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这一分开就是整整十五天。虽然每天总在电话里细细询问格林的消息,可每到夜晚我还是辗转难眠,总感觉格林呜呜咽咽的声音就在我耳边,他的影子就在屋子的每个角落徘徊……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经意不经意之间都牵挂着一个孩子的感觉,将我的心海里灌满了甜蜜的酸楚,格林在做什么?他是不是也一样想我?
病刚治好,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回了草原。
隔着大巴的车窗向外望去,若尔盖已经进入了秋季,草转黄了,高原愈加缺氧,紧随而来的冬天定会更为严苛。然而这里有阳光、金草、苍原、雪山和苦苦等待我的格林……那份亲切比起回家的感觉尤胜三分。我摸着兜里专门为格林带来的巧克力,一个人情不自禁地微笑,抑制不住再见狼儿的喜悦……
下午六点左右,终于到了獒场附近,我翻身跳下车就向獒场跑去。
“莫嗷欧——”忽然间,獒场上空腾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格林?!我又惊又喜,这声音不再是幻觉了,那是我第一次教他嗥叫的狼语“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那是我们最熟悉的暗号。我对狼的嗅觉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下车以后还一声未吭,而他早已顺风闻到我的气息了。我心跳加速,拢着嘴巴高声回应:“格林——我回来了——”
“嗷欧——”
我快步如飞,正跑着,前方像一阵旋风般冲来一个身影,定睛一看,正是我魂牵梦萦的格林。我欢叫一声,心脏咚咚狂跳,还未及作出反应,激动的格林已经像一个大皮球般贴着地滚到我跟前,马上翻身把肚子亮出来,吱吱撒娇地叫唤着,抱着我的手让我摸他。我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轰炸得措手不及,刚把手放上格林的肚皮,他就急不可耐地翻身直扑我的怀抱,将我掀翻在地,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狂吻。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想你”两个字,脸颊和下巴就被舔满了狼口水,亲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更没有张嘴的机会了!片刻间,我整个人像掉进了棉花堆里,软绵绵、轻飘飘、晕乎乎的幸福感立刻将我包围……哦,格林,想你!想你!想你!十五天了,从你睁眼到现在,我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我做梦都想抱紧你啊!
搂搂脖颈,蹭蹭脸颊,碰碰鼻子,摸摸他额头上熟悉的伤疤……无论离开多久我们彼此都不会忘记。
好不容易亲够了,也抱够了,我抹了一大把喜泪,分开格林仔细端详——半个月时间,格林瘦了,但长大了很多,比以前长出了大半个头,现在抱抱他感觉有五十斤左右,他的胎毛早已褪尽,脊背上开始长出根部白色、中间棕色、尾部黑色的长长的狼鬃,英姿飒爽的鬃毛在他背上勾勒出漂亮的肩骨轮廓。这厚密的冬季皮毛就像战袍一般威武。好一个英俊少年狼!
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格林薄薄的肚皮上和腿上有几丝红印子,仔细一看是几道新划的伤痕,此刻已隐约渗出血珠来。我又惊又疑又心疼,猛地想起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出来的?”格林深情款款地舔着我的脸颊。我顺着他刚才奔来的路线看去——獒场两米多高的后墙,墙头上参差不齐镶嵌着的玻璃碴子在夕阳下闪着锋利的光芒。
“傻瓜,要是蹦得再低一点,狼肚子不就剖开了吗?”摸着格林的伤口,我的眼泪簌簌滴落在刚才嬉戏的草地上。
格林却似乎毫不在意这些小伤小痛,他耸动几下湿漉漉的鼻子,耳朵提溜一竖,眼里忽然闪出惊喜的光芒。他把尖嘴巴猛扎进我的衣兜,搜出巧克力大嚼起来。
“坏家伙鼻子还真灵!”我破涕为笑,领着他回獒场。这家伙黏糊极了,贴着我走路,走两步就抱抱我的腿,走两步又舔舔我的胳膊。
养獒的老阿姐和老肖已经开了獒场的门,伸头向外望:“我们说这狼咋嗥着嗥着就蹦出去了,原来是你回来啦。你走了,他每天都在你窗户上望啊望的,唉……”
“可不咋地,”老肖接口,“你刚走的时候这狼郁闷得很,接连四五天说啥也不吃东西,一天到晚哀嚎。”
我的心一阵绞痛:“尼玛电话里怎么没跟我说过?”
老肖自觉失言,尴尬地看了老阿姐一眼止住了话头。
我心里有些不悦却不便发作,问:“后来呢?”
“哦,”老肖想了想说,“后来森格跟前跟后地和他玩,安慰他嘛,还跟他分吃狗粮。”
“森格?”我回忆了一下以前老欺负格林的那只大藏獒,“皇帝没跟格林玩吗?”
“皇帝被卖了,”老阿姐说,“你走的第二天就卖了。”
“啊?!”我又惊讶又失落,我走的时候可是指望皇帝能陪伴格林的,要没有皇帝我还真难放心回城,没想到我刚走,皇帝就被卖掉了,那么格林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又想起了和格林有过命交情的黑虎,连忙追问:“那黑虎……?”
“卖了,皇帝、黑虎、小不点都卖了,是一个买主包下的,皇帝和小不点的价钱卖得不错,黑虎是残废,搭着他俩半卖半送给处理掉的。现在你们场子的藏獒只剩三只了。”
我鼻子一酸,怅然若失,不知道皇帝、黑虎、小不点到了新主人那里会是什么境遇。而格林儿时的玩伴只剩下森格、风雪和红眼睛了。我长叹一口气,心一跳一跳地疼,我连忙进场看望剩下的藏獒们,抱紧他们的大脑袋,额头蹭着獒鼻子,连声叫唤他们的名字,三条獒尾摇得尘土飞扬。我真想找老林要那买主的地址,再去看看可怜可敬的黑虎,看看他的伤好了没有……还有皇帝,没想到临走将格林送进皇帝笼子里时,就是见到这大獒的最后一面了。这外表刚猛、内心柔善的头獒啊,想当初每天清晨趴在我窗前期待爱抚,我多么遗憾那时候甚至没有好好抱过他。
第二天一早,格林亲切的小石头就扔进窗来。我照旧收藏起沾着狼口水的石块,隔窗抚摸着格林。
窗外,再没有了皇帝魁伟的身形,也没有了黑虎独行侠一样的影子。风雪和红眼睛两只母獒据说刚配完种,要关在笼子里静养观察,因此很少放出来活动了。冷冷清清的中场院里有点没落大观园的萧条感觉,大家走的走、散的散、关的关,物是人非,再找不到当初打闹追逐的热闹光景……陪伴在格林身边的只有森格了,这一对最初的损友现在反而成了难兄难弟,互相慰藉着孤独。
几天后,獒场来了些建筑工人,运来成吨的水泥沙砖,各家獒场开始在中场里修建产房,准备迎接冬末春初降生的小藏獒。每当修产房的工人来到獒场施工,各家都会把藏獒关在笼子里,以免发生意外,格林也同样被关进了笼子。藏獒们闻到陌生人的味道,在笼子里狂吠威慑,格林居然也煞有介事地跟着藏獒们乱吠一气。
这天,老林的中场里,工人们正在往挖好的地基里码放石料。突然一阵纷乱,有人叫了一声:“狗跑出来了!”我隔窗一看,格林溜出了犬舍,站在中场,摆出看家护院的气势,虎视眈眈地看着眼前的陌生工人。工人们纷纷跳过地基石堆,挥舞着铁锹吓唬格林。面对手持武器的闯入者,格林龇着牙“花花花”恶狠狠地咆哮起来,关在笼子里的森格和其他场子的藏獒也吠叫声援。我忙喊住格林,把他重新关进犬舍的笼子里。我很纳闷,格林已经比刚来獒场时长大了两三倍,凭他现在的体形断然钻不出笼子了,他是咋出来的?尼玛也闻声跟进了犬舍,看见掉在地上的挂锁,很不高兴地捡起锁嘟囔着:“准是那些工人开的!”而那些好事儿的工人还围在犬舍外面看热闹,不知厉害。
“哪个把他放出来的?”尼玛一面发着牢骚,一面把挂锁重新挂在笼门上。那锁是老式的铁将军挂锁,尼玛把锁挂在笼门上以后,转动锁体归位,虚挂着不扣死。尼玛认定是工人好奇去逗藏獒,可工人们谁也不承认自己去开过笼子。尼玛只好愤愤地说:“你们就逗嘛,被咬了我们可不负责!”的确,藏獒和狼跑出来与陌生人对峙,那绝不是好玩的,弄不好会出人命。我看着虚扣的挂锁,心里很不踏实,问尼玛:“你为啥不直接锁死啊?省得出麻烦。”
“锁死了才麻烦,”尼玛说,“天冷了,这种铁锁容易被冻住打不开,而且现在钥匙也找不到了。”尼玛反反复复跟工人说藏獒如何厉害,往死里咬人,千万别去招惹的话。工人嬉笑着说:“不就是大狗嘛,哪儿有那么凶哦,说来豁我们嗦。”遇到不信邪的人,还真没法跟他们讲道理。
我和尼玛回到厨房,刚坐下说了一会儿话,就听中场又炸了窝。
“藏獒跑出来了!藏獒跑出来了!”一个工人刚吼完,其他工人爬窗的、翻墙的,甚至还有一个钻进了刚做好的藏獒展示笼里。这次是格林和森格一前一后从犬舍冲了出来,张牙舞爪边冲边咆哮,声势夺人。在场的工人们信邪的不信邪的看见那么大的藏獒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没有一个Hold得住的,顷刻间一哄而散。格林和森格见这群陌生人都跑得没影了,就把工人丢在中场的衣服草帽什么的全部撕咬得稀烂,然后叼着破衣烂帽在中场耀武扬威地跑来跑去。
我和尼玛惊出一身冷汗,冲进中獒场,揪住狼和獒的头皮,好不容易才把格林和森格又关回了犬舍的笼子里。尼玛火冒三丈,指着工人大骂:“狗日的,招呼不听啊!哪个放的嘛?不要命了嗦?!”工人指天发誓说没人去放狗。
我捡起地上的挂锁,摸到锁体上面一些黏黏的水迹,心里更加起疑。我把尼玛拉到一边说:“你别骂工人,他们虽然好奇点,却绝不至于敢放藏獒出来。工人手上全是土灰,而这锁上却沾的是水,这事儿恐怕另有蹊跷。”
我和尼玛将工人都请出中场,照旧关好格林和森格,把锁挂在笼门上,然后悄悄躲在犬舍外面从墙缝向里窥探。
不多时,格林靠近笼门,从铁笼里伸出鼻子,不断地触碰挂锁,直到把锁的开口调整到正对自己的方向。他埋低肩膀,抬起头来,尖尖的狼嘴从下往上叼住锁体,然后从左至右地扭头,锁体就和锁扣扭转开来。之后,格林张嘴放锁,又把鼻子伸到挂锁下方,不住地把挂锁往上顶。顶了十来下,挂锁就“啪”地掉地上了。
竟然是他开的锁!我和尼玛惊得瞪大了眼睛。我虽然一直知道格林鬼精鬼精的,但绝没想到他会用嘴鼻打开虚挂锁,对人的工具也观察出了窍门。我不由得想起了很多纪录片中狼叼来树枝石块触发破坏狼夹子的镜头,狼的分析和观察能力确实超乎人的想象。
“真他妈活见鬼了!”尼玛一迭声地说,“狼精,简直是狼精!”
格林用脑袋推开笼门走了出来,站在笼门口特工一样张望着。我赶紧制止尼玛,让他先别出声。格林竖着耳朵又听了一下,没什么动静了,他迅速跑到森格的笼子前面故技重施。他熟练地用嘴扭转了挂在森格笼门上的挂锁,让我们更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森格居然立刻把鼻子伸出笼子来,稳稳地垫在锁体下面,像格林刚才所做的那样把挂锁往上顶,只两下就把锁顶掉在地上,配合开锁的动作更加干净利落。开锁过程中狼獒各有千秋:狼嘴尖细,像尖嘴钳一样方便伸出笼子咬锁,且有扭转的余地,但是狼鼻梁比较窄,顶挂锁的时候容易从鼻侧滑脱,要尝试多次碰运气才能把锁顶掉;獒嘴粗大,不能像狼嘴那样灵活地伸出笼子去拧锁,但是獒鼻梁宽厚,能够稳稳当当地托起挂锁往上顶。两张嘴一旦配合,立刻取长补短相得益彰。这两兄弟是怎么配合出这种默契的呢?简直令人惊叹。
森格也成功越狱,隔壁笼中的风雪呼地站了起来,期盼地摇着尾巴,格林马上去叼风雪笼门上的挂锁,森格也凑上去大概想帮个忙,可是格林扭了好几次也没扭开锁。
“那个锁是锁死的。风雪怀孕了,没打算放她出来。”尼玛小声说。
格林还在一心一意扭锁,森格却已听到了尼玛的说话声,溜到犬舍门边一探头就发现我和尼玛正躲在犬舍外。他顿时呆傻了,像正在偷糖果的小孩被大人逮了个正着。我和尼玛见已经被发现就索性走进犬舍去缉拿这两个“逃犯”。森格夹着尾巴认罪低头,原地不动,任由尼玛拧着耳朵拽着头皮拖回了笼子。格林哪里肯束手就擒,一见我进犬舍来抓他,他撒腿就跑,在各个笼子之间绕来绕去跟我躲猫猫,坚决不回笼子,甚至跑到后场“狼急跳墙”!然而几天前他在迎接我的激奋的心情之下能跳出这两米多的高墙,现在却怎么也跳不出去了,他急得直叫唤。
我心里有点难过,想起从前在城市里由于种种束缚让他的成长空间越来越小,现在到了草原还要限制他的自由就实在不近情理了。我和尼玛商量,白天工人来施工的时候,我就带格林出去,晚上等工人走了,我再带格林回来。
我不再抓格林了,对他一招手:“走吧,咱们去外面!”
格林一来到草原上,就连走路都是一蹦一跳的。打滚、蹭味儿、刨坑、追鸟、撵鼠兔……整个精神状态都亢奋不已,让我也为这些天没带他出来而感到内疚了。狼不能被关起来,哪怕所有藏獒都给他示范乖乖听主人的话待在笼子里,格林也会想尽办法自我解放。
对了,我离开了十五天,格林好久都没有练习狩猎了。明天再带格林走深走远一点,寻找猎物,他该继续他的狩猎课程了。
天气好的时候,出来活动的小动物是最多的。格林一见到满地的鼠兔就兴奋地追撵着,边撵边威风八面地“花花”大叫,我乐呵呵地看着格林,瞧他今天能逮到几只鼠兔。
格林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追完这只追那只,把每只鼠兔都撵进了洞去,他跑累了就到小水沟边喝点水,然后再撵。可是追来追去直到下午也没见他抓到一只战利品。每次鼠兔一露头,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叫着扑过去,回回都扑空。格林颇为沮丧地回到我身边,俗话说三天不练手生,这家伙半个多月都没练习狩猎,技术退步得厉害呢。我拍拍他的脊背安慰他:“没事,多练练就好了。”
晚上回獒场,忙活了一天的格林顷刻间把自己食盆里的食物吃个干干净净,还把风雪吃剩下的狗粮也吃得一点儿不剩。
第二天,我们进入更深的草场,我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竟然有只麻灰色的大野兔!我喜不自胜,急忙蹲下身来埋伏。还没等我进入状态,格林就雄赳赳地跳出草丛,昂首挺胸大吼一声“花”之后立刻向野兔冲扑过去。然而野兔的反应速度奇快,一听见格林跳出大吼大叫,兔子撒腿就蹿回洞去。等格林追到洞口,只扑到一鼻子灰。
到口的肥兔溜了,格林气咻咻地望着兔洞狠狠地咆哮起来,接着一阵歇斯底里的猛挖乱刨,一副想把兔子活埋的架势。我狩猎的兴奋劲儿还没消退呢,虽然对惊走猎物也很失望,不过守着兔子洞,还怕兔子不出窝吗?我鼓励格林:“别慌,你得沉住气,别出声……”格林又把洞口使劲跺了两下,嗅着地面很快找到了附近其他的几个兔洞出口,格林又开始堵洞,呵呵,他想举一反三,用抓鼠兔的法子试试。
格林扬起鼻子测了测风向,选了个下风处的草丛埋伏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洞口。我也轻手轻脚地挪到下风位趴好,不打扰格林捕猎。可是,兔子仿佛意识到危险,干脆不出来了。时间变得越来越难熬,我的胳膊腿脚都趴得麻木了,格林仍坚持着一动不动。
也不知趴了多久,兔子洞悉悉率率有了动静。我隔着草丛向格林埋伏的地方看去,格林舔着鼻尖,一双尖耳朵兴奋得乱颤,他紧盯着洞口蓄势待发!终于,兔子溜出了洞口立起身子,挺直了长耳朵左摇右摆地收集可疑声响。我和格林不约而同地把头埋低下来,沉住气,必须等兔子离洞口再远一点才有机会追击。野兔且走且听且观望,终于离开洞口有好几步远了,他开始嗅着草丛觅食,渐渐把兔背转向了格林埋伏的方向。我的心激动得快跳出腔子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格林呼地一下站了起来,绷直后腿竖起狼毛大吼一声:“花!”
我一呆,搞什么鬼?我愣神间,格林已经向野兔发动突袭!可是这还能叫突袭吗?刚跨出一步就宣战似的大呼小叫,暴露目标,野兔一听早就逃之夭夭了。
我一拳砸在地上:“哎呀,可惜!”这才感觉浑身酸痛得像散了架,麻木的四肢蜂蜇般胀痛难忍。埋伏了半天,我们一无所获。格林气不打一处来,他扑腾翻滚撕扯噬咬,把兔子的窝边草拔了个精光,又像发泄杀戮冲动一样猛掏兔洞,掏着掏着,他号啕大哭般仰脖子长嗥,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躬下身来把尖嘴巴往兔洞里猛塞猛撞!还拿前爪懊恼地抓挠嘴巴,似乎在惩罚嘴巴,后悔自己为啥要叫,眼睁睁地吓跑了到嘴的美味!
我缓解着全身的麻木,慢慢坐起来,清理身上沾着的草籽泥沙,看着眼前的格林,心里隐约沉重起来,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虽然狩猎失败是很正常的事,我也并不想责怪他,可我搞不懂他为啥要叫,从前出猎没这德行啊。格林“号啕”了一通之后,沮丧地走近我,往我的背包里嗅闻找食,他嗅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好吃的以后,垂头丧气地向獒场走去。从前可是要我千呼万唤才肯回獒场的啊,我心弦一绷——果然不妙了!
威慑骂阵,虚张声势,这是狗才用的方式,因为狗的目的在于震慑驱逐而非猎杀。格林却把这威风大吼在狩猎中“发扬光大”了。想到这里我顿时哭笑不得,虽然从前格林在成都的时候,小狗“狐狸”也是这大呼小叫的德行,但是一只小狗对格林的影响并不大,哪里能跟藏獒群的强大气场相比呢。格林在接受能力和模仿能力最强的时期,生活在藏獒群中,耳濡目染的皆为狗的行为习性,很容易效仿。榜样的力量是可怕的!格林从小没见过同类,他误以为雄壮的獒群就是他的群体和归宿,下意识地把獒的行为作为学习标杆,沾染了些非狗非狼的怪异习惯与秉性。这种变化或许从格林第一声学狗叫就开始了,格林像一个患了失忆症的孩子,带着狼的本质却在想方设法融入獒的世界。
连续数天的失败,格林对这种猎食游戏兴趣越来越淡,远远望见鼠兔,不再两眼放光、耳朵颤动、尾巴尖像泥鳅似的乱跳,而是平平淡淡地眺望,或者“花”地吼叫一声把鼠兔吓进洞里就完事。有时他象征性地追几步,一旦猎物撒腿逃跑,他就不再追了。省点儿力气吧,那玩意儿逮不着。
短短的十五天,幼时的那些猎性、勇猛、激越都到哪里去了?我总以为格林返回草原的最大障碍是没有真狼教会他如何打猎,其实不然,格林最大的问题是不懂得生活的甘苦,没真真正正、结结实实地挨过饿。许多日子以来,我和他一样散漫,猎到了就兴高采烈地加餐打牙祭,猎不到无非是回獒场吃狗粮牛肉而已。就这样三天打猎两天剔牙,我们都没有把狩猎当成维持生存的必须,没有面临一旦狩猎失败就会对自己生命造成灾难性后果的压力。格林把追逐猎物当成刺激过瘾的游戏,成功了当然好,不成功也无所谓。这就是所有被豢养动物的症结所在。
环境造就人,环境也造就狼,一切生物的秉性都来源于他所处的环境。
养在獒群中的格林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是模糊的。狼具有天才的学习和适应环境的本领,小格林学了,学歪了;适应了,但适应的不是他最终应该面对的环境!格林正站在从幼年跨入成年的门槛上,这是一个塑造狼性格的关键狼龄,虽然格林在獒群中学会了与猛兽巨兽斗智斗勇,学会了如何与之打交道,并被獒群接受,这对格林将来重返狼群,并被狼群接纳至关重要。但是,格林倘若这个时期继续留在已经没有了等级和竞争的獒群中,就会造成永远无法补救的性格缺陷。那样就再难返回狼群了。
现在,必须下狠心真正脱离人群脱离獒群,陪他进入严酷的草原,共同承担生存压力,接受大自然的筛选。没有被放逐的痛苦,就没有勇闯天涯的胆气,没有用生命做抵押的拼搏,就不具备自强独立的狼性。
恨崽不成狼!可是狼族的生存之道不是人和獒能够教他的,我心里突然爆发出一个大胆亡命的想法——去找狼群!格林只有见到他真正的同胞,他的一切身世疑问,一切成长迷茫才会迎刃而解。但是一个人找狼群会有什么结果呢?第一种可能,根本找不到狼群;第二种可能,我找到了狼群,并为他们提供自助餐,我是“主菜”。格林遇到狼群也有两种可能:被接受或者被驱逐,也有可能遭遇不幸。如果想让狼群接受格林的可能性大一点,除非找到格林的本来家族。
英雄不怕死,我当然不是英雄,光是冒出这个想法就怕得我暖手的水杯都拿不稳。虽然少女时候有过与狼群近距离接触的经历,可那时是无知者无畏,而这次却是“孤身携子投狼群”,不怕才怪!
然而,当我再次将目光投向“花花”学语的爱子格林时,我承认某些力量可以超越胆怯和懦弱。
赌命寻找一个接纳你的狼群,格林,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