却说嘉顺皇后,因同治帝驾崩,本已恸极;嗣复立载湉为帝,连继子都没有着落;西太后又视她如眼中钉,每日痛詈,不假词色;广安上奏复被申饬;遂断绝各种希望,并腹中怀妊,亦置诸不顾,竟自行绝食,饿到腹枯肠竭,竟尔逝世。临崩时眼眶犹含泪两行,面色恰如生人一般。内监禀报钟粹宫,东太后尚亲自过视,哭了一场。至禀报长春宫,西太后恰悍然道:“死得好,死得好,早死一年,我的皇儿也不致短命了!”冤哉枉也!当下令内务府治丧。呈上礼节,被西太后抹去好几条,草草塞责。王大臣拟了一个孝哲毅皇后的谥号,还幸不遭驳斥。有一个不识趣的御史姓潘名敦俨,竟奏请表扬先后,借光潜德,宫中便严驳下来,谕称“孝哲毅皇后已加谥号,岂可轻议更张。该御史率行奏请,已属糊涂,并敢以无据之辞,登诸奏牍,尤为谬妄,着交部严议”等语。潘敦俨撞了一鼻子灰,同寅中还说他自寻苦恼,真正懊悔不迭,何苦!这且按下不提。
单说两宫皇太后二次垂帘,寰宇澄清,万民乐业。西太后又振刷精神,创行了几条新政:一是派遣外使。出使英国,派了郭嵩焘;出使日本,派了许钤身;出使德国,派了刘锡鸣。一是准借洋款。陕甘总督左宗棠,出关剿回,因军饷无着,准借洋款一千万两。一是赎回铁路。从前英人擅筑铁路于上海直达吴淞口,适沈葆桢调督两江,照会英领事阻止,不获允;嗣由李鸿章与英使威妥玛熟商,以银二十八万五千两买收。后来未成的路线,原是停工,已成的铁路,亦一律毁去。一是选派学生出洋游学。从闽厂前后学堂,选派学生三十名,分赴英法两国学习制造驾驶,由道员李凤苞、洋员日意格为监督。这都是下请上行的政策,好算西太后刻意求治了。侧重西太后,语有分寸。
会云南腾越厅蛮允地方,戕杀英翻译官马嘉理,英人指为署督岑毓英主使,要挟多端。朝旨特派李鸿章赴滇査办。复奏:马嘉理由缅入滇,未曾知照地方官,以致匪徒劫杀,并无督署指使情事。总理衙门,照复英使威妥玛,威妥玛犹坚执前议,及鸿章北还,至烟台,与英使会议,相持不下。俄、德、美、法四国公使适俱在烟台,亦以英使为非;乃得磋磨就绪,订定烟台条约。无非是昭雪滇案,偿银抚恤;还有中外官员往来礼节,及中外商人互市条件,另附专款;乃是次年英人拟赴西藏,请给护照,等语。这种交涉,在英人视作极有关系,在清廷恰以为无足轻重,得过且过,全然不放在心上。左宗棠进军新疆,又一路顺风。略定天山北路,进剿天山南路,杀得白彦虎南奔西窜,遁入俄境。还有安集延酋阿古柏,正入踞新疆,僭号毕调勒特汗,也被左公麾下将弁几仗杀败,进退无路,仰药而亡。这捷报传达清廷,两宫太后喜欢得了不得,立封左宗棠为二等侯,随征将士统邀特赏。时已光绪四年二月了。点醒年月,可知是部小说除褒贬外,实可作一部编年史读。
五年,葬同治帝、后于惠陵,又有一番热闹。两宫皇太后也亲往视葬。宫眷廷臣等更不必说。既告窆,送葬等人一律言旋。正在休息,忽由吏部尚书呈上一折,乃是吏部主事吴可读遗疏,由堂官代奏,洋洋洒洒差不多有一二千字。两宫太后瞧毕,由西太后发言道:“数年前,广安曾有奏折,也是为着此事。今吴可读遗疏,又说要明降懿旨,预定将来大统之归。难道我等苦心,臣下尚难共喻么!”你全是私心,有什么苦心。东太后道:“他自称罪臣愿效尸谏,倒也是一片忠心呢!”西太后道:“究不知他是什么死法,还要问明吏部再行定夺。”当下召见吏部尚书,便垂询吴可读死状。当由吏部复奏道:“吴可读实服毒自尽的。他本奉陵工差使,卸事后,即在联州马神桥三义庙内自尽,有庙内周道士作证,州臣亦确査无误。所以可读遗疏,奴才不敢不代奏。”吴侍御死状由吏部口中叙明。东太后道:“他不是奏参乌鲁木齐提督成禄么?”西太后道:“就是他。他是个书呆子,稍有所闻,便不管真伪,一味乱奏,所以前时曾将他降职的。”东太后又问吏部道:“他是何处人氏,从前做过何官?”吏部奏称:“可读籍贯系甘肃皋兰县,前时职任御史。”东太后道:“关陇之间,有此烈士,也算是难得了。”莫谓秦无人。复顾西太后道:“这应如何办法?”西太后道:“且命廷臣妥议具奏,再行裁定。”随命军机拟旨,将吴可读原折发交王大臣议奏,王大臣们会议了好几日,想不出什么善法来。看官,你道这种议奏,如何有这般难处?自从康熙帝建储不定,把太子允礽废了又立,立了又废,后来终被雍正帝夺去。雍正帝惩前毖后,立密建皇储法:潜书储君名字,置匣缄封,藏诸乾清宫正大光明殿匾额后面;至新旧交替时,方将缄匣取下,启视密旨,乃得定嗣。自雍正至咸丰朝,一律遵行。及同治、光绪两帝承袭大统,虽没有什么密旨,然同治帝是随驾热河,当咸丰帝大渐时方命嗣立;光绪帝乃是西太后主张,入宫即位,已在同治帝大行之后;从没有先正青宫,后践帝位。若照吴可读原折,是嗣皇帝生有皇子,过继同治帝,就应立为皇太子,岂不是迹类建储,有违祖训么?祖制不行久矣,多方顾忌何为。因此王大臣等不敢定议,只模糊影响的复奏上去。独有学识优长的张之洞,职居洗马,独奏称:继嗣即是继统,惟将来皇子众多,不必遽指定何人承继,待至继统得人,即承继穆宗为嗣,庶几情法两尽,等语。王大臣等会议数日,连此意都未想到,正是一班饭桶。两宫太后览到此奏,很是嘉许,便照张之洞奏折,令军机拟就懿旨,颁发出去。大旨说是:吴可读所请,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教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缵承统绪。其继大统者,即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必能善体此意。所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并张之洞等奏折,暨前后关于继嗣的谕旨,均着另录一份,存毓庆宫。吴可读以死建言,孤忠可悯,着交部照五品官例议恤。这旨一下,才算是铁案铸成,群喙屏息,吴侍御可读死也瞑目了。
越数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得着一个琉球国被灭消息。琉球国系东洋大岛,在日本西南,道光前曾入贡清廷,后竟废止。清廷因国家多难,不遑诘责,至此被日本并吞,夷为冲绳县。总署方与日使交涉,日使置诸不理。正拟再发照会,忽由西域寄到紧急奏章,乃是陕甘总督左宗棠署名,欲与俄罗斯国开战。总署诸公闻得开战二字,都吓了一大跳,忙把原奏呈入。为此一吓,把琉球国事情竟置诸高阁了。银样镴枪头。越日,有上谕下来,命侍郎崇厚充出使俄国大臣,索还伊犁。这伊犁地方,便是天山北路的疆域,前时回匪扰乱陕甘、关陇一带,几乎陆沉,还有什么工夫去管西域?所以安集延酋阿古柏得乘间而入,俄罗斯也思染指,使发兵南下把伊犁占去,阳称为中国防守,阴实怀一久假不归的意思。至左宗棠进兵西域,逐去了白彦虎,困死了阿古柏,天山南北两路一律平定。只有伊犁一带被俄人所占,向索不理。顺风顺势的左爵帅,那里就肯罢手,因此要与俄人宣战。左文襄好大喜功,笔下亦随带出。
两宫太后因饷需支绌,征剿回匪的兵费,正是从外国挪借而来,此次不便轻举妄动,只好令一位崇侍郎出使俄国,和平交涉。满望他折冲樽俎,仗着三寸不烂的舌头,把伊犁好好索回。谁知这崇侍郎胆小如鼠,到了俄国,被俄外部数语恫吓,弄得低首下心,毫无威势。他想是奉了朝命来索伊犁,总教伊犁索还,别样权利,都可拱让。俄人要索偿银五百万卢布,崇厚照允;俄人要索伊犁西境的霍尔果斯河左岸,及南境帖克斯河上流地,崇厚亦照允;俄人要在嘉峪关及吐鲁番等地方添设领事,蒙古各地及天山两路通商,概许免税;还有行轮运货、勘界立碑等条件,统是益彼损我,崇厚无不照允。共约十有八条。崇老可谓慷慨!
这条约咨报总署,就是麻木不仁的王大臣,也要惊骇起来。其时,有一班清流党,如李端棻、张之洞、张佩纶、宝廷、王仁堪、盛昱等人,或居台院,或列词林,统是纸上谈兵,直言敢谏。抑扬得妙。闻了这次约章,人人气愤,个个眉扬,大家都仗着这个管城子,做成几篇好奏折,呈将上去。内容的词意,无非是立诛崇使,硬抗俄人。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横扫千人军,把两位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也有些跃跃欲动的情形。当下将崇厚革职逮问,并遥询左宗棠和战事宜。左公本是主战,一篇复奏约有数千言,驳得十八条约款十七条都不可许,只有第一条归还伊犁,乃是应分的事情,不加一语。惟结末有“先申议,后决战”两语,比内臣较为惧重。因此两太后依议将崇厚逮还,换了一个曾袭侯纪泽。
纪泽系曾国藩长子,官居大理寺少卿,曾出使英法两国,专对称长,不辱君命。这是名实足副的考语。此次奉使改约,实是一个极难题目。看官试想,已成条约,还想翻他转来,难不难呢?况俄人得步进步,正是蚕食鲸吞的时候,若要他虚心下气来从中国,除非中国有几个伟人,能压倒俄国君臣,方能达到目的。曾袭侯已仰承帝简,不好推辞,只得勉为其难,跋涉烟波,赴俄都圣彼得堡去了。清廷主战的奏折还是纷至沓来,独恭亲王老成持重,奏明两宫,把各员奏折,暂且留中,俟曾袭侯到俄理论后,或战或和,才好定夺。两宫太后颇从谏如流。只俄国闻得逮回崇厚,改任使臣,不待曾袭侯到俄,便派遣军舰来华游弋,并令占据伊犁的俄人,戒严以待。于是清廷又防个不了,急令北洋大臣李鸿章筹备舰队,完固海防;巡阅长江水帅彭玉鳞操练水军,整顿江防;山西巡抚曾国荃调守辽东;三品卿衔吴大澂赴吉林督防;并命刘锦棠帮办西域军务,与左宗棠相机而行。两下里正在相持,曾袭侯到俄,与俄外部开议。适值原议俄使布策简放来华,总理衙门防他来京饶舌,飞电令曾袭侯截回布策,在俄定议,免得一番纠缠。人为其难,己为其易,都是好良心。曾袭侯接电后,忙往俄外部商议,令其追回布策。俄署外部尚书热梅尼,遇事圆融,允将布策追回。辩论了好几日,布策不从,险些儿双方决裂。左宗棠却要舁榇以行,与俄国决一死战。俄国闻到此信,却也有些胆怯。俄皇自黑海还都,谕令外部略从退让,另派大臣吉尔斯,与曾袭侯妥商。吉尔斯貌似和平,胸中颇有成竹,虽允让数端,大旨仍不肯放松。亏得皇天有眼,看曾袭侯一片苦心,要成全他一生的令名。偌大的俄国皇帝被虚无党刺伤,竟尔长逝,俄国几酿成内乱。到了新皇嗣统,国事暂定,曾袭侯乘机续议,方才有些眉目,将崇厚所定之前约,改换了好几条:伊犁南境悉还中国;西北界务,不据崇厚所定之界;俄国领事仅在吐鲁番添设一员;天山南北路互市,改均不纳税为暂不纳税;余如行轮勘界等件,亦各有变更。议定奏闻,盈廷大悦。丑语。电发谕旨,有该大臣握要力争,顾全大体,深为不负委任,即着照此定约、画押等语。曾袭侯依旨奉行。易玉帛为冠裳,化疆场为坛坫,依旧是承平岁月,浩荡乾坤。
到了光绪十年,改新疆为行省。二十二省中,又增了一省。臣下歌功颂德,都说是两宫太后的洪福。只曾袭侯思深虑远,于签约时申奏清廷,大要谓:俄为强国,今遗一介使,驰一纸书,取已成条约,多半更改,将来看作寻常,以为中西交涉,无难了事,后必有承敝的一日。臣意为兵端将开复息,有关气数,气数不可预知;条约已定复更,应视邦交,邦交不可常恃。所以臣到俄以来,将办事艰难情状,先后直陈,不敢稍隐。此后应请旨密饬海疆暨边界诸臣,慎重交际等语。朝野叹为至论。确是名言,中国能奉为箴铭,何至一败涂地。无如中国的人情,多是虎头蛇尾,临急时似乎要立刻整顿,到了事后,仍然因循玩忽,毫不见一点精神。外人谓我国人热心,只有五分钟,乃是的确公评。我国人听着!
话休叙烦。且说西域交涉,正要蒇事,京内外臣民,都额手相庆,不料宫中颁降谕旨,竟将步军统领荣禄革职,驱逐回籍。廷臣大半惊疑,统说荣禄是西太后幸臣,从前由热河扈跸回京,全仗他保护慈躬,途中得以无事;至穆宗驾崩,入宫定策,他亦与闻,应上文。如何今日遭此重谴?后来细细探问,方知他事涉秽亵,触怒西太后,因有此不测的罪名。原来荣禄得宠以后,兼管内务,得随时出入宫廷。宫中所有妃嫔,统是青年守孀,春宵寂寂,良夜迢迢,未免有些耐不住的情况。这荣统领器宇深沉,英姿飒爽,在宫中往来,又是一团和气,日久面熟,不顾嫌疑,遂有些不尴不尬的蜚议,传到西太后耳中。西太后亲自调査,果见荣禄与某妃有送寒偷暖的事情,不由的心中大怒,立命将他撵出。荣禄去后,西太后失一臂助,又不免日后思念,只因他犯罪太重,不好骤行起复,以致荣禄沉沦原籍落魄了六七年。大约先交桃花运,继交墓库运。
是年祭文宗陵,两宫太后都亲去拜奠。东太后以文宗曾有元妃,虚左以处,自己列于右次,令西太后随立下首。西太后拂然不乐,东太后见她色变,便道礼应如此。旁人还惊愕不解
,究竟西太后心性聪明,料知东太后意见,无非因文宗在日,与东太后尚有后妃之别,所以不容并列,当下忍着气,耐着性,不与争论,匆匆祭毕,即行还宫。后来越想越恨。还有这个刁钻阴狡的李莲英,从旁媒孽,离间两宫,反说荣禄被谴,也是由东太后设法陷害,阴折西太后的右臂。莲英想自居左臂矣。西太后怒上加怒,复忆起小安子一案,统由东太后主持。新旧生嫌,百感交集,遂与李莲英定计,要报仇雪恨了。俗语说得好,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好好一位贤太后,要收拾在她手中哩!俗语有云:
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毕竟东太后后来如何,看小子下回交代。
本回叙吴可读尸谏,及曾纪泽改约事,似与西太后无关,实则皆自西太后致之。西太后不立光绪帝,则承穆宗后者,必为穆宗之犹子,继嗣即继统,何容拟议!吴侍御自不必轻生矣。至若曾袭侯之赴俄改约,实由崇厚辱命所致。当时国家政令,多由西太后主张,遣使时,早为审慎,则后来之种种手续亦可无庸,吾故曰:此皆西太后致之也。世有以吾言为周内者,诸寻绎本回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