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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了门,也没遇到几个好脸。

那些陌生的家人多是朝她翻个白眼,凉凉的叫声‘五姐,出来了啊’。

多说几句的,虽然打着关心的幌子,但不是教训,就是刺。

“以后可别这样了,学的大气些,寻死腻活的,多少条命都不够你死的,老太太都被你气病了,有你这么不孝的吗?”

“太太说你几句,也是为了你好,别不识好歹了,啊~”

雪兰根本没认出谁是谁来。

七大姑、八大姨的……

雪兰只认识那几个脸熟的,都是经常来看她的。

她的亲姐姐,刘三姐,今年十五岁,长得跟李姨娘很像,雪白的脸,弯弯的眉,大大的眼,她穿着一件蓝色小棉袄,下面是黑布裙和黑棉鞋。

她走过来牵住雪兰的手,笑说:“听到了没?大家都惦记着你呢,还不快给大家陪个不是。”

雪兰本来就挺紧张,现在更紧张了,也不知道这赔不是,是跪下磕个头,还是蹲身扬扬手绢?

最后,她干巴巴的来了句。

“我……我给大家配个不是……”

“行了,行了,以后别气性这么大了。幸好没出事,若是死了,先不说你姨太太和五姐伤心,咱们太太岂不自责,等会儿好好给太太磕头赔礼。”

说这话的人理直气壮,简直是气鼓鼓的。看她小小年纪,教训起人来却没半分不好意思,小嘴吧唧吧唧的,跟机关枪一样到处扫射。

这是刘四姐,也是个姨娘生的,可听她维护太太的口气,还以为这是护着她亲妈呢。

她们的爹刘品三刘老爷,和一位太太五个姨娘,一共生了七个女孩,三个男孩。

大姐、二姐都嫁出去了,大哥和二哥也已经娶妻,大哥甚至也有了两房姨太太和三个孩子。

这一大家子,沸沸扬扬的,雪兰看了就觉得累。

然后雪兰被领进正屋,给一个坐在炕头上的老太太磕了头。

进屋前,刘三姐还撕着她的耳朵说:“进去了可别抬扛,叫你跪就别起来,骂你就仔细听着,若还敢嘴硬,这辈子都别想出门了!”

这老太太穿着深蓝色的万寿纹毛坎肩,裙下有两只小脚,套着棕色的绣花鞋,还没有人的手掌长,头上戴着个黑边的抹额,还挂着金坠子和翡翠簪子,长得活像连环画上的老妖精。

雪兰跪在地上的时候,这老婆子正斜靠在炕头上吞云吐雾,她眯缝着眼,满是褶皱的脸昏昏沉沉的,一句话都不说。

雪兰望了那烟枪一眼,只见不像普通的烟袋锅子,反而有个蒜头样的烟锅,那黑色烟油点上了火,忽明忽暗的,气味怪呛人。

这是在抽大烟吧。

雪兰跪了一会儿,膝盖就难受的不行了。

在硬邦邦、冷冰冰的砖地上跪着,哪能不难受?

何况心里挺憋屈的,在这儿跪个陌生老太婆,人家还就让你跪着,跟没看见一样。

终于,老太婆把烟枪递给了身后一个丫鬟,然后缓缓坐起来。

“认错了没有啊?”

她苍老的声音还带着股粘腻的味,仿佛她刚才抽的烟一样。

雪兰忍着那种憋屈感,给她磕了个头,小声学着三姐教她的话。

“五姐知错了,惹得老太太难过,以后好好听话,再也不敢了。”

老太婆倒也没有纠缠,也不知是不是大烟劲头太大的缘故,她眼角嘴边流下些亮亮的水迹,打了个呵欠后,她朝雪兰摆摆手,然后就躺下了。

雪兰小心的退出来,膝盖麻的根本走不动路,她跪了将近一个小时。

三姐还等在门口,看她全须全尾的出来,舒了口气。

“等会儿再给老爷和太太磕个头,这事就算完了。”

三姐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脸,转眼却又叹了口气。

雨还在下,天就快全黑了。

姐妹两个打着油纸伞穿过门廊,这大院四四方方的,分前进和后进,前进石头砖铺地,是规整宽阔的正房。后进是有花园和小池塘的精细院子,围了一大圈平屋,住着女眷们。

正厅的偏房在摆置晚饭,屋里点了许多油灯,灯火晃晃悠悠的,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在墙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七八个穿着小花褂的丫鬟婆子忙着上菜布酒,一共摆了三张桌子,一张桌子只坐老爷、太太和几个男丁,一张桌子坐女孩们和一个回家的姨奶奶,最后一张桌子全是姨太太。

“老爷、太太,五姐来赔罪了,她整日念叨自己的错处,就盼着能给太太磕个头,万望太太原谅她人小不知事,饶了她这遭。五姐,快!给老爷太太磕头。”

李姨娘一见雪兰进来,就扯着她的袖子跪倒,噗通一声,动作之流利,让人叹为观止。

“免了,我可当不起,这要是再说了什么重话,五小姐又寻了死,我可就冤枉死了。”

正座上,一个穿着蓝缎棉袄的女人理了理耳边的碎发,不阴不阳的说道。

“快,给太太磕头。”李姨娘直接把雪兰的头按在地上。

她的力气很大,雪兰几乎反抗不了。

作为现代人,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其他人总有种尊严受辱的感觉,何况她往这饭厅里一跪,简直就是跪了一屋子的人,给一屋子的人磕了头,她还看到有人悄悄翘起了嘴角。

不过形势比人强,在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境况下,她除了沉默的接受,还能做什么呢?

心一横,眼一闭,雪兰‘吭哧、吭哧’磕起了头。

“五姐错了,真的错了,求老爷太太宽宥……”真是话怎么可怜怎么说。

“行了,快吃饭吧。”

最后,一个威严的男声在雪兰连磕了十几个头后,才终于发话。

这之后,席面上就热闹了。

一堆女人七嘴八舌,夹枪带棒的贬斥雪兰和李姨娘。

“不是咱们说她,脾气这么坏,将来嫁了人可怎么得了,传出去咱们一家子姑娘的名声都得败坏了。”

“说一句不中听的,就去寻死,哪个好人家还敢要啊?”

雪兰本以为李姨娘是个火爆脾气,谁知她笑吟吟的,再难听的话,她也跟着附和一声。

“可不是嘛,这孩子就该教训。”

雪兰默默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粒,桌面上一共十菜两汤,有荤有素,菜色鲜亮,只是看着,肚子里就仿佛长了虫,来回蜿蜒,咕噜作响。

本想大吃特吃,却发现身边的妹子们都是小口轻开,连咀嚼喝汤的声音都没有,夹菜也只夹自己面前那两盘。各个挺胸抬头,动作小心,不像在吃饭,倒像在开会。

于是,雪兰也只好扒拉饭粒,最多夹一筷子面前的芹菜。她整天待在屋里的时候,还有肉菜稀粥、热馒头呢,这饭吃的真叫别扭。

用过饭回到屋里,李姨娘就摔了茶碗。

“气死了,看你都造了什么孽!”

“别气了,姨娘,她一个小孩,能有多大心,还不是她们挤兑的太厉害……”三姐劝道。

李姨娘脸色变了变,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雪兰这才知道,刘五姐是真被气的跳了池塘。李姨娘原是堂子里的女人,红角出身,专唱小生,也不是什么良人,叫刘老爷看中,抬回了家。

这家里的姨娘,就她名声不好听,不光是姨娘中间,就是姐妹间也暗骂这小姑娘是口子养的。结果那天比她小两岁的六姐当面叫她,她和六姐撕扯,滚在了地上,于是被太太命人按在地上抽了几尺子。

“你不服什么?六姐还说错你姨娘了?”太太似笑非笑的一句话,把这要面子的小姑娘逼得跳了池塘。

雪兰觉得很奇怪。

这一家看似规矩很大,衣食住行都极为讲究,可是却又乱糟糟的。

后来才知道,这刘家不过富了一代,旧时是开米行铺子的,民国初年却突然发了家,于是也想学那些官宦书香家的做派。刘老爷不但花钱在政府里谋了个官职,还把两个儿子都送去念大学,女儿们送去学校读书识字。

刘五姐这个小姑娘受着大家闺秀的新式教育,却活在妻妾成群的封闭家庭,简直是心气高和身份低的完美结合,会有这样的结果也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