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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在獒场休整

一大早,亦风就帮老肖守在獒场门口,边刮胡子边等着送水的车来。獒场的人从不喝河里的水,送水就成了一件大事。

草原缺水?说来可悲。这里是中国最美丽的湿地,而且我们就在黄河源头的水边住,按说是最纯净的高原风水宝地了,可是这里的水质实在难以恭维,腐殖质含量极高。我曾与亦风沿着黑河走下去,河面上烂塑料袋、方便面盒、烂衣破袄、女士皮包、用废的药物、游客的零食包装……各种各样的垃圾随着流水浮浮沉沉地且停且漂,显然河面污染早非一日之功。看得我们心里堵得慌……人真是最脏的!自然界任何动物都不会制造垃圾,动物们消耗资源都是取于自然,还于自然。例如狼捕食猎物,吃剩下的还有别的动物进一步消耗,最后被细菌完全分解,甚至狼的尸体也还给自然中别的生物,这个循环过程完善干净。唯独人制造得出难以降解的垃圾,甚至连人类自己都成了自然界很难消化的负担,死后只好付之一炬。

河水不能用,獒场的人们又打起了地下水的主意,费九牛二虎之力打了一口井,使泵抽水上来用。那水完全像咖啡的颜色,而且许久都无法沉淀,用来洗手手裂口,洗衣服衣服全染成黄色。水里还漂着白色泡沫和死耗子之类的,洗东西都恶心,更别说拿来饮用了。盖好盖儿的井水里哪儿来的死耗子?我们分析了一下,草场上的鼠兔和鼢鼠实在太密集了,尤其在这一带,平均一米见方的地上就有三四个鼠兔洞或者鼢鼠丘。这一口井打下去,有的直接打到鼢鼠的“家里”去了;有的鼠兔在地道里散着步,不知此路已断,“咕咚”掉水里了;有的鼠兔或许往井的方向挖地道,施工过程中发生了透水事件……井水里隔三差五有几只鼠辈遇难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口井打得人也窝火,鼠也窝火。

獒场的人们只好远距离地从外面买山泉水来喝,每次拉一车过来,几家人各自用桶分装了,存放在炉子边暖和的地方避免结冰,几大桶水用一个星期左右,尤为珍贵。至于洗澡,那简直是奢侈的想法。我从前扎营的狼渡滩的小溪水算是好的了,但我仍需用纱巾叠成若干层,覆盖在水桶面上过滤腐殖质,并且生火烧煮。然而在气压不足的高原,即使沸腾的水,也能伸手进去摸一摸,要完全消毒杀菌是做不到的,只能让自己慢慢适应水土。

入冬以后,每晚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早把獒场的水管冻破,水泵无法抽井水了,平时用剩下的水还得存着冲厕所,一点不敢浪费。有时候厕所冲不下去,窘得人无计可施,因为下水管道也封冻了,只好烧开水冲厕所。几个留守獒场过冬的工人没事就聚在一起,讨论如何解决这个入冬以后每天都要面临的“当务之急”。

有人说:“干脆去野地解决算了。”

另一个说:“不成,上次在外面被野狗追,害我提着裤子满山跑。”笑得大伙前仰后合。草原的生活是很具体的,冬天会给这里的人增添很多的恶作剧,学会不去抱怨也是一种快乐。

烈日、狂风、雨雪、冰雹,无不考验着这里包括人在内的各种生命。严苛的草原上除了草啥也不长,除了牛羊,啥也不产,所以草原上的饮食是相对简单而朴素的,过久了方便面和酱油饭以及储存的土豆为主食的日子,大家一提到肉,口水流得要拿盆子接。老肖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一个肯卖羊的羊倌儿,我找这羊倌儿买了一只一百五十斤的大公羊,打算养一段时间,宰了给大伙儿打牙祭,也给格林储备肉食。

老肖刚把大羊牵到后场子,那羊看见草地上丢着个死牦牛头就发狂了,照着老肖屁股狠顶了一下,拖着绳子跑了。老肖只得捂着屁股关了后场门。

却说那牦牛头本是河边的领地狗们不知道从哪个牧场里拖出来的,一群狗分赃不均正围着大吵大闹,被格林循声找去直接没收了,领地狗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可一个个都像在地上生了根,谁也不敢上前找格林的麻烦,只敢围成一圈鼓眼瞪着格林干号,我怕让人看见招眼就干脆把牛头捡了回来,扔进后场。格林抢那牛头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题跟领地狗们打堆闹腾而已,我把牛头捡回来给他独享,他反而没了兴趣,光把牛舌头掏来吃了就回森格的笼子边睡觉去了。

先前老肖牵羊进院的动静早激起了格林的好奇心,他阴魂一般地尾随老肖穿过犬舍,见老肖关门后,他又从侧墙的铁栅栏破洞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后场院。格林很快发现了躲在墙角巷道里的大羊,他乐坏了,学着老肖的样子,叼起地上的羊绳子牵羊。古话虽说“顺手牵羊”,但羊也并非傻到被一匹狼“顺嘴”也能牵走。格林牵来牵去牵不动,反而把大公羊给牵冒火了,公羊冲出巷道来大发羊威——顶、撞、踩、踏,招招摄魂夺魄!踢、蹬、尥、蹶,式式索命攻心!流星锤似的羊蹄不停地向格林身上招呼。格林讨不了好去,干脆打起了消耗战,没日没夜地折腾着羊,不让羊吃,不让羊喝,甚至不让羊躺下休息。只要被格林盯上的东西一定非他莫属,有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格林跟羊耗上了……

大伙儿都劝我“把狼叫开,不许他抓羊”。我苦笑一声,狼不是狗,从古到今就没有人能够命令狼。即使对格林而言,我的命令也只是个参考,采不采纳全看他的心情。狼和羊属于历史遗留问题,谁拿着都没辙。

入夜,月朗星稀。一声清晰的狼嗥从后围场响起,声音悠长而热烈,焦急而期盼。我推窗细听,果然是格林的叫声,似乎在呼唤同伴寻求帮助,声音中兴奋的感觉更胜于焦急,透出一种胜券在握的成就感和亟待协作的绵长意味。一声之后停顿了几分钟,只换回了远远几声狗叫。第二声之中的邀请意味更加浓烈了,犬舍里的藏獒们开始不安地吠叫起来。那一夜格林悠长的狼嗥声时时响起,不忍打扰,睡梦中闭目静听,自从大狼抛下格林愤然离开,好久没有听过格林这样纵情的呼唤了,那声音在静夜里听来如同天籁。召唤群体共同猎食这是格林原始本性的展露,这种本性比他度过的岁月和呼吸过的空气还要古老。这才是草原最纯净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老肖爬上墙头偷偷瞅一眼,回来说:“还守着呢,狼睡着,羊站着,羊身上落的全是白霜,估计这一夜没合眼。”

第三天,老肖爬墙再看以后,回来直摇头:“不行啊,羊这样饿下去几天就掉膘了。”

格林连着嗥了两夜,藏獒们也跟着叫了两夜,弄得大伙儿都睡不好了,大家一商量,这羊是买来吃的,迟早都是个死,早些宰了让羊死个痛快,总比被格林耗死的好。要真是被狼咬得七零八落,人就吃不成了。主意一定,我便和尼玛、老肖三个人分工去抓羊,经过两天两夜的饥渴和罚站,直立的羊腿都快被冻成冰棍儿了,大公羊再也不像第一天那么雄势,三个人加上一只狼一起去围追堵截那只羊。

宰羊的时候,大家怕出事儿,让亦风把格林关在后场子。眼看守了几天的羊却不让他参与最后的猎杀,格林气得直蹦高,飞檐走壁地往墙头上蹿,急得亦风拽住狼尾巴大叫:“你们快点,这小子能蹦出去!”

我和老肖一人抓一只羊角,尼玛在前面拖绳子才终于把这只大羊拖到了河边……

宰羊之后,大伙儿把格林应得的心肝内脏和大量碎肉先留在了河边。亦风一打开紧闭的铁门,格林早就等不及冲出来收拾战场了。他抢过心肝和剩肉这些最易吞噬的软肉嚼都不嚼就狼吞下肚,眨眼间狼肚子就鼓起了一大团,这些心肝内脏是羊的精华部分,格林对这一分配很是满意。我把宰后的羊砍成两半,一半给各家分了,一半作为格林的存粮。

河边的领地狗们看着格林狼吞虎咽,个个馋涎欲滴。终于有两只狗大着胆子凑上来想拖一根羊肠子跑。正在进食的格林哪里容得他们放肆,闷声不响地弹射出去,左右两口快如闪电;刹那间左边狗的背皮被活活撕下一块来,鲜红的狗肉在冷风中腾腾冒着热气,右边狗的脖子鲜血直流;疼得两只狗嗷嗷惨叫着跑开了,血在身后滴了一路。格林大声咆哮起来,狗群惊恐地散开再不敢放肆,站得远远地望着羊肉咽唾沫。

“格林开始树立他的威信了。”亦风这样说。

“至少他不要再受欺负就好,有些残暴是逼出来的。”我微微一叹。

格林大口吞食着羊排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发出了严正警告的威胁声,因为又一只胆大包天的狗出现在他的食物面前,并一点点地凑了上来,犹豫地看着格林面前的羊内脏咽着唾沫。格林竖起了颈毛,龇着牙恶狠狠地盯着来狗:“还有一个不识好歹的家伙?”

但是,格林止住了,狼性法则中雄性不与雌性斗,面前出现的是一只母狗,她是领地狗群曾经的骁勇领袖白脸的妻子。不同的是她的腹部已不再隆起,取而代之的是挂在肚子下面两排干瘪的乳房,她曾经光滑如缎的毛色已不再润泽,搓衣板似的肋骨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那衣食无忧的日子已随着白脸的败落而不复存在。她现在是一窝小狗的母亲,不能让待哺小狗挨饿的母性本能驱使着她向前。她的脚步因害怕而微微颤抖,但是那些羊内脏像对她施了魔法一般,白脸远远的制止声也似乎丝毫没有传进她的耳朵。

格林的颈毛慢慢平息下来,最后柔和地贴在了脖子上,狼牙收起了寒光,眼前的场景仿佛触动了他内心的隐痛。他看了她一眼,不再恐吓地低吼,缓缓地退开了两步,让濡滑的羊内脏暴露在他俩中间。原本等待着格林残酷的撕咬也要抢到一口食物的黄狗眼里闪现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深重的疑惑。白脸一瘸一拐艰难地边走近边冲格林龇着牙,但走到十余米远就再不敢向前了,格林的异常平静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比谁都明白,当初打不过格林,现在残废以后就更不是格林的对手了。但对爱侣的担心和哺育幼子的强烈愿望驱使他拖着瘸腿嘶哑着声音警告格林。

黄狗已经靠得很近了,她的眼睛一刻不离地死盯着格林的举动,每一根神经都高度敏感,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无限疑虑。她小心翼翼地向羊内脏靠近,格林一个轻微的鼻息和眼睛的眨动都会让她下意识地惊跳起来躲闪,生怕面前的暴狼又会毫无预兆地发动凶狠致命的突袭。当她的牙齿尖端终于够着腥香的羊内脏并把一大团羊肚羊肺拖到自己跟前时,她终于相信这是真实的了。她顾不上狂吞的冲动拖着内脏就往白脸的方向跑,也许伴侣的身边才是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吧。

馋极了的领地狗们眼看黄狗拖出一团羊内脏,便一哄而上地抢夺,白脸连连咬翻几个跑在最前面的狗,护着自己的妻子回窝。众狗不敢追撵,毕竟白脸以前的积威还在,牙口也依旧锋利。狗群撵了几步就转回来,继续望着格林面前的剩食流口水,期待格林也能对他们小以布施。

白脸护着妻子远去的背影微微回头,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格林一眼,转身走了。

格林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原本不想这样表述,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狼会叹气。但是在雪后清冷的空气中,当那缕深重的白雾从格林的唇吻中长长呼出时,我仿佛感觉到了格林内心的孤寂与感叹。

格林从剩余的肉食中挑出一大块羊排肉叼在嘴里,走开了。留下身后一群领地狗欢呼着,乱哄哄地抢夺残羹剩饭。

回到獒场,亦风兴高采烈地晃悠着手里的羊头递给格林:“小子,留着饿了的时候啃。”

我纳闷极了:“格林都吃饱了,留给那些狗的东西,你还带回来干什么?”

亦风神秘地说:“被狼收拾出来的羊头骨可是一件有特殊意义的艺术品啊。过些天等他啃干净了我要收藏的。”默了一下又有点遗憾,“好不容易宰只羊不给格林存着吃,干吗便宜了那些领地狗?”

我叹口气在草地上坐下摸着格林鼓鼓的肚子说:“那也是格林的分配啊,那些狗再讨厌总归是他的伙伴嘛。”或许只有我能走入格林的内心世界,触摸到他深藏的那份孤独。他需要同类的陪伴,虽然这种陪伴充满了敌意、威胁与贪婪,但那毕竟是一种陪伴,能满足他对群居的需求。随着年龄长大,他眼里的孤寂和深沉越来越多,也只有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光才会变得像天使般澄澈透明、纯真而顽皮。

吃饱喝足的格林显得特别懒散,他惬意地伸展着四条腿,慢悠悠地凑到我跟前趴下,我招呼他:“睡过来点啊。”格林一点不想起身,懒眉懒眼地趴着,撅着屁股用后腿蹬地,像推土机一样把身子推到我手跟前,用大脑袋来迎我的手心,我屈起指头敲着他的脑袋:“懒家伙,走几步会累死你啊?!”格林舒服地享受着我的笑骂,在他的耳里那是最动听的蜜语。

冬日暖阳下,我俩依偎着,睡意渐渐爬上来。我枕着格林暖暖的肚子,听着他均匀起伏的呼吸沉沉入梦。格林儿时的情景似乎就在昨天,他像个小绒球似的爬在我肚子上,咂吧着小嘴紧闭着双眼做梦,小小的身子随着我的呼吸在肚子上一起一伏……而今他已长大,像个大狼的样子了。随着他的成熟,我知道不可避免的分离即将到来,我突然是那么盼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格林成长得再慢一些,多想就这样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转眼亦风在獒场待了有一个多星期了,逐渐适应了高原的气候。他常开车回到狼山领地巡查。他在狼山斜对面的一处山坡上发现了一个约四米见方废弃已久的破土房,不知是放牧人临时的驻扎地还是上山挖虫草的人过夜的地方。亦风高兴坏了,他在郎木乡附近收购来一些舟曲灾后撤下的轻质建材,每天蚂蚁搬家似的拖上去,又悄悄请县城里不相干的工人去修缮了那个小屋子,还装了一扇彩钢门和木头框的玻璃窗。在屋子上方掏了一个洞,引一根烟囱下来,放了一个铁炉子在小屋中央。他秘密地弄完这一切,才带我来看这个观测点。我既兴奋又诧异,小屋虽简陋,却比帐篷强多了,遮风避雨,走的时候还可以拆掉,没污染。能不能抗雪压不知道,不过亦风搞过建筑设计,我相信他。推窗望去,对面的狼山和山下的草场一目了然。

他颇有成就感地调侃着说:“瞧瞧,咱有一所房子,面朝草原春暖花开,过两天我适应了高原气候,咱就和格林过来。”可是,亦风的肠胃并不争气,仍旧不能适应这里的河水,喝一次胃疼一次,晚上只能回到獒场休息吃饭喝水。高原上生病很难寻医问药,过不了水土这一关根本没法野外生存。毕竟在草原深处的荒山上孤立无援的生活是一件既诱人又吓人的事情,食物?饮水?野兽?疾病?任何一个环节没考虑到都可能致命,更遑论零下20度的气温,一夜就可以把人冻成冰雕。去那里,是需要勇气和技术保障的。

那座草原小屋也成了我们又盼又怕的梦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