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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窝“死狼崽”

我刚去若尔盖草原写生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草原上会有一只濒死的、注定会影响我一生的小狼崽向我发出微弱的呼救声……

我一踏上这片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原草甸,就立刻感觉到空气稀薄,太阳炽烈,长风刮劲草,几乎没有任何树木能够扎根生长,这里只有广阔无边的草场和绵延起伏的浅山。据当地人说,“若尔盖”的藏语含义是“牦牛喜欢的地方”。放眼望去,神圣的雪山,飘扬的经幡,悠悠白云下漫山遍野的牛羊,澄澈的天宇映衬着金碧辉煌的藏传佛教寺庙……这是每一个画家梦寐以求的自由乐土。

此时正值四月,压抑了一冬的烈日开始炙烤高原上的每一寸土地。正午,我背着画夹与行囊顶着骄阳越走越渴,四周没有树木可以遮阴,水也早已喝完。我终于在无边无际的草场上找到了一处牧民家,推门进去讨口水喝。

这草原深处的牧民家少有外来的汉族客人,因此他们异常热情。一个牧民老阿妈端出酥油茶,揉了一块糌粑递给我。几个粗通汉语的牧民围坐桌边,天南地北地和我拉起家常来。闲聊中,说起了草原上新近传来的关于狼的故事。我是个动物迷,一听之下立刻来了兴趣。

“很久没见过那样的狼了!”老阿妈在我对面坐下来,褪下手上的佛珠串,一颗颗数着,娓娓道来,“前些日子,一匹大公狼钻进一家人的羊圈偷走了一只羊。丢羊的消息一传开,打猎的人就去下了狼夹子,没几天,狼夹子不见了!后来找到夹子,但上面只有一只咬断的狼爪,狼竟然跑了!”

“狼咬断自己的爪子吗?!”我吃了一惊,虽然以前在小说中也读到过这样的描述,但总是当文学故事看,此刻听草原上的牧民讲现实版本,不禁心惊肉跳,“还真有这样的事儿?!”

“有,草原上的狼狠着呢!”老阿妈连连点头,从她接下来断断续续的描述和旁边几个牧民七嘴八舌的补充中,我努力还原着当时的景象:那只被夹的大公狼,拖着狼夹子跑不远,立刻咬断了受伤的前爪,翻身逃命,被几只藏狗循着血味儿一路追撵过去。大公狼三只爪子爬不上山,慌乱当中躲进山脚下乱石堆的石缝里,狼头向外,严防死守!围上来的几只藏狗里,一只年轻没经验的狗见了瘸狼,以为好对付,不知深浅地往里冲,刚伸进半个头就被大公狼连头带喉咙一口咬住,狗眼珠子也被咬爆了,狼头一阵猛甩,狗哼都没哼几声就被公狼撕破了喉咙,死在洞口。剩余的藏狗吓得再不敢往里冲,只管大声汪汪叫着报信。狼也死守在石缝里不出来。

闻声赶来的猎人和牧民轰开狗群,见石缝不太深,猎人就把藏刀捆在马棒子头上,戳进洞去,一阵乱捅,把大狼活活捅死在石缝里。猎人感觉再没动静时,抽回马棒,挑出死狼一看,尺把长的藏刀一直扎进大公狼的嘴里,从喉管下面戳透,狼嘴和喉咙直翻血泡泡,大股大股的狼血顺着刀刃往下流,刀柄直吞进了狼嘴里,被狼牙死死咬住,拔都拔不出来。

听到这情形,我艰难地咽了一口茶,很不舒服地摸摸喉咙,仿佛那一刀是戳进了我的喉管里。

“那狼死的时候,头皮眼睛耳朵几乎都被刀戳烂了,只剩一只眼睛还死盯着杀他的人,看得人心里直发毛。”旁边的牧民大哥一点不在意我不舒服的感觉,接过老阿妈的话往下讲,“那只大公狼的刀伤只在头上、眼睛上、脖子上有,身上和后背一点伤都没有,你说是怎么回事?”他卖个关子,倒上一碗酒,咂了一口,看看我一脸迷茫的表情:“大狼到死都是迎着刀往上咬,如果是狗挨上两刀早就转身往里缩了!你说这狼狠不狠?”

我头皮一阵窜麻,心里凉飕飕的,仿佛感觉到那狭窄石缝中寒光闪闪的藏刀就在眼前狂扎乱刺。

“那个猎人运气倒好,”另一个大胡子的牧民羡慕地说,“他得了张几乎完整的狼皮,就是缺了条狼腿。”

我垂下眼皮,叹了口气,心中既钦佩又惋惜。我从小爱动物,是看着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长大的一代,因此对各种生物也有或多或少的了解。但对狼,我一直觉得他不是一种普通的动物——神秘、冷峻、凶残而令人敬畏。从我所知道的各种动物传说和记录中,也只有狼才能下狠心咬断自己的脚爪,用高昂的代价换取一条生路,其他任何动物都下不了口,以自戕肢体的办法从捕兽夹下逃脱。可惜这只宁死不屈的强悍大狼终究没有逃脱被杀的厄运。我突然很想亲眼见证一下那只断狼爪,亲手抚摸一下公狼遗留的“战袍”,感受一下一直以来以为只有小说和传闻中才有的狼精神。

老阿妈手里一颗颗拨着佛珠,露出不忍的神色:“最可怜的是后来那只母狼,刚生狼崽没多久……”

“还有一只带崽的母狼?”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呀!”阿妈回答,“所以公狼才会去偷羊。”

我点点头,从我对狼生活习性的了解中,我知道,母狼生育幼崽期间都是待在狼洞里,而打猎养家的任务就交给公狼。这只初为狼父的公狼有一家子要养活,猎食育幼是每个狼父亲的本能。可即便如此,狼也是从不愿意与人为敌的,难道祖先们血的教训还不够吗?我深为同情但很不赞成公狼猎取家畜的冒险行为:“真傻,公狼死了,那一窝狼怎么活?他去抓野牛野羊不行吗?”

“野牛野羊?”大胡子牧民干笑了几声,“你一路走过来,看见有吗?”

“斑羚呢?麂子?青羊?狍子?鹿子……”我把我能想到的,作为狼的食物的野生食草动物名字问了个遍。大胡子摇着头:“这些稀罕物要有的话,早就被人打光了,还轮得到狼下手?”

我心里一沉,顿时明白了公狼甘愿冒死偷羊的原因,我突然憎恨起人来。

牧民大哥接过大胡子的话:“那公狼死了以后,母狼就像疯了一样,大白天都敢闯进牧场,接连咬死了三四只羊。晚上,母狼就跑到山头上或者在公狼被杀的地方一声接一声地哀嚎,嚎得牧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我追问:“有人看见那只母狼了么?”

“怎么没看见,大白天都来,狗也撵不走她,见了人也不躲,那母狼纯粹是在跟人玩命。”牧民大哥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打断他的话。我立刻闭嘴静听,生怕错过了哪一个细节,牧民大哥的讲述把我带回了数天前:那几天里,饱受丧夫之痛和饥饿折磨的母狼夜夜哀嚎,让牧民惶惶不安,加之母狼自杀式的挑衅,天生不可调和的牧民和狼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为了免除后患,有经验的猎人们到处搜寻,找到了狼窝,几番试探,发现母狼不在,但窝里分明还藏有小狼崽。有人建议掏了狼崽,炸掉狼窝!有人怕招致母狼更疯狂的报复,建议留下一只活的狼崽,母狼爱子心切,一定会带着仅存的小狼远走他乡躲避灾祸,但是要把小狼的一双后腿折断,让母狼养一只永远站不起来的狼,一辈子身心疲惫,再也别想卷土重来;有人还是不相信这几乎亡命的母狼会护着崽子离去,应该主动斩草除根,先留下这窝小狼崽,引诱母狼回来,再一网打尽,这样又能多一张大狼皮。

牧民大哥咬了一口糌粑,慢慢嚼着,看了看老阿妈,似乎有点不忍心说下去了。我急切地望着牧民大哥,想听他继续说完。

牧民大哥犹豫了一下,接着道:“猎人后来投了毒肉,本来想毒死的狼皮最完整,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中毒的母狼竟然自己用牙把背皮撕烂,死都没让人得到那张狼皮!”

老阿妈手上滚动的珠串滞涩了。“母狼临死还爬回狼窝,挨个舔她的小狼崽,紧盯着围上来的人嗥叫,嗥得喷血,嗥得人心颤,一直嗥到咽气。”老阿妈摇摇头说,“其实母狼根本不是‘被’毒死的……”阿妈特别强调了那个“被”字。

“怎么讲?”我仔细听阿妈的说法。

“狼又不傻,惯用的那些毒药味道大,连狗都骗不过,草原上的狼早就不上那种当了。而且母狼咬死了牧民那么多只羊她不吃,却偏偏去吞有毒的肉,为什么?——公狼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我心头一阵阵地拧痛:“可母狼毕竟还有一窝狼崽啊,她死了难道不心疼小狼吗?”

“心疼有什么用?没公狼帮着找食,落单的母狼哪儿有能力养活一窝狼崽啊,拉家带口的,搬家搬不远,近处又没食,狼窝又被人发现了。母狼最爱崽,从不会像豹子熊猫那样丢下幼崽自个儿逃命,眼看迟早是个死,还不如同归于尽。”

“那小狼崽呢?死了吗?”此刻我最关心的莫过于那几条小生命。

“这就不清楚了,听说是被掏走了,六只小狼崽都没睁眼呢,多半活不成。”牧民大哥回答。

这几只小狼崽的命运立刻牵动了我的心,我急急追问:“这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被谁掏走的?那人住在哪儿?联系得上吗?我想看看那窝小狼崽。”

“昨天才听河边过来的人说起。牧区没电话,没办法联系谁。具体哪家也不太清楚。你要想打听不如沿河往上走,再问问或许还有人知道。你想见小狼崽?母狼都死了,你只能见到一窝死狼崽了。”

我的眉头蹙了起来,这故事如果出自城里人茶余饭后的吹牛,我也许只当猎奇般听听,不会太留心,可对于有信仰的人说出的话,我坚信不疑。事情发生不久,我耳边似乎响起了狼崽轻微的呼救声。我心中忽然升腾出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知道这几只小狼崽最后的命运。

主意一定,我立刻起身收拾行囊,灌上一大壶水,再次跟牧民确认方向。

老阿妈挽留道:“太热了,等太阳下去再走吧。”

“没事,阿妈,越早越好。”我笑了笑,继续整理行囊。

阿妈颤抖着手,把那串一直数着的佛珠放在我的手心,双手紧握,念着我听不懂的话,又在我额头摸了一下。我虔诚地双手合十向她道别,带着阿妈的祝福出发了。

老阿妈倚靠在门口的身影渐渐模糊。

行走在莽莽草原上,有时几十公里都看不见人烟。找人如同大海捞针,何况是找狼。但那对狼夫妻的抗争与殉情引起了我的同情心和敬佩之情。我一定要找到小狼,哪怕我寻回的只有大狼的残骸或断爪,哪怕找到的只有小狼崽的尸体,我也要把这一家狼安葬在一起,作为一个人对他们的歉疚。

狼是可以殉情的,这点我非常相信,因为早在若干年前我就听过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1894年,美国新墨西哥州有一匹名叫洛博的狼王警戒心极强,不但从不上猎人的当,还领着狼妻布兰卡和其他四只灰狼袭击牛羊充饥。他们似乎具有逃脱死亡的超自然力量,神出鬼没地游窜在大草原上。他们像是嘲笑人类般,不断破坏猎人精心设计的陷阱,并在其上留下粪便。洛博的智慧和冷静,换来了悬赏千金的猎杀令。

终于有一天,布兰卡落入了陷阱,被猎人杀死。痛苦的洛博爬上山岭,对月哀嗥着,仿佛在祭奠他的亡妻。猎人们无比紧张,害怕在洛博的复仇烈火中无人可以幸免。没想到几天后,洛博愤然踏进了布置在牧场周围的钢夹陷阱中,而且连踩四个,一只脚爪一个狼夹,就那样神情冷漠地被锁在原地,淡然地望着夕阳下他曾经统治过的山脉……隔天早上,猎人们发现洛博已经断气,没有挣扎,没有外伤。就为了追随他挚爱的伴侣,洛博解散了他的另外四个伙伴,孤傲地死在布兰卡的身边。

多年来,洛博的故事让我记忆犹新。但这故事毕竟发生在多年前的美国,离我的生活还较远,而如今新的殉情狼故事就发生在我脚下的这片大草原上,真实得有如触手可及,跨越时间和地域,真应了老牧民们的那句话:“人和人不一样,狼和狼一个样。”我渴望尽快见到中国的洛博情侣和他的孩子们。

我加快脚步拼抢时间,天黑前一定要多问几户人家。在若尔盖草原上新近发生的这么动人而震撼的狼故事,一定有很多人知道,如果在城市,肯定街头巷尾早就传开了。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顺利。我原以为这么感人的狼故事会传得路人皆知,结果一直走到天黑,问了三四个人,他们却对这事一无所知,反而对我这个外来人颇感好奇,问长问短地打听城市的消息。我这时才尴尬地意识到一个围城现象:当城里人都关注与向往原生态草原的奇闻逸事时,牧民们更感兴趣的却是日新月异的外来文化。他们对这里的动物生生死死之事早已不足为奇,也许只有老阿妈那样经历过草原岁月变迁,虔心向佛的人才会关心动物吧。

我一点新的线索都找不到,情绪非常低落。失望、沮丧,甚至有一瞬间都怀疑牧民们故事的真实性了。我仅凭着一方之言,热血上涌就不顾一切地去寻找,是不是傻了点儿?

精神动力一失衡,在缺氧的高原奔走了一天后的筋疲力竭顿时把我击垮了。我仰躺在草地上望着逐渐清明的星空,两脚交替蹬掉鞋子,我脚底脚跟都磨起了几个大大的水泡。尽管搽了防晒霜,但额头和鼻尖仍旧被下午毒辣的太阳几乎晒爆了皮,像抹了辣椒水,一触碰就火烧火燎地疼。此刻,肆虐了一天的太阳鸣金收兵,长风劲吹的草原立刻变成了另一个冰冷的世界。白天晒融的冻土,此刻又“咯吱咯吱”地拱动着结起冰霜来。

我冻得开始哆嗦了,把白天热得脱下的衣服又一层层裹上,马马虎虎地选了一处缓坡,鼓起残余的力气支起帐篷,倒头便睡。

那一夜,梦里全是狼死前的哀嚎和小狼崽嗷嗷待哺的声音。几次翻来覆去,到半夜就再也睡不着了,手里抚弄着老阿妈临走前给我的佛珠,闭着眼睛仔细回想白天牧民讲述中的每个细节,想到虔诚的阿妈和牧民大哥对狼流露出的由衷钦佩,这传闻一定是有真实来历的,他们没有必要骗我。尽管在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早已面临着信任危机,但我仍愿意相信有信仰的人,虽然我不信佛教,但是对佛教有亲近感。

我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寻找的难度,像这样盲目地徒步撞运气,找到的概率几乎为零。正在灰心之际,公狼被剥皮的细节如灵光乍现般提醒了我。现在的牧民生活渐渐富足,穿的不再是自制的毛皮,而是与外界接轨的牛仔裤、夹克,传统手工早已丢生了,大多草原人不会自己熟制毛皮,包括每年剥下来的羊皮牛皮都多半是由县城里的皮匠统一收购加工。狼皮既然被剥,肯定要尽快找人熟皮,何况如果要卖珍贵的狼皮,也一定会在人多的地方悄悄放出消息,公路和路边的饭店旅馆正是各色人等汇集的地方,消息最灵通,最不济还可以找到皮匠,或许能打听到蛛丝马迹。想到这里我顿时兴奋得坐了起来,忽然又想到珍贵的小狼皮也可能被剥来卖了,一时间心乱如麻。

紫蓝色的天际刚能看清远山的轮廓,我就早早收拾帐篷,啃上一块方便面饼,用手机的GPS定位找准公路的方向,用几个创可贴贴好脚上的水泡,踩着坑坑包包的草场,一脚高一脚低,匆匆上路了。

刚来草原的头两天,我以游玩写生为目的,不疾不缓地走走停停也没觉得累,可现在是要争分夺秒地去找人,脚步立刻匆忙起来,在空气稀薄的高原长时间徒步,对体力和毅力是个巨大的考验,好在我从小身体基础打得相当好,身体壮得像头小牛。

我出生在川西的一个小镇上。妈妈说自从怀上我就没让她省心,先是磨磨蹭蹭地在娘肚子里赖了十二个月,之后生下来足有八斤半,粗胳膊壮腿儿,都以为是个男孩儿,结果是个丫头。那时,我父亲在县里一所中学教书,妈妈工作也忙,我就由外婆带大。两三岁时,外婆带我去爸爸的学校玩,我哧溜几下就爬到了操场的篮球架上好奇地四处打望,吓得外婆在篮球架下面惊叫救命,张着两手随时准备接人。篮球架上,我像个猴子一样飘来荡去还倒挂金钩却偏偏掉不下来。外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几个胆大的学生爬上篮球架想把我抱下去,我就是不肯,结果嫩胳膊被拽脱臼了我也没松手。

长到五六岁上,我就更淘了,成天混在男孩子堆里,舞枪弄棒,爬树上墙,掰牛角,爬拖拉机,做猴皮筋儿打鸟,削竹棍儿上山探险,披个纱巾像超人一样在五层楼顶之间跳来跳去……小镇上的大土狗很多,一帮小破孩儿最常干的事就是抓着狗尾巴看谁最后放手……我通常是最后放手的人,但奇怪的是尽管狗儿大发雷霆,却从来没咬过我。

外婆管不住我了,我妈常常气得说:“你啥时候才能像个女孩子啊!简直是个野丫头,以后不准出去耍!”因为这些捣乱事迹,我没少挨过打,但我还是野性不改。谁要是想限制我的自由,我就直挺挺地“倒硬桩”(像木桩似的硬倒在地上),经常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也要争取出去的权利!

不能放任我野下去,我父母毅然割爱把我送到了成都的亲戚家。独自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那年我八岁,没了父母在身边的管束,我更是调皮捣蛋:给校长的照片画胡子,钻到大医院的太平间去开抽屉箱。我还迷上了射击,参加了射击队,每天扛着步枪神气活现地去打靶。因为我的身体基础比城里孩子好,从小学到初中,田径比赛样样全校第一,参加市里省里的体育比赛每次也都捧了奖牌回来。我的身体素质很让父母欣慰,但学习成绩就让他们大喜大悲了。

我的学习是随心情而变的,成绩好时全校第一,成绩不好时名落孙山。能在大考的试卷上把丁玲的代表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成《太阳照着三个和尚》。

“这学生纯粹没看书,而且作弊的时候都没仔细听清楚。”班主任批改我的试卷,能把头皮屑摇得一桌都是。

真正改变我性格与爱好的,是刚踏入初中校门,一个微风习习的下午,我路过音乐教室,看见一个长发齐肩的姐姐在钢琴前弹奏乐曲《少女的祈祷》,窗外婆娑的树影投印在她淡紫色的纱裙上,恬静、优雅,和着柔美婉转的乐声,让人怦然心动。一瞬间,我的整个精神世界都被震慑住了,这世界还有这么美好的淑女形象,还有如此随情而至自由弹奏的音符,我一定也要驾驭属于我自己的自由和艺术。

从此我爱上了音乐,爱上了画画、刺绣……只要是艺术的东西我都去学习,一用功就是十多年,性格又文静到了极致。但在文雅的表面下,童年生活植下的野性狂放和不受约束的根茎还在,时常在不经意间长出刺来。高中时候,我常逃课翻窗去音乐教室弹琴,后来音乐老师发现有人翻窗的脚印,就把窗户锁住,还拿铁丝绑牢。我折腾半天打不开窗子,干脆转到音乐教室门口,看看四周没人,就提起裙子,一脚踹开教室门,然后理理裙摆,恢复斯文形象,坐下弹琴。

高中也曾有过一个男生喜欢我,悄悄看我画画,听我弹琴,看过我的个人画展以后,更认定我是他心目中的淑女。结果有一天,他看见我飞身跳墙进学校,最倒霉的是我跳进来的时候正好面对面落在他眼前。那一瞬间,他大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馒头,眼睛里写满了幻灭,从此他再也不喜欢我了。不喜欢算了,我还是我,一个自由自在、胆大妄为、好强执著、坚决不喜欢受约束的人。

毕业以后,已经调到成都的父母想把我安排到机关单位去工作,但我执拗地选择走艺术这条道路。画画是我从小的梦想,人各有志,自己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喜欢四处游历,画我所爱的东西,这才是我所向往的生活。我曾做过十年的美术教师,后来从学校辞职做起了职业画者,多数时候潜心创作,有时画些连环画……生活挺知足。人对物质的追逐总是很难有止境的,我常常见到一些朋友永远在付出时间挣钱,却连花钱的时间都没有,那么挣钱为什么?有些富有的朋友羡慕我拥有一份自由,而他们自己却身不由己。其实每个人都有自由,只是他们舍不下用自由换来的太多东西。有时间尝试放松一下吧,如果自信一辈子都有能力挣到钱,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对于一个画画的人而言,感性与冲动常常支配我的行为,而天性倔犟执著的我只要认定了一个目标,便像狼见了肉,想方设法必穷追到底。

寻找小狼或者狼夫妻的踪迹就是我的下一个目标。

中午,顶着太阳赶路,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烫的。当我终于走到公路边时,傻眼了,几乎笔直的公路前后都望不到头,光秃秃的路两旁哪里看得到任何饭店旅馆。间或来往的车都呼啸而过,任凭我怎么招手都不予理会,行色匆匆的人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叫苦不迭,拿出水瓶,节制地喝了一小口水,把画板顶在头上,勉强遮一小片阴凉。我蹲在路边伸长了脖子,等可能停下的车。太阳继续发威,汗水还来不及流过滚烫的皮肤就被烤干了,水泥路面把旅游鞋的胶底烘烫得发软,路中间一只来不及翻面的倒霉甲虫没挣扎几分钟就被烤得酥酥脆脆的。高温蒸烤下,长长的公路尽头渐渐有了些朦胧意味,像海市蜃楼的幻境。

水已经喝完了,上烘下烤,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干”等……终于出现了一个骑摩托车的藏族小伙儿,当地人是最愿意停车的,为求助的路人稍作停留也是一种淳朴的信任感的体现,这在城市人中已经很少有了。我老远就跳起来,大叫着猛挥双手,藏族小伙子慢慢停了下来,我赶忙迎上去问他关于狼的事,他摇头,懵然不知。我哪里肯放过这根救命稻草,马上塞给他一百块钱,一定要搭他的车,让他送我到有饭馆的地方。小伙子眯着眼睛笑了笑,摆手把钱推还给我,大方地指了指后座。我感激地跨上了车。

我搭摩托车走了大约几十公里,终于找到一家给货车司机打尖的路边小饭店,我向店主买了些水和干粮。几瓶水灌下去我又来了精神,守在店门口见到路过的人就上前打听,但问了一下午仍一无所获。晚上我在小饭店里狼吞虎咽地扒着饭,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邻桌的老司机教了个方法:“姑娘,你不是还想找皮匠吗?每天清早的时候,一些收皮子的人就会在进县城的路边蹲候。到时候你问问他们。”

一语点醒梦中人!

第三天天刚亮我就搭车往县城方向赶,果然有些藏族人零零散散地蹲在路边,面前的地上摊放着刚收来的牛羊皮。我连问了几个收皮人以后,终于有一个开着拖拉机的收皮人说:“好像是听说过这么回事儿……”

终于有了线索,我兴奋得心都要从胸腔子里面蹦出来了。

“但是野生动物是要保护的,那些皮子我们可从不敢收。”收皮人警惕地补充。

我强压兴奋,仔细想了想,从上衣外包里抽出两百块钱:“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想看看那些小狼崽,你如果肯告诉我,这钱就给你。”

他看了看钱,把我上下打量着,目光闪烁:“我不知道……”

我死盯着他的眼睛看了有一分多钟,又抽出一百,语气更加肯定:“你知道!”

他看看我,低声说:“很远……”

我领悟地点点头,把外包里剩下的两百也全摸出来。“带我去,五百,全都给你了。”我边说边把空空的外包里子翻出来给他看。收皮人抠着脑袋,眼珠在我翻出的包里子上转悠。

“不行就算了。”我把钱放回包里,开始以退为进,转身向其他收皮人那里走。

“等等,”他纠结了片刻,用挡风的围巾把嘴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绕到拖拉机后面,卷起拖斗上的几张牦牛皮,腾出点位置,干脆地说,“上车。”

拖拉机开在草原的公路上,头顶烈日,大风刮得我睁不开眼睛,但我的心情却敞亮起来,两天来终于有了确凿的线索,我又喜又忧,喜的是眼看就能到事发地,甚至有可能见到生平从未见过的野狼崽,忧的是不知道见到的小狼崽是死是活。我还想跟收皮人多打听几句,但一张嘴,风沙就嗖嗖地往肚肠里灌。“那些小狼还活着吗?在什么人手里?”我拢着嘴巴冲他后背喊话。

收皮人一心开着拖拉机,捂住的围巾下看不出说话没,或许是拖拉机声音太大他听不见,或许是他回答了,我却听不见。当然,也或许他对我这个奇怪的外来人还有所顾忌。几番喊话问不出个所以然,我也就安静下来,等待着到达的时刻。我满心祈祷小狼们还活着,我总觉得母狼临死的哀嚎是有意义的,我不能让这对狼死不瞑目。在内心深处我总觉得自己与狼有一种神秘的缘分,这缘由得从我十多岁时在红原与狼的一次遭遇讲起。

中学毕业的那年,我和几个驴友合伙租了一辆吉普车到邻近若尔盖草原的红原去旅行。傍晚的时候,吉普车水箱开锅了,一车人下来活动筋骨,在附近聊天拍照,等着司机把水箱冷却,加水。

横竖有时间,我看见天边的玫瑰色夕阳特别美,而似乎在对面小山包上可以看见夕阳落山的全景。我跟大伙儿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独自往小山包上爬去。爬上这个小山包一望,却发现还有一个更高一点的山头视野更广阔,于是兴高采烈地转过山垭子,沿着斜坡往更高的山包上爬去。

走着走着,我突然一阵颤抖,莫名紧张起来,本能地停下了脚步张望。前方山坡上不足百米处的长草微微一动,我猛然发现几只灰黄色的大狗趴在草里面晒着黄昏的太阳。他们看见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孤身小女孩出现在他们的地盘,显然很惊讶,四个脑袋向右看齐,八道冰锥般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射过来。其中一只最大的狗“嗖”地站了起来,用威严而警惕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我。另一只狗则缓缓地站起来,朝侧面踱了几十步,向我身后打望。当确认我身后没人跟来时,大狗们交换了一下眼神,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更加诧异了。

陡然遇见陌生的狗,我本能地保持距离不再前行。“遇到狗别跑”,这是祖训。僵持了一会儿,我看大狗们也没冲我龇牙咧嘴地汪汪叫,似乎没显出什么敌意,也就渐渐放松下来,抻着脖子看我的夕阳。我是从小揪着野狗尾巴淘气长大的野丫头,对狗本来就没有太多惧怕之情,记忆中,随我怎么捣蛋折腾,都从没被狗咬过。看见狗多的时候,大不了别去招惹就行。

我一会儿张望风景,一会儿看看大狗们。他们面面相觑,过了半晌,终于松懈下来,略带讪笑地打个哈欠,转开目光继续晒太阳,时不时地回头盯我一眼,目光柔和多了。只有那只最大的狗慢慢走上前几步,缓缓地坐下去,依旧保留几分戒备地挡在我与其他狗之间,密切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也偶尔好奇地看看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那边依稀有了人声,接着吉普车尖利的喇叭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四只大狗扭头望向我身后,尖尖的耳廓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动了几下,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在长草中连着几个拱动跳跃,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除了几个趴伏的草窝子边还有几根长草在慢慢回直之外,似乎那些狗根本就没存在过。

这么神出鬼没的狗还很少见呢,我心里嘀咕着,掉头循着喇叭声回去找大伙儿。

刚回到车里大家就埋怨开了:“你这家伙跑哪儿去了,喊你半天了!”

“单个儿人别乱跑,这里狼多。”这个有经验的司机经常跑红原。

“狼?不会吧,倒是有几只大狗盯了我好半天……”

“狗?这荒山野地,人都没有,哪里来的狗?”司机一愣,“长什么样的?”

我大概描述了一下那些狗的外形和遇到他们时的情景,司机倒抽一口冷气:“那些就是狼!他们要咬你根本不需要汪汪叫!”

我惊呆了,一瞬间魂飞天外,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没了声音,一车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话,一句也没钻进我耳朵里,这种毫无知觉的寂静中,只有心脏的咚咚巨响闷雷般直轰脑门。直到朋友抓住我的肩膀猛摇大喊,我这才后怕地哆嗦着收魂入体,内衣已被冷汗浸透。

“是狼为什么不吃我?”我声音抖得厉害,努力让自己的灵魂归位,长这么大还没这样害怕过,但是却莫名其妙地怕从没见过的狼,因为在从小接受的传统观念当中“狼是吃人的恶魔”。我刚才无异于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回家以后,我恶补自己的动物知识,特别是大量地阅读关于狼的资料和书籍,想解开这次遭遇之谜。

“那些狼大概是吃饱了懒得理我吧。”我最初这样跟自己解释,但很快我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资料中显示,狼遇上落单的、弱小的猎物都会有猎杀的欲望,哪怕他们并不饥饿,遇上唾手可得的猎物也会杀死作为存粮。而当时,我的确称得上是地地道道的“唾手可得的猎物”,四只狼困而攻之,一个小女孩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又有资料告诉我,遭遇狼的时候,往往狼也在权衡我的力量和胆识,狼会读心,在狼面前绝不能示弱,如果在狼面前显示出自己很怯弱,就很容易被狼当成猎物而引发攻击。回想当时,其实自己是因为没见过,也不知道面对的就是狼,仅仅把他们当做大狗看待,那时的我并不是英勇无畏,而是“无知者无畏”。侥幸啊,或许那些狼也为我的“大胆”而纳闷呢。

随着年岁渐长,时光冲淡了小女孩的恐惧与惊疑,每当回想起当年的情景,自己竟然和一群野狼相安无事地共赏夕阳,就感慨这是多么奇妙的一次人生际遇。我对狼这种动物渐渐产生了好感。

“狼是可以与人和平共处的。”每每想起狼群柔和的目光,我常萌生出这样的想法。狼其实并非时刻都凶残可怕,或者不近情理地杀戮,当他们被赋予“狼”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背后的恶劣名声后,“狼”就变得异常可怕。其实很多人,包括以前的我都是怕“狼”这个概念的。而怕狼的人当中真正接触过狼的又有几个?

前年,我和一个朋友去重庆动物园的狼山游玩,这里的狼群在被电网围起来的小山上,呈半放养状态。

我看着狼群穿梭在狼山的小树林中,想起少女时代与狼群美妙的邂逅,如今又能接触到他们,我情不自禁地越过电网,踏入了狼群的领地。几只大狼跑到我面前,反复嗅闻,久久凝视着我,目光就像当年在红原遇见的那些狼一样柔和友善,好像能读懂我的心。其中一只大黄狼轻声“呜、呜、呜……”地叫着,我尽量放松自己的紧张情绪,蹲下身来试探性地伸出手,也模仿着他的声音“呜、呜……”地回应,没想到大黄狼耳朵一竖,竟然直扑过来,一头扎进我怀中,用硬邦邦的狼脑袋在我怀里亲密地摩挲着,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其他的狼也“呜、呜……”地哼了起来,声音透出一种友好,亲近地围在一边看着我。我又怕又激动,难道他们听得懂我的回答?我大着胆子摸了一下怀里的狼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手摸到活生生的狼,不是做梦吧?我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兴奋,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了。

狼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呀?至少他们对我是友善的。

电网外正在拍照的朋友惊得目瞪口呆,直到我在工作人员的制止下退出电网,朋友才回过神来:“太不可思议了,狼群竟然能够接受你?!唉……也许你前世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无论前世今生,当年那群有能力杀死我的狼,却慷慨地与我共赏夕阳,这份神秘情缘牵引着我此刻匆忙寻狼的脚步。

午后,厚重的云层笼罩过来,草原要变天了。当大风已经把拖拉机上的我吹得蓬头垢面的时候,收皮人终于在公路边停了下来。“剩下的路在草场上,拖拉机开不过去了,你得自己走。”他伸手指着远处草场上遥遥可见的一处帐篷,“就是那家人。”

我跳下拖拉机,目测了一下距离:“这该有五六公里吧。”

收皮人嘴巴一咧,笑道:“草原上的路看起来近。”

“不能开下去吗?”我深知草原徒步的艰辛。

“这坑坑包包的,车一下去就卡住了。”

我仔细看着草原上那些拱起的土包,小的像钢盔,大的像扣翻的水桶,密密麻麻星罗棋布,这样的草场摩托车开上去都困难,我不由得纳闷:“这些土包都是怎么形成的啊?”

“地老鼠挖的。”收皮人回答。当地人所说的地老鼠是一种叫做鼢鼠的动物,吃草和草根,常年在地下挖洞穴居,挖出来的土堆积成小坟包似的土丘,所以有的人也叫它们“坟鼠”。好好的草场怎么会被鼢鼠挖成这样,我望着如牛皮癣一样连成片的土丘,心里很不舒服。

看来必须徒步了,我略带犹豫地把钱交给收皮人:“你保证小狼崽就在那家人那儿?”

“我向菩萨保证!”收皮人信誓旦旦地说。我点点头,藏族人信佛,我相信这样的誓言。

收皮人接过钱数了一下,补充说:“死的活的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我心里一凉。

“牧民是不会养狼的,没这规矩,头几天让他们卖皮,不卖!早说狼崽子养不活的!每天都在死!”

这几句半通不通的汉话,顿时让我泪眼迷蒙,我抓起背包背上,飞也似的朝那顶若隐若现的帐篷狂奔。拖拉机的声音逐渐远去,黑压压的云层下,细细的雨丝随着狂风飞舞,像理不清的乱麻。我心里绞痛难当,想起这两天绕来绕去耽误的时间,每一分钟小狼崽的生命都在流失。我为什么早没想到。“每天都在死!”收皮人的话回响在半空,我边哭边跑,眼泪洒了一路,后悔得想揍自己一顿!

我一路狂奔疾走,直跑到傍晚过后,离帐篷越来越近,帐篷前依稀坐着一个藏族老人。陡见陌生人出现,帐篷外几只大獒犬狂吠着气势汹汹地迎了上来,我上气不接下气,变声变调地喊着:“我不是坏人!我来找小狼!我不是坏人!”

赶牲畜回家的两个小伙子和在帐篷外忙碌的大姐急忙叫喊着拉回獒犬,拴了起来。这一家人对我这个陌生人急匆匆的到来颇感意外,而我大声呼喊的“小狼”两个字一钻进他们的耳朵,他们就立刻有些警惕而排斥起来,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

老人几步走过来挡在帐篷前,摇着经筒,慈眉善目却表情阴郁。那两个牧民小伙子和大姐试着问我的来历。其中一个戴毡帽的小伙子翻译着我们的话。我拉风箱一样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尽量简单诚恳地说明了来意。大姐和小伙子们扭头看向帐篷前的老人,老人一言不发,表情复杂地打量着我。

“小狼还有活着的吗?我找了三天了……”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又滑了下来,累得颓然跌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老人家的神情这才渐渐缓和下来,终于叹了口气,于心不忍地让到一边,指了指帐篷,答了我第一句话:“你来晚了。”我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爬起来急匆匆地撞进了帐篷。眼前的地上最后一只小狼已经不再有声息,他四肢松散地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肚子上的皮毛都看不出丝毫的起伏。跟进来的毡帽小伙子拨弄了几下,拈住小狼后颈拎起来摇了摇,小狼垂着爪子耷着头软绵绵地晃荡着毫无声息。毡帽小伙子放下小狼摇了摇头:“死了……五天不吃奶还活啥呀?”一句话如五雷轰顶,我顿时泪眼模糊,几天来的日夜兼程和六只生命之烛的逐一熄灭让我悲从中来。“我还是来晚了!”我痛苦地把头埋在手心里,憋了几天的悲痛终于难以抑制,猛然间放声长啸起来,只有那长啸声才能悼念我心目中的狼。

突然,“死去的小狼”耳朵一跳,一个激灵,颤颤巍巍地翻过身来,闭着眼睛晃晃悠悠地撑在地上细听动静。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一只活生生的小到甚至没睁眼的野狼崽。已毫无生命迹象居然会死而复生。

“咦?啊……”牧民们齐声欷歔,似乎也找不到什么词来表达惊讶了。

“活着?五天不吃奶居然还活着?!”我瞪大了眼睛,这突如其来的惊奇让我悲喜交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一只活生生的小到甚至没睁眼的野狼崽。难以置信,明明已毫无生命迹象的小狼居然会死而复生?我一时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小狼瑟瑟抖动着,满怀希望地站着,像个盲人一般还在凝神静听,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轻轻蹲下身子试探着“呜、呜、呜……”地叫了几声。

小狼浑身猛烈颤抖起来,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乍见曙光,他立刻循着声音,跌跌撞撞地爬了过来。他没有视力,完全是凭着听觉和感觉爬过来找我,这何尝不是一种缘?那一刻我猛然相信了狼的确是有灵性的,冥冥中自有天意牵引。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声长啸恰似狼妈妈临终前的悲叹,那些“呜、呜……”声正是母狼殷殷唤子的声音。

小狼嗅着、拱着,小爪子抓着我的衣襟,使劲往我怀里爬,吃力地仰起头想舔咬我的嘴唇,这是小狼认妈妈的举动,是与生俱来的生存本领。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在黑暗中义无反顾地摸索着,追逐我的声音——小狼把我当成了他的妈妈。

我伸手到小狼腋窝把他抱了起来,小狼崽的头绵软无力地歪搭着,呼吸若有若无,薄得像张纸一样的皮肤下,小肋骨在我指缝间一根一根往下滑漏。我惊道:“怎么这么瘦?!”

“当然了,他不吃东西。”大姐说。

“有牛奶吗?快!”我近乎命令似的急喊。

大姐忙拿出早上挤的鲜牦牛奶,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狼崽暖在怀里,用一只不锈钢小茶盅盛上牛奶,放在铁灶上烧开再浸入凉水中快速冷却下来。我咬一口饼干喝一口牛奶在嘴里含着,蹲下来仍用刚才呼唤的声音对着怀里的小狼:“呜、呜、呜……”小狼动了,迅速抽出小脑袋来盲目而焦急地嗅闻着寻找着,我把含化了的饼干奶浆吐在手心送到他鼻子下面。说时迟那时快,小狼一反虚弱常态猛地一口咬上来抢夺奶浆,奶浆霎时糊了他一头一嘴,他更加狂野,把乱溅的奶浆连同我手心的血肉一股脑地撕咬着往嘴里吞送。

我疼得咝咝咬牙,忙不迭地抽手,对着昏暗的灯光一看,手心里已经被小狼的尖牙刺出两个米粒大的血洞,汩汩地冒出血来。小家伙突然又找不到吃的,绝望地哀叫起来。我顾不上处理伤口,忙戴上皮手套再小心翼翼地喂他。五天以来滴水未进的小狼把一杯含化的饼干奶浆吃得干干净净。尽管饿极了的小狼还在焦急地寻找,伸长了脖子向我的嘴唇乞食,但我绝不敢多喂。

喂完食物的皮手套已经多了好几个眼儿,这小家伙还没睁眼就狼性十足。虽然我以前也曾经救过不少的流浪狗,但是哪怕饿极了的流浪狗面对牛奶也知道应该舔食的道理,小狼的确跟狗不同,初见面就明确地让我理解了“狼吞”一词的贴切,狼的字典里没有品尝,不会“狼舔”!吞、抢、撕、咬是狼标准的取食方式。看来用手心盛食喂狼真是异常危险的事。

小狼吃了一点东西,渐渐安静下来,呼吸也似乎比先前平稳了些,随着湿漉漉的夜风一吹,小狼开始无助地发抖。我忙拉开冲锋衣把小狼捂在怀里给他温暖,小狼一个劲地往冲锋衣里面我的腋下拱去,似乎此刻越是黑暗拥挤和温暖的地方越能给他以最大的安慰,他仿佛在拼命寻找狼洞中与母亲相依相偎的安全感。我生怕腋下厚实的冲锋衣会让小狼窒息,就略略放宽松了一点,谁知只要有一丝松动的余地小狼立刻又往更紧、更拥挤、更温暖的里面钻。直钻到大半个身子都埋没在我腋下进无可进,小狼才勉强消停下来。颤抖渐渐平息,他几乎是呻吟着疲惫地舒了一口气。

我早就听说没有自卫能力的小狼崽会本能地装死,但没想到他竟然能装得如此耐性十足,连众人都被他的毫无生气所迷惑。不过眼前的这只五天未进食的小狼崽恐怕一小半是装死,一大半却是真“死”。他只能一动不动把自己的能耗降到最低,期待着获救的一刻,也可能就在等待中完全死去。我突然想起了他的兄弟姐妹,忙问:“其他的小狼崽呢?”

“死了。”牧民回答。

“真的死了吗?”我怀着一线希望,“不会像他一样装死吧?”

“肯定死了,那些狼崽两天都没熬过,死硬了才拿出去埋的。阿爸看这只小狼一直还是软的,有点气息才坚持留着。”大姐回答。

一直站在帐篷边被称作阿爸的老人听见我们谈起死去的小狼,默默地转身走出了帐篷,似乎一点也不想回顾这些伤心事。

我才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下来:“他这五天都吃过些什么?”

“他什么都不吃,就是拱那些死了的狼崽。”毡帽小伙子说。

“把死狼崽拿开的时候他还咬人呢,后来没力气了就一直躺着。”大姐说。

我心里一阵难过,难以想象小狼这些天都是怎么熬过来的,离开了母狼的体温和兄弟姐妹相依偎的取暖,草原寒夜的温度足以夺取他柔弱的生命。我轻轻探一根手指进去抚摸小狼,他鼻子干燥,耳朵滚烫,在发烧,身体相当虚弱,似乎刚才的一番挣扎寻找又将他仅存的一点体力消耗殆尽。我感觉到那张毛茸茸的小嘴叼住了我伸进去的手指,接着指尖被小狼温暖湿热的小舌头包裹了起来,他虚弱地吮咬了两下。小家伙没吃饱,但对饿极了的小狼,我不敢猛然喂得太多。

才一会儿,在我怀里刚安静下来的小狼,身体突然扭来扭去,就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叮咬他,紧接着小狼重重地抽搐了几下。我心说不好,忙掏出小狼放在双腿上观察症状。小狼无力地垂着头,痛苦得像百蛇缠身,又抽搐了一下,“哇”的一大口把刚才吃的饼干奶浆尽数呕了出来。他咳嗽一声,又在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下,把吐在我腿上的东西尽数吞进去,强行往肚子里咽。仿佛他很清楚那是他的救命粮。可过了一会儿他又吐,吐完再吞。

我急得泪花乱转,怎么会这样?小狼的状态比我想象的更糟糕,难道他的肠胃已经虚弱到不能接受食物了吗?吃了就吐怎么救得活?难道他死而复活的现象只是回光返照?刚挽回的小生命又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我手忙脚乱地给他捋着皮包骨头的背脊,揉着胀鼓鼓的肚子。我摸着他和那与瘦弱身体极不相称的硬邦邦的大肚子,这似乎提醒了我什么,我这才从悲伤和焦急中清醒了过来,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他这几天拉屎了吗?”

大姐仔细想了想:“没有。”

幸好我有过救助狗崽的经验,我忙把自己的毛巾拧了一把热水,托起小狼崽的屁股,一面用热毛巾反复擦拭刺激着他的肛门,一面轻轻替他揉着肚子。十多分钟后,小狼有了反应,挣扎着翻身,我忙把他放在地上。刚下地,小狼就拉出一团黑色的狼粪,奇臭难当,苍蝇立刻聚集过来,帐篷里的人纷纷掩上了鼻子。小狼走了几步换了个位置又拉了一大摊,难以想象一只小狼的肚子里竟然装了那么多的污物。很多小狼崽出生头几天,不会自己排便,大小便憋在肚子里,需要母狼用舌头舔动刺激狼崽的排泄肛,小狼崽才能排出大小便。又或许这么多天的装死几乎让他进入了类似冬眠的状态,难怪他吃下东西又呕了出来,有这些粪便在肚子里顶着,胃哪里还有蠕动的余地?

小狼奋力拉出最后一摊,摇摇晃晃地似乎有些虚脱了,一屁股坐在粪上。我又拧了一把热毛巾,把小狼崽抱起来,仔细清理干净他身上的污物。

过了一个多小时,小狼崽不再呕吐也不再抽搐了,我又喂了他一点牛奶,之后仔细擦干净他嘴边的奶浆。

“张开眼了!”牧民大姐惊奇地指着我怀里的小狼崽。我仔细看去,小狼的一只眼睛已经睁开大半,另一只还像被胶水粘住一样只虚开一条细缝,隐隐透出光来。

牧民们为小狼能死而复活,以及他寻母乞食的异常举动啧啧称奇,对我这个外来人的救治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态度亲切了很多,遗憾地说:“你要是早来几天,其他的小狼可能也救得活。”

我心里一痛,抱着这唯一幸存的小狼就像抱着孩子一样,他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一种想要呵护他的愿望陡然升了起来。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在母爱面前都一样温柔而安详。

在老阿爸和大姐的帮助下,我在他家的帐篷外支起自己的小帐篷,一天数次煮熟牛奶溶化饼干喂小狼。小狼的精神很快好转,仿佛只要有食物,他立刻就能恢复顽强的生命力。次日下午,小狼就能离开我的怀抱,下地蹒跚地走上几步了。这时我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起小狼来。

这是一只小公狼,昨晚有气无力耷拉着的小脑袋像复活的秧苗一样挺了起来,翘着黝黑的小鼻子东闻西嗅。没睁眼的时候,他的眼睑就像刀片划出的两条细缝,缝中隐约透出些水盈盈的光来;现在小狼的眼睛已经完全张开了,只是眼睛里还有一层明显的蓝膜,就像一个刚恢复视力的人正在逐渐适应光明。小狼灰黑色的体毛蓬松芜杂,一层细细的金色长绒毛轻轻颤动,如同蒲公英的花丝一般似乎轻轻呵口气就会飘然散去。小狼尾巴上的绒毛还没长齐,光溜溜的像根老鼠的尾巴。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野狼膻味和牦牛奶味儿掺杂混合。他的身体很轻巧,随意捏住一点皮肉就可以将他整个拎起来。

大姐和毡帽小伙子每天都给我端来酥油茶,然后伸头进帐篷来看小狼崽,但小狼一听到声音就立刻拱进睡袋里一动不动地装死。我轻轻揭开睡袋一看,小狼在里面安静地蜷缩着,活像一大团牛粪。只有听见我的声音,他才立刻翻身起来,呜呜地要吃的。

老阿爸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表情日渐温和,有天还对我们微微笑了一下,但却仍旧寡言少语。

小狼一直在发烧,除了我随身携带的一点应急药物之外,牧区没有可救他的医药可寻,我几次想跟老阿爸商量带小狼回城里救治,可每次看到他严肃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怕老阿爸不同意,更怕老阿爸干脆赶我走。

“你把他带走吧,”几天来一直沉默寡言的老阿爸终于对我说,“藏族人信佛,如果能救他一命也算我对母狼赎罪了。人和狼都是不得已啊。”

人破坏了狼的栖息地,狼侵犯了人的安宁,杀戮、诅咒、报复、遗孤……一切终究能怪谁?

怀抱这一出生就受人们诅咒的小小异类孩子,我和小狼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