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琦善闻家产籍没,顿时昏绝,经家人竭力施救,方渐渐苏醒,垂着泪道:“早知英人这样厉害,朝局这样反复,穆中堂这样坐视,我也不出来了。”悔已无及。于是再召鲍鹏密议。鲍鹏道:“大人不必着急!总叫得英人欢心,不与大人为难。后事归后人处置,大人即可脱然无累了。”琦善思前想后,亦没有救急法子,只得搜罗歌女,摆列盛筵,时常请英使享宴,迁延时日,这英领事义律,及英将伯麦等抱着始终不让的宗旨,外面却与琦善周旋,大饮大吃,酒酣耳热,还抱着歌女取乐。广东咸水妹,想是从此而起。正在花天酒地时候,朝旨已下,琦善接读朝旨,方悉家产籍没的原因,实是怡良一奏而起。小子先录登当时的上谕道:
香港地方紧要,前经琦善奏明,如或给与,必致屯兵聚粮,建台设炮,久之觊觎广东,流弊不可胜言;旋又奏请准其在广东通商,并给与香港泊舟寄住。前后自相矛盾,已出情理之外;况此时并未奉旨允行,何以该督即令其公然占踞。览怡良所奏,曷胜愤憾!朕君临天下,尺土一民,莫非国家所有,琦善擅予香港,擅准通商,胆敢乞朕格外施恩,且伊被人恐吓,奏报粤省情形,妄称地理无要可扼,军器无利可恃,兵力不坚,民心不固,摘举数端,危言要挟,不知是何肺腑?如此辜恩误国,实属丧尽天良。琦善着即革职拿问,所有家产,即行查抄入官!钦此。
琦善读毕,眼泪复如泉水涌下,随道:“我与怡良,无仇无隙,如何把我参奏?且他的奏稿中,不知说的什么话,真是可恨!”责人不责己。当下着人到抚署中,抄出怡良奏稿,回报琦善,由琦善接瞧道:
自琦善到粤以后,如何办理,未经知会到臣,忽外间传说“义律已在香港出有伪示,逼令彼处民人,归顺彼国”等语。方谓传闻未确,蛊惑人心,随据水师提督转据副将禀抄伪示前来,臣不胜骇异。惟大西洋自前明寄居香山县属之澳门,相沿已久,均归中国之同知县丞管辖,而议者犹以为非计,今该夷竟敢胁天朝士民,占踞全岛,该处去虎门甚近,片帆可到,沿海各州县,势必刻刻防闲,且此后内地犯法之徒,必以此为藏纳之薮,是地方既因之不靖,而法律亦有所不行;更恐犬羊之性,反复无常,一有要求不遂,必仍非礼相向,虽欲追悔从前,其何可及?伏思圣虑周详,无远不照,何待臣鳃鳃过计。但海疆要地,外夷公然主掌,并敢以天朝百姓,称为英国之民,臣实不胜愤憾!第一切驾驭机宜,臣无从悉其颠末,惟于上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钦奉谕旨,调集兵丁,预备进剿,并令琦善同林则徐、邓廷桢妥为办理,均经宣示。臣等晤见时,亦请添募兵勇,以壮声威,固守虎门炮台,防堵入省要隘。今英夷窥伺多端,实有措手莫及之势。现既见有夷文伪示,不敢缄默,谨照录以闻。
琦善瞧完,又气又惧,急得手足冰冷。忽有水师提督关天培,递来急报,说:“英舰复来攻虎门,请派兵速援!”琦善此时,已如死人一般,还有什么心思去顾虎门?随把急报搁起,一概不管。
原来英领事义律,已闻清廷主战消息,与伯麦定议续攻,趁奕山、杨芳、隆文等未曾到粤,即调齐兵舰,高扯红旗,向虎门进发。水师提督关天培,正守靖远炮台,一面飞速请援,一面督军防御;遥见英舰如飞而至,天培督令军士开炮,炮声数响,倒也击着英舰数艘,可恨未中要害,只把铁甲上面,打破了几个窟窿。英舰冒险冲入,两下里炮声震天,轰个不住。天培手下,多中炮倒毙,只望援军前来接应,谁知相持多时,毫无援音。英舰得步进步,所发炮弹,越加接近,宛如雨点雷声,没处躲避,蓦然间一颗飞弹,从天培头上落来,天培把头一偏,那弹正中左臂,接连又是数颗弹丸,把天培身边几个亲兵,大半击倒。兵士便哗乱起来,你逃我走,个个要管自己的性命。天培左臂受伤,已忍痛不住,又见兵士纷纷溃败,大呼道:“英人可恶,琦善可恨!天培从此殉国了。”一恨千古。就将手中的剑,向颈上一抹,一道魂灵,直升天府。
英人乘胜登岸,占据了靖远炮台,转攻威远、横档两炮台。两炮台上的守兵,已自闻风奔溃,总兵李廷钰,副将刘大忠,禁止不住,也只得退走。眼见得两炮台尽陷,虎门失守,英人将虎门各隘,所列大炮三百余门,及上年林则徐购得西洋炮二百余门,统行夺去;并且长驱直入,进薄乌涌。乌涌距省城只六十里,镇守员是总兵祥福,率同游击沈占鳌,守备洪连科竭力拒战。杀了一两日,寡不敌众,弹药又尽,祥总兵及麾下二将,临敌捐躯,同时毕命,大帅怕死,裨将虽死无益。省城大震。幸亏参赞大臣杨芳,率湖南兵数千至城内,杨参赞素有威名,人心赖以少安。
是时畏懦无能的琦善,已由副都统英隆,奉旨押解进京,只怡良尚任巡抚,即与杨芳相见。当下谈起琦中堂议抚事情,怡良道:“琦中堂在任时,单信任汉奸鲍鹏,堕了英领事义律诡计,一切措置,力反林制台所为。林制台处处筹防,琦中堂偏处处撤防,所以英人长驱直入。现在虎门险要,已经失去,乌涌地方,又复陷落,省城危急异常。幸逢参赞驰至,还好仗着英威,极力补救。”杨芳道:“琦中堂太觉糊涂,抚议未成,如何就自撤藩篱?现在门户已撤,叫杨某如何剿办?看来只好以堵为剿,再作计较。”怡良道:“英兵已入乌涌,海面不必讲了,现只有堵塞省河的办法。”杨芳道:“省河有几处要隘?”怡良道:“陆路的要隘,叫作东胜寺;水路的要隘,叫作凤凰冈。”杨芳道:“这两处要隘,有无重兵防守?”怡良道:“向来设有重兵,被琦中堂层层撤掉,琦中堂被逮,兄弟方筹议防守。但陆兵尚敷调遣,水师各船,被英人毁夺殆尽,弄到无舰可调,无炮可运,兄弟正在焦急哩。”杨芳道:“舰队已经丧失,且扼守河岸要紧。”遂派总兵段永福,率千兵扼东胜寺;总兵长春,率千兵扼凤凰冈。两将才率师前去,探马已飞报英舰闯入省河。杨芳拟自去视师,遂起身与怡良告别,带了亲兵数百名,亲到河岸督战;行近凤凰冈,遥闻炮声不绝,知已与英兵开仗,忙拍马前进到凤凰冈前,见总兵长春,正在岸上耀武扬威,督兵痛击,英舰已向南退去。杨芳一到,长春方前来迎接,由杨芳下马慰劳一番,再偕长春沿河巡视,远望南岸河身稍狭,颇觉险要,便向长春道:“那边却是天然要口,为什么不见守兵?”长春答道:“河身稍狭的区处,便是腊德及二沙尾,闻林制军督师时,曾处处驻兵,后来都由琦中堂撤去,一任英使出入,所以空空荡荡,不见一兵。”杨芳刚在叹息,忽见南风大起,潮水陡涨,忙道:“不好!不好!”急传令守兵,一齐整队,排列岸上。杨果勇,不愧将材,可惜大势已去。长春问是何意?杨芳向南一指,便道:“英舰又乘潮来也。”长春望将过去,果见一大队轮船,隐隐驶入,比前次更多一二倍,连忙令军士摆好炮位,灌足火药,准备迎击。
顷刻间,英舰已在眼前,即令开炮出去,扑通扑通的声音,接连不断,河中烟雾迷蒙,弹丸跳掷。那英舰仗着坚厚,只管冲烟前进,还击的飞炮火箭,亦很猛烈。杨芳、长春两人,左右督战,不许兵士少懈。两边轰击许久,潮亦渐退,英舰方随潮出去。杨芳道:“真好厉害!外人这般强悍,中国从此无安日了。”知几之言。是夜,即在凤凰冈营内暂宿。
次晨,美国领事到营求见,由兵弁入报。杨芳道:“美领事有什么事情,要来见我?”迟了半晌,方命兵弁请美领事入营。两下相见,分宾主坐定,各由通事传话。美领事先请进埔开舱。杨芳道:“我朝与贵国,本没有失好意见,上谕原准贵国通商,只是英人猖獗异常,与我寻衅,所以连累贵国。这是英人不好,并非我国无情。”美领事道:“闻英人亦不欲多事,只因天朝不准通商,两边误会,才有此战。窃想通商一事,乃天朝二百年来恩例,何妨一例通融,仍循旧制。”杨芳道:“我朝原许各国通商,宁独使英人向隅?奈英人私卖违禁的鸦片,不得不与他交涉。且英人很是刁狡,今朝乞抚,明朝挑战,如何可以通融?”美领事道:“这倒不妨。英领事义律,已有笔据呈交呢。”随取出义律笔据,交与杨芳。杨芳瞧着,乃是几行汉文,有“不讨别情,惟求照常贸易,如带违禁货物,愿将船货入官”等语,便道:“照这笔据,似还可以商量。但英商再有贩运违禁货物,那便怎么处置?”美领事道:“英国商人,并未随同兹事,若准他通商,货船便即入口,就使英兵要战,英商也是不肯,反可制服兵船,岂不是敛兵息争的好事么?”杨芳道:“贵领事既与他说情,本大臣就替他奏请便是。只英舰不得无故闯入,须等上谕下来,或和或战,再行答复。”美领事应诺而去。
杨芳回省与怡良商议,彼此意见相同,遂联衔会奏,大旨以敌入堂奥,守具皆乏,现由美领事为英缓颊,姑借此羁縻,为退敌收险之计。此奏很是。这奏一上,总道廷旨允从,失之东隅,还可收之桑榆,谁知道光帝偏偏不依,真正气数。竟下旨严斥道:
览奏,愤懑之至!现在各路征调兵丁一万六千有余,陆续抵粤,杨芳乃迁延观望,有意阻挠,汲汲以通商为请,是复蹈琦善故辙,变其文而情则一,殊不可解。若如此了结,又何必命将出师,征调官兵。且提镇大员,及阵亡将弁,此等忠魂,何以克慰?杨芳、怡良等,只知迁就完事,不顾国家大体,殊失朕望,着先行交部严议。奕山、隆文经朕面谕一切,必能仰体朕意,现已到粤,兵多粮足,自当协力同心,为国宣劳,以膺懋赏,断不准提及通商二字,坐失机宜,此次批折,着发给阅看。钦此。
是时靖逆将军奕山,及参赞隆文,还有总督祁贡,俱已到粤,杨芳接见,便与叙起战事利害,及奏请羁縻缘由。奕山道:“皇上的意思,是决计主剿,所以参赞出奏,致遭严斥。兄弟亦知粤东空虚,但难违上命,奈何?”祁贡道:“闻得前时林制军,办理的很是严密,何妨请他一议!”奕山点头称善,当由祁贡取出名刺,去请林则徐。
原来林则徐虽已被谴,尚未离粤,闻祁贡相邀,随即入见。祁贡引他见了奕山,奕山便问防剿事宜。则徐道:“现在寇入堂奥,剿堵两难。省城又是卑薄得很,无险可扼,欲要挽回大局,很不容易。只有暂时设法羁縻,计诱英舰,退至猎德二沙尾外面,连夜下桩沉船,用重兵大炮把守,令他无从闯入。一俟风潮皆顺,苇筏齐备,再议乘势火攻,方出万全。”奕山默然不答。意中还不以为然,想总要吃个败仗,方觉爽快。祁贡道:“闻省河一带,都有英船出没,如何诱他出去?”则徐道:“那总有法可想。”祁贡道:“这却还仗大力。”则徐道:“林某在粤待罪,恨不将英人立刻驱逐,奈因琦中堂处处反对,无能为力,负罪愈深。今日得公等垂青,林某敢不效死。”忠忱贯日。言未毕,外面报圣旨下来,要林公出接。则徐忙出去接旨,系授则徐四品京堂,驰赴浙江会办军务。则徐束装即行,粤东失了臂助。
义律待了多日,未见杨芳复音,复来催索烟价。奕山叱回,即欲发兵出战。杨芳谏道:“兵船未备,水勇未集,此时不宜浪战,还请固守为是!”奕山道:“各省兵士,已调集一万七千名,粤兵亦有数万,若再顿兵不战,上头亦要诘责,只好与他拼一死战便了。”若能与他拼一死战,也不失为忠臣,只怕是空说大话。于是令提督张必禄,屯西炮台,出中路,杨芳由泥城出右路,隆文屯东炮台,出左路;并遣四川客兵,及祁贡所募水勇三百名,驾着小舟,携火箭喷筒,驶出省河,突攻英船。英船不及防备,被焚桅船二只,舢舨船二只,小船五只,英兵亦毙了数百名,并误伤美人数十。又开罪美国了。奕山闻报,正欣喜过望,慢着!忽递到败耗,说是英兵来打回复阵,把我兵轮三艘毁去,我兵败退,英舰已闯入十三洋行面前,奕山又忧虑起来。忽喜忽忧,活绘出一个庸帅。次日,探马又飞报英兵大至,天字炮台守将段永福败走,炮台被陷,炮台上面的八千斤大炮,都被英人夺去;接着又报泥城炮台守将岱昌及刘大忠,亦已败退。奕山搓手道:“不得了!不得了!”何不出去死战?忙檄两参赞及张必禄回守省城。自己不敢出战,到也罢了,还要调回别人保护自己,真是没用的东西!
公文才发,又接到紧急军报,据称:“港内筏材油薪船,并水师船六十多艘,统被英兵及汉奸烧尽。现在英兵已进攻四方炮台了。”奕山此时,好像兜头浇下冷水,一盆又一盆,身子都冷了半截,免不得上城瞭望。目中遥见火光烛天,耳中隐闻炮声震地,他在城上踱来踱去,急得愁肠百结,突见东南角上有旗号展出,后面随着许多人马,不觉大惊,险些儿跌下城来,仔细一瞧,乃是自己兵队,方略定了一定神。等到兵马已到城下,后队乃是两参赞押着,忙即下城,开门延入。杨芳道:“四方炮台,据省城后山,为全城保障,现闻英兵进攻,参赞等正思驰援,因奉调回来,不敢违命。好在城中尚无要事,待杨某出去救应。”奕山道:“不,不必。昨日闽中到有水勇,
已由祁督遣调往援,此刻城中吃紧,全仗诸公保护,千万不要离城。”
正议论间,探报四方炮台,又被英人夺去。杨芳着急道:“怎么如此迅速!杨芳都着急起来,我知这位奕将军,恐怕连话都说不出了。四方炮台一失,敌兵据高临下,全城军民,如坐阱中,奈何奈何?”奕山道:“这这这,全仗杨杨果勇侯,出出力保全。”杨芳不暇答应,急率军士登城固守,布置才毕,城北的火箭炮弹,已陆续射来。杨芳亲至城北督防,兀坐危楼,当着箭弹,终日不退。老天恰也怜他忠心,镇日里大雨倾盆,把英人射来的火器,沾湿不燃。城中人心,稍稍镇定。
看官!你道英人何故这么强?粤兵何故这么弱?小子细查中外掌故,方知英领事义律,虽是求抚,暗中却屡向本国调兵。水军统帅伯麦,早到中国,经过好几次战仗,上文统已叙明;陆军统帅加至义律,亦到粤多日;这时候复来了陆军司令官卧乌古,带了好几千雄兵,来粤助阵,所以英兵越来得厉害。这边粤中将弁,因海口已失,心中早已惶惧;奕山又是个纸糊将军,名目新鲜。并不敢出去督战。大帅安坐省城,将弁还肯尽力么?因此英兵进一步,粤兵退一步;英兵越进得猛,粤兵越退得远。炮台失了好几个,兵船军械,夺去无数,将弁恰是一个不伤。应为将弁贺喜。奕山住在围城中,既不敢战,又不敢逃,只好虚心下气,向属员问计。苦极!还是广州知府余保纯,献了一个救急的妙法子,无非是“议和讲款”四字。当由余保纯出去议款,经了无数口舌,复由美利坚商人,居中调停,定了四条款子,开列如下:
第一条 广东允于烟价外,先偿英国兵费六百万圆,限五日内付清。
第二条 将军及外省兵,退屯城外六十里。
第三条 割让香港问题,待后再商。
第四条 英舰退出虎门。
余保纯回报奕山,奕山唯唯听命。遂搜括藩运两库,得了四百万圆,还不够二百万圆,由粤海关凑足,缴付英人。一面又下令出城,退屯六十里外的小金山。杨芳敢怒而不敢言,只请留城弹压,奕山也没有工夫管他,径自出去。隆文随着出城,心中也愤恚万分。到了小金山,隆文生起病来,竟尔逝世。小子叙到此处,也叹息不置,随笔成一七绝道:
主和主战两无谋,庸帅何能建远猷?
城下乞盟太自馁,西江难濯粤中羞。
和议已定,英人曾否退兵?且待下回再详。
去了一个琦善,又来了一个奕山。清宣宗专信满人,以致专阃诸帅,多属庸驽,虽以老成历炼之杨芳,屡建奇绩,荐膺侯爵,至此发言建议,犹不能邀宣宗之信用;彼关天培辈,宁尚值宸衷一顾?忠愤者徒自捐躯,狡黠者专图幸免,边事之坏,自在意中。观琦善之被逮,为之一快;继任者为一奕山,又为之一叹。关天培等之殉难,为之一恸;杨芳、怡良会奏之被斥,尤为之一惜。至城下乞盟,愿允四款,更不禁涕泪交垂矣。书中自成波澜,阅者心目中,应亦辘轳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