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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哦,想我你就直说嘛,干吗拿师姐说事儿,”顾小影嘟囔,“等着吧,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抬头,看见一大一小、一胖一瘦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顾小影警惕性很高:“你们想干吗?”

“呵呵,呵呵。”许莘笑得不怀好意。

“小苍蝇,”段斐眨眨眼,“今天晚上一定要记清楚是谁先扑倒谁的,明天来汇报,听见没有?”

“你们这两个流氓!”顾小影咬牙。

半小时后,顾小影回到自己家。走到楼下时抬头,看见卧室窗户里散发出来的暖色灯光,莫名就心里一暖。也是到这时才知道段斐为什么要强调一盏温暖灯光的意义——那盏灯光后,是一个等自己的人、一个温暖的家、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单就想想这些,已经很幸福。

带着心脏里呼啦一下子燃烧起来的暖意,顾小影像一道小闪电一样冲上楼,兴高采烈地打开家门,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顾小影转身关上门,听见管桐的声音传出来:“老婆你回来了?”

“哦,回来了,”顾小影把外套挂到玄关的衣架上,站在卫生间外和管桐搭话,“今天怎么不熬通宵了?”

“我们处长说我是新婚,还是应该早回家的。”水声停了,管桐窸窸窣窣地穿衣服,顾小影却开始火大。

“现在才想起来你是新婚啊?”她气哼哼地站在客厅里,瞪着卫生间的门,恨不得烧出了窟窿来,“一个月了啊!新媳妇都变成老太婆了,才想起来你新婚?!”

这时卫生间门开了,管桐穿着顾小影买来的睡衣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抱怨:“老婆你给我买的衣服是多大号的?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大点好,你还在长身体呢。”顾小影没好气地瞥管桐一眼,却发现他摘了眼镜以后,再穿这种小格子睡衣还真是像足嫩嫩的小男生啊!

顾小影顿时心情大好起来,慢慢有笑容爬上脸,开始笑眯眯地盯着管桐看。

管桐没察觉,还在低头研究衣服:“我都三十多岁了长什么身体啊?哎你看这袖子有点长,你分明是买大了一号。”

“不大,”顾小影凑过去仔细端详一下,“据说结婚后男人都会变胖,我就是按照你变胖以后的尺寸买的,免得到时候衣服小了不能穿。”

管桐哭笑不得:“这一套睡衣才多少钱啊?够不够一百块钱?万一小了,再买新的就是了。”

“哎你这人真是不懂什么叫勤俭持家啊,”顾小影瞪管桐,“虽然这衣服不贵,可是你要时刻保持我党干部的优良作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你所从事的职业,知道不知道?”

“敢情党员先进性是要这么保持的,”管桐点点头,一伸手把顾小影揽进怀里,在沙发上坐下,笑着问,“那省下钱来做什么呢?”

“给我买衣服啊!”顾小影笑嘻嘻地缩进管桐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狠狠亲一口,“我老公最好了,自己都不舍得买新衣服,省钱给老婆花。”

“嗯,我老婆也很好,打一棍子还知道给个蜜枣吃。”管桐点点头,笑着看怀里的小姑娘,看她像小狗一样嗅来嗅去,极其不安分。

半晌,见她抬起头抱怨:“你没有用沐浴露。”

“你怎么知道?”管桐很惊讶,“真是狗鼻子?”

“没有香味当然就是没用沐浴露。可是只用水冲怎么可能洗干净啊?”顾小影搂紧管桐,再给自己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下命令,“这次就算了,下次如果还没用沐浴露,就不准上我的床!”

“你的床?”管桐好笑地看着顾小影,“那好像也是我的床。”

“嘁,少装了,这床可是为了结婚新买的,你自己数数,你一共在上面睡过几天?你说它跟你亲还是跟我亲?你——”眼见着顾小影又要翻前账,管桐干脆低头吻上去,顾小影微微挣扎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抵抗。

直到顾小影快窒息了,管桐才抬起头,看看顾小影红彤彤的脸蛋,伸手碰一碰道:“快去洗澡,睡觉。”

“这才几点啊?”顾小影大喘口气,看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十点啊,干吗这么早睡觉?以前在学校的时候……”

“让你睡你就睡,我困了。”管桐不得不再次打断顾小影的怀旧,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喜欢纵古环今啊?难道是“未老先衰”?

“你困了就先睡,我去书房上网。你不用等我,我没有早睡的习惯,”顾小影心里窃笑着,嘴上还装得很白痴很无辜,“我妈说了,我这是美国时差。”

“算我求你了老婆,”管桐叹气,“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可以睡书房,保证不吵你!”顾小影举起一只手做指天誓日状。

“顾小影!”管桐有些生气了,皱着眉头看顾小影。

“真不好玩!”顾小影放下胳膊看管桐一眼,撅嘴,“好歹也得来点斗智斗勇啊,想想办法把你老婆骗上床不行吗?怎么能发脾气呢,这是违反游戏规则的。”

管桐哭笑不得:“小祖宗,睡觉也要斗智斗勇啊?我真的很累,你饶了我吧。”

他边说边摇头叹气,扔下顾小影,转身自顾自地进卧室了。

“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顾小影低头嘟囔着往里屋走,拐弯的一瞬间猛地撞到管桐身上,忍不住“哎哟”叫一声。

管桐急忙弯下腰,看着顾小影:“怎么样?没事吧?撞到哪里了?”

顾小影捂着鼻子瞪管桐:“你干吗突然蹦出来?”

“我给你拿睡衣,”管桐无奈地叹口气,伸手递过顾小影的睡衣,“夫人,我伺候您洗澡还不行吗?你非得逼我说出来‘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顾小影一愣,终于大大地笑出来。

当然,到最后,澡还是自己洗的——原因是这套老房子的卫生间实在是太狭窄了,两个人根本站不开。洗澡的时候顾小影还浮想联翩:以后一定要有套大房子,卫生间要大大的,最起码也得支持“鸳鸯浴”吧?

洗完澡,顾小影给自己抹上香喷喷的润肤露,招摇过市地往卧室里走。进屋就看见管桐正倚在床头看报纸,顾小影忍不住问:“你看什么报纸呢?”

“《人民日报》,你不喜欢看的。”管桐抬头看看顾小影,微微一笑,随手放下报纸,饶有兴趣地看着顾小影坐到梳妆台前,从瓶瓶罐罐里倒出各种质地的东西往脸上抹。

“睡前看这种报纸可以催眠吗?”顾小影一边抹爽肤水一边问。

“主要是上班时没时间看。”管桐看着镜子里的顾小影答。

“真稀罕,公务员居然连上班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说出去谁信啊?”顾小影乐不可支地回头看看管桐。

管桐长叹口气:“你就是对我们有偏见。”

“偏见?哦……说起来你对我们就没偏见吗?是谁上次对我说大学教师很轻松,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不用上班的?”顾小影想起下午接到的那个电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爸下午给我打电话,张口就教育我闲着没事不要在外面逛,要回家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我也是很辛苦的好不好?我虽然不去上课,可是我备课、写论文、赶书稿都很辛苦啊!我这才出去吃顿饭休息一下,就招这么一通教育,好像我是你的贴身小丫鬟,哎你说你爸他——”

“那也是你爸,”管桐终于憋不住叹气道,“他就那样,你多忍忍吧,我也拿他没办法。”

“我爸才不会这样呢。”顾小影偷偷嘟囔一句,转回身去抹眼霜。

几分钟后,顾小影终于抹完了护肤品。管桐看着那些门类繁多的瓶瓶罐罐都觉得晕,刚想关灯睡觉,却发现顾小影没上床,而是坐在梳妆台前闭上眼睛开始摸自己的脸。摸了很久,直到管桐觉得莫名其妙了,才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呢?”

顾小影没回答,倒是反问:“管桐,我漂亮吗?”

管桐愣一下才晓得答:“挺好的,我觉得挺漂亮的。”

顾小影嘻嘻一笑,却仍闭着眼睛一边摸自己的脸一边说:“我刚才突然想,如果你失明了,看不见我的样子,只能靠手来摸的话,可能会很失望吧。”

她的思维太跳跃,管桐果然跟不上了,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一边摸一边感叹:“你看看,皮肤上有痘痘,好像眼角也开始有皱纹了,嘴唇太干,有点脱皮……唉,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还好你是用眼睛看的,不会像触觉那么灵敏,貌似就不会觉得我很丑……”

她睁开眼,回头笑着看管桐:“多好啊,多亏你不瞎。”

管桐终于反应过来,好笑地看着顾小影,长吁口气:“多好啊,多亏我没瞎——没瞎都找了个这么凶悍的老婆,万一瞎了,岂不是要找个河东狮?”

顾小影一愣,眼珠子瞬间瞪大,跳起来站到床边,死死盯住管桐磨牙:“管桐,你再给我说一遍……”

管桐看看顾小影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大笑,伸出手将顾小影拖上床,再顺手关掉床头灯,笑着在顾小影耳朵边上低声答:“河东狮就河东狮吧,反正是自己的老婆,就是白蛇我也认了。”

说完,他低下头,一路细碎地吻下去。

顾小影在黑暗中眨眨眼,终于也笑了,反手搂住管桐,在他肩膀上“啊呜”咬一口!

一边咬一边想:或许,在婚礼举行一个月后的这个晚上,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吧?

(6)

令顾小影高兴的是,那天以后,管桐真的每天都回家吃晚饭了!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顾小影都有些招架不住——作息习惯、饮食方式、学习安排、备课时间……居然全都要随着管桐的每日回家而不得不被调整!

由此,顾小影也基本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结婚果然是两个人的事。

于是,不上课的日子里,顾小影开始过上了极其规律的生活:她每天早晨九点起床,洗漱、买菜、看书、备课,偶尔会插空赶长篇小说的书稿。中午去省委宿舍食堂随便买点馄饨或者蒸包,下午继续看书、备课、写稿,到四点半时开始洗菜、切肉、淘米,等到把半成品分门别类地在盘子里放好了,再回到桌前继续凝神静气、冥思苦想。

六点钟的时候她会站起来去厨房,先把淘好的米放进电饭煲,再洗几个水果端进屋。大约六点半左右,管桐的脚步声会在门外响起,顾小影会像只蝴蝶一样飞过去开门,并给管桐一个灿烂的笑脸。有时候会直接扑进他怀里,附赠无比腻歪的问候如“老公老公你回来啦”。每到这时管桐都会笑着摸摸顾小影的头,而顾小影把脑袋在他胸前蹭几下之后还会抱怨“天好冷,你的外套好凉”,然后抬起头嘱咐他“快脱衣服洗手准备吃饭”。

而管桐就会很乖地脱外套、洗手、铺桌子,一边给顾小影讲单位里发生的趣事一边看她做饭。她做饭时手脚很快,往往是两个锅同时开炒,十分钟后就能做好两菜一汤。管桐很为这种神奇的速度咋舌,也是到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采购生活用品那天顾小影坚持要买两个炒菜铲子。他时常有些迷恋地站在厨房门口看顾小影飞来飞去地炒菜、煮汤,觉得生活虽然琐碎若此,却幸福温暖得让人欲罢不能。

这就是他要的生活:有个人等他,有个人爱他,有个人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留一盏深秋寒风里温暖的灯光,让他每天下班走到楼下时,都觉得“家”是这世上最安然的所在。

他现在知道了:老婆做的饭未必是这世上最好吃的饭,却一定是世上最温暖的饭!

不过顾小影和他正相反——她没想到,管桐这样一个貌似有身高、有模样、有事业、有干劲,而且还算有头脑、有气质的男人,居然真的很适合添乱!

晚饭前,顾小影在厨房里炒菜,管桐在书房里看报纸。看到一半就听见顾小影扯着嗓子喊:“管桐!管桐!管桐!”

管桐愣一下,急忙站起身往厨房跑,心想这冒失孩子不是烫着了吧?

跑进厨房一看,顾小影一边炒菜一边回头下达指令:“喏,没酱油了,你去拿瓶新的来,在储物间里。快一点,别磨蹭。”

管桐点点头,转身去储物间拿酱油。这边顾小影已经开始炒下一个菜:花生油入锅,八分热,撒葱花爆锅,香味出来了,往里面放肉,肉到变色,该放一点酱油入味了——咦?酱油呢?

顾小影伸着脖子心急火燎地喊:“管桐,酱油呢?再不来就煳锅了啊!”

“来了来了来了,”管桐一迭声地回答,左手拎着酱油瓶子,右手拿把剪子跑过来,满头是汗地问,“这瓶子真奇怪,你看这瓶盖上面有两个疙瘩,是不是要一起剪掉才能倒出酱油来?”

顾小影看看酱油瓶,再难以置信地看看管桐:“你没见过酱油瓶子?”

“见过啊,不过我们家的酱油都有像啤酒瓶上的那种金属盖子,放桌角一磕就能磕下来。可是你看这个盖子是塑料的,上面还有一个大疙瘩和一个小疙瘩,看样子像是两个出口?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一起剪去……”管桐纳闷地看着手里的酱油瓶子,踌躇道。

顾小影终于长叹口气,回头看看已经快煳了的锅,伸手关掉煤气灶,决定给管桐上一堂生动的“厨房知识普及课”。

只见顾老师左手拿瓶,右手拿剪,耐心地指给管桐小朋友看:“这个酱油瓶子呢虽然长得奇怪了一点,但是也并不违反自然规律。你小时候学过物理吧?当瓶子里面是密闭的时候,只有开两个洞,才能让液体流出来,所以你要把两个疙瘩都剪掉才能倒出酱油来。”

“干吗要设计这么奇怪的盖子?”管桐小朋友很委屈,“太不人性化了!”

“那人家就是这么设计的我有什么办法,酱油厂又不是我家开的,”顾小影翻个白眼,“再说我就纳闷了,你虽然没见过这种盖子,可是触类旁通啊,联想一下难道想不出来这两个疙瘩是干什么用的吗?”

管桐小朋友似乎很汗颜:“我没想到。”

他看看顾小影,抱歉地傻笑一下,然后重新拿起酱油瓶和剪子,可是刚要下剪子,又停住了。

顾小影纳闷地看着管桐,只见他又开始端详那两个疙瘩,忍不住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我想问一下,”管桐继续不耻下问,“这两个疙瘩,先剪哪一个比较好?大的还是小的?”

“咣当”——顾老师恨不得以头抢地!

她很努力地忍了三秒钟,心想: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这就是城乡二元结构,人家没见过,总要从头学起,虽然书呆一点,但这恰恰说明人家严谨……

可是没忍住。几秒钟后,她终于还是用一副很抓狂的表情吼:“随便你,这个没有技术要求!”

“哦,知道了。”管桐松口气,伸手剪开酱油瓶子上的出油口,再把瓶子递给顾小影,笑眯眯地看着她。

顾小影欲哭无泪,只能恨恨地转身打火,待油热,倒酱油,放青菜,爆炒。

香味漫出来,管桐吸吸鼻子感慨:“真香。”

顾小影回头看看管桐,咬牙切齿地吩咐:“去盛米饭!菜很快就好。”

管桐领命而去,顾小影看着他的背影继续磨牙。

她真是纳闷了——自己当初怎么会认为这个男人有居家潜质呢?难道就因为她抽检的那一天他把家里拾掇得一尘不染,碰巧符合了她的审美标准?

看来许莘说得对,她顾小影的这双眼果然就是用来喘气的。

晚饭过后,照例还是管处长洗碗。

关于家务分工,管处长相当自觉,早早就包揽了洗碗和倒垃圾之类的家务劳动。顾小影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水果,就听见厨房里传出来哗哗的水声,觉得真是悦耳啊!

看了十分钟电视,早已经消气的顾小影同学良心发现,决定还是去厨房巡视一下,于是穿上拖鞋溜达了过去。站在厨房门口,顾小影好奇地注视着把袖子挽到胳膊肘处、正专心洗碗的管桐,发现果然是认真的男人最好看——哪怕他是在洗碗。

大概感觉到顾小影的目光,管桐抬起头看看她,微微一笑:“看什么?”

“看我男人,”顾小影往前走几步,趴在管桐后背上,环抱住他的腰,感叹,“好帅。”

管桐向来对顾小影的甜言蜜语没有什么抵抗力,他心里一暖,略略直一下腰,回头看看像考拉一样附着在自己身后的人形动物,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时又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

想了想,笑着问:“你不是还有论文没写完?”

“啊!”顾小影尖叫,瞪管桐,“你这个煞风景的!提什么不好?偏要提这么扫兴的话题!”

暴走两圈,回来指着管桐的鼻子发狠:“今天晚上你睡书房!”

语闭,“砰”地摔上门就离开了厨房。

管桐目瞪口呆地看着无辜的门——苍天可鉴!自己不就是提了句“论文”吗?怎么反应这么大?

正纳闷着,见顾小影又探头进来,看看放在料理台上的剩菜,恶狠狠地嘱咐:“你,就是你,不要忘记把剩菜放进冰箱!凉了以后再放!保鲜盒在储藏柜里!”

说完,再次“砰”地摔上门扬长而去。

管桐回头看看剩菜,苦笑着摇摇头,继续洗碗。

晚上睡觉前,再次消气儿的顾小影捅捅身边的管桐:“剩菜呢?放冰箱里了吗?”

“嗯。”管桐背对着顾小影迷迷糊糊地答。

“那些没吃完的米饭也放进去了吗?用什么盛的?”顾小影再捅捅。

“保鲜盒。”管桐继续迷糊。

“是储物柜里的那些保鲜盒吗?密封性能很好的那种?”顾小影继续捅。

管桐终于被捅得睡意全无,转过身来搂住顾小影的腰郁闷地答:“是,老婆大人,半透明的那种保鲜盒,一个装米饭,一个装剩菜,放在冰箱里。”

说完了惩罚似的咬一下顾小影的耳朵,抱怨:“不就是点剩饭剩菜吗?大不了扔掉,你总惦记着干吗啊?”

顾小影又眨眨眼,想一想,发现这世道真是反了啊——吃窝窝头长大的孩子都不心疼剩饭剩菜,她心疼啥?

这样一想,顿时释然,看管桐被自己搅和得半睡半醒的样子,索性伸出手去煽风点火。

管桐不堪其扰,伸手抓住顾小影的手,长叹口气,一个翻身压住旁边作乱的小妖精,干脆沿耳垂、下巴、脖子……一路咬下去,渐渐风生水起。

窗外月光好,正是良宵。

(7)

可是没想到百密一疏——自以为已经无懈可击的管处长还是没有逃过第二天一早的“河东狮吼”。

原因委实可笑:他有把饭菜放进保鲜盒,也有把保鲜盒放进冰箱,可是他为什么没有给保鲜盒盖上盖子呢?

他觉得自己在这些事情上真是脑袋少根筋——他明明是那种在办公室里以“严谨”著称的人,每次筹备会议时都会力求让整个程序无懈可击、文字材料里连一个错误的标点符号都没有,可是他怎么就不知道保鲜盒是要盖上盖子再放进冰箱里的呢?

他真是无语了——在他此前三十二年的生命中,本不知道有种叫保鲜盒的东西,是要盖上盖子保鲜的……

可是他也实在是想不明白:不就是点剩饭剩菜吗?不就是米饭干掉了吗?扔掉就好了,顾小影干吗发那么大脾气?看来岳父说的的确有道理——顾小影的脾气和岳母如出一辙,虽然消气儿快,但也架不住她总抓着些小事儿发脾气啊!

婚姻啊——真是个让人无奈的东西!

……

上午十点,难得有点空闲,管处长坐在办公室里走神儿。他想起初识顾小影时的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再想想十二小时内两度咆哮的小狮子,觉得真是诡异极了。

他还记得当时江岳阳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顾小影这丫头就是贫,如果你能适应她那个跳跃思维的小脑瓜,就一切都好说。脾气还不错,很耐心,很有亲和力,在学生中间那是有口皆碑。”

管桐纳闷地想:是顾小影隐藏得太深?还是江岳阳观察失误?再或者是自己真的笨得无可救药,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活白痴?

越想越不明白。

另一边,顾小影坐在自家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想:自己怎么就会嫁给这么个缺乏生活常识、还喜欢把家当旅馆的笨蛋?话说当初决定嫁给他,就是因为觉得他还挺能干的啊!可是为什么结婚后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呢?

顾小影苦思冥想:按说这人平时在工作中挺仔细、挺具有前瞻性的啊,可是为什么在生活中如此不着调儿?难道小说里的那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极品男人真的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到底是因为自己没遇见,还是因为真如管桐所说的“言情小说就是胡编乱造”……

想着想着就犯困,可是潜意识里还记得自己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便朦朦胧胧地挣扎,想自己到底是要睡觉呢,还是要看书学习呢?

正迷糊着,手机响。顾小影仔细辨别一下,听出来是《SweetDream》的调子,顿时睡意全无,急忙跑过去接听,用甜腻的声音打招呼:“妈咪~~”

听见女儿朝气蓬勃的声音,顾妈很开心:“今天没课吗?”

“没有,”顾小影笑嘻嘻地,“你想我啦?”

“你爸想你了,问你中秋节回不回家,”顾妈显然是在办公室里,多少还得顾及形象,说话一板一眼的,“你中秋节回来吗?”

“回啊!”顾小影答得天经地义,“不回家,我去哪儿?”

“可是你不用去你婆婆家过节?”顾妈很纳闷,“中秋节啊,你不和管桐一起?”

“中秋节怎么了,”顾小影满不在乎,“家家都是一个娃儿,干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胡说八道!”顾妈呵斥,“别说话不动大脑,你都结婚了,怎么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哎呀妈咪呀,我结婚了也是你姑娘啊!”顾小影拖腔拉调地抱怨,“我就你一个妈,中秋节我不陪你,还能陪谁?”

顾妈微微哽住几秒钟,稍顷才答:“不要任性,晚上还是问问管桐的意思。按理说你是要和管桐一起回你婆婆家过节的,可是你爸昨天晚上突发奇想,问我说能不能咱们一起在G城过节。你公公婆婆住你家,我和你爸住旅馆,费用我们自己掏。中秋嘛,团圆节,两家在一起,算是个大团圆吧……”

“这个……”顾小影咬咬嘴唇,试图撒娇,“妈咪哦,能不能你和我们一起住,让我公公婆婆去住旅馆啊?”

顾妈又失语了几秒钟,过会儿才反应过来,有点想笑,又有点心酸,只能说:“不要任性,去和管桐商量一下,看他怎么安排再说。反正还有好几天的时间,也不急。”

是平常的语调,然而莫名地,顾小影心底骤然涌起泡沫一样的哀伤。

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但她隐隐预见到,似乎,婚姻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甚至于,可能也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

傍晚,管桐回家了。

顾小影照例还是在厨房里炒菜,管桐换了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雷打不动地看本省新闻。顾小影在炖汤的间隙进屋看了一眼,很鄙视这种无趣的生活,尝试着向管桐建议:“老公,我们看《大风车》吧?”

管桐瞥顾小影一眼:“你多大了?”

“我永葆童心,”顾小影“嘿嘿”笑两声,“有《哪吒传奇》呢!”

管桐看看顾小影讨好的表情,哭笑不得,伸手把顾小影拉到怀里搂住了,像哄孩子一样指着电视道:“宝宝乖,看新闻,长知识。”

顾小影垂头丧气:“一点都不好看。”

“你得了解点时事要闻啊,”管桐摸摸顾小影的头,紧一紧胳膊,做语重心长状,“作为一个文化产业专业的老师,你不了解国际政治局势、经济政策,怎么讲课?”

“可是真的好无聊,”顾小影撇撇嘴,看看电视上四平八稳的女主播,再扭头同情地看看管桐,“你看看,翻来覆去总是离不开领导们出席了什么会议、某地怎么发展经济、农村如何增产征收……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坐在管桐腿上,搂住管桐的脖子,表情纳闷:“老公,你每天都在忙什么?你觉得你忙碌得有意义吗?能为咱们这个社会创造价值吗?”

管桐想了想,很认真地答:“我觉得我还是对得起我那点工资的。”

“工资?”说到这个,顾小影更纳闷了,“我认识你两年多了吧?你有70%的晚上都是要加班的,可是又没有一分钱的加班费。你说你从早忙到晚,每个月才赚那么一点点银子,就算不用养老婆,可是够不够养儿子的?”

管桐有点受惊,低头瞄一眼顾小影的肚子:“你——有了?”

“我没那么神,”顾小影翻个白眼,“我就是打个比方。哎管处长,你赚这点钱不自卑吗?”

管桐认真地想了想,答她:“还好吧……”

又有点拿不准地试探着问:“你觉得我赚得很少吗?”

顾小影很诚恳地点点头:“貌似你的月薪和我读研时候的月收入差不多。”

“啊?!”管桐惊讶地看着顾小影,“你读研的时候能赚这么多钱?”

“是啊,”顾小影点点头,“你不知道吗?写专栏、带学生、讲专业课、兼班主任,每年出版一本书,还是挺宽裕的。”

“你可真是咱们家的摇钱树啊,老婆,”管桐忍不住感叹,“看来我推举你为咱们家的户主还真是选对人了。”

“才不稀罕呢,”顾小影从管桐腿上跳下来,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我不要看新闻,过会儿你陪我看新买的DVD碟,《怪兽公司》,据说十分好看!”

管桐张口结舌地看看顾小影的背影,觉得真是头大如斗!

吃饭的时候顾小影才想起来老妈的嘱咐,便问管桐:“中秋节去哪里过?”

“回家过啊。”管桐理所当然地一边看电视一边答——经过他的强烈要求,顾小影终于还是妥协了,转而陪他一起看她认为是味同嚼蜡的《新闻联播》。

“你家还是我家?”顾小影盯着管桐问。

“我家不就是你家?”管桐有点转不过来,纳闷地看看顾小影,“我都跟爸妈说好回去了,他们让你多穿点,说是海边风大。我说你就是海边长大的,肯定知道,所以也没跟你说。”

“哦,”顾小影明白了,“那就是去你家?”

“有问题吗?”管桐奇怪地看看顾小影。

“那我爸妈怎么办?上大学后,除了军训那年,我每年都要赶回去陪他们一起过中秋节的,”顾小影有点感伤,“早知道就不要这么早结婚了,如果我不在家,我爸妈该多难过。”

“那怎么办?”管桐觉得这个问题确实是有些棘手。

“你说呢?”顾小影看看管桐,决定还是考查一下这个男人的智商。

“要不,就一起去我家?”管桐建议,“结婚那次太仓促,也没好好转转吧?这次来,我带爸妈四处转转啊!”

“好像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我爸就说过,他曾经在你们R城挂职三年,”顾小影看管桐一眼,“你想带他参观什么?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

“嗬,难得啊!”管桐忍不住笑了,“老婆你居然还知道这么专业的词汇?”

“懒得理你,”顾小影喝口粥,过会儿才说,“我爸说不如两家一起过节,算是大团圆。”

“好主意啊,”管桐点点头,“那就这么办。”

“那你打电话给你爸妈,让他们买车票吧,提前给个车次,咱们去接。”顾小影喝完粥,起身收拾餐具。

管桐叹口气,也站起身帮忙收拾,只是一边收拾一边说:“老婆,我再补充说明一次,那也是你爸妈。”

顾小影一愣,点点头道:“哦,不好意思,说习惯了,不太容易改。”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里有点歉意,然而总还有一些情绪,依稀带着些茫然。

那晚睡觉前,顾小影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在此之前,她原本不知道,称呼别人的父母为“爸妈”,居然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她生命中的前二十六年,这个称呼代表着一种血缘上的亲近,是一种天性的信任,亦是一种本能的依赖。然而伴随一场婚姻而来的,除了一个丈夫,还有一对毫无血缘、甚至一丁点共同语言都没有的“爸妈”。

他们也是她的至亲,甚至也是她深深感激的人——她很清楚如果没有他们的辛勤养育,断不会有今天的管桐。

可是,要跨越那道感情的鸿沟,也真的是很难——或许只有结婚以后才知道,要像称呼自己的父母那样,随意自在地唤别人的父母一声“爸妈”,不是不可能,但需要充足的时间。

至少现在,初结婚的这一年,她做不到。

比如,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时,她会欢天喜地地喊父亲顾绍泉为“顾主任”、“老顾同志”、“爹地”,喊母亲罗心萍为“罗女士”、“美女”、“妈咪”。那样的欢天喜地与没大没小,既是小女儿的撒娇,也是像她这样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子发自内心的幸福。她喜欢陪罗女士买衣服,也喜欢陪老顾同志去海边钓鱼。虽然罗女士逛遍三条街也相不中一条裙子,而老顾同志静候三小时也钓不上来一条鱼,可是就是喜欢腻在他们身边,说点前言不搭后语的八卦,扯点风马牛不相及的闲篇。海风吹过来时,带来老顾同志身上淡淡的烟味,还有罗女士身上浅浅TRESOR的味道,碧海蓝天的背景下,岁月静好。

然而,每当接电话时,听见管利明或者谢家蓉的声音,她会下意识地在第一时间内恭恭敬敬却又疏远客气地唤一声“爸爸”、“妈妈”。她也会说“爸爸你要注意身体”、“妈妈你不要太辛苦”……可是,总有一些什么地方,透着些无法否认的生硬。

或许,仔细听便能发现,即便同样是“爸爸”、“妈妈”,却也并非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概念,更不可能是同样的感情。

顾小影想,自己的确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来寻找一点勇气、承受一场磨合、增加几分理解、培养一些爱。她知道,要拥有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因为,心灵不是石头,不能打磨,只能滋润。

(8)

就这样,按照老顾同志的建议,中秋前夕,R城人民与F城人民,终于怀着对子女的无限热爱,齐聚省会G城。

顾小影想和爸妈一起住的要求显然没有获得批准——最终还是管利明和谢家蓉住在管桐和顾小影的房子里,而顾绍泉和罗心萍住在顾小影家附近的旅馆里。接风宴是在家附近的一间酒店里吃的,饭后管桐陪管利明和谢家蓉回家,顾小影则腻在父母住的旅馆里不肯走。

顾绍泉靠在床头一边看电视一边教育女儿:“你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总归要和公婆住一起的。”

顾小影委屈地撅嘴:“那我平时也不太容易见到你们啊,我赖着我自己的爸妈有什么不好?”

罗心萍叹口气,伸手揽过女儿:“影影你总要适应这种生活。嫁人了,就不是小孩子了,凡事不能意气用事,不要让管桐为难。”

看顾小影还是低着头不高兴,罗心萍急忙给丈夫一个眼色。顾绍泉看到了,故作兴高采烈地接话道:“影影,咱们明天一起去钓鱼吧!管桐说他带路,南部山区有鱼塘,钓上来可以现场加工!”

罗心萍也高兴地捧场:“是啊是啊,咱们去钓鱼!影影你快回家睡觉,明天要早起的。”

顾小影闷闷不乐地站起身往外走,罗心萍一边开门一边嘱咐:“生活环境不同,肯定会有习惯上的差异,如果没有什么大碍,就当看不见好了。对公婆要尊敬,对管桐要宽容,知道吗?”

顾小影站在门口,歪头看看罗心萍:“妈,到底谁是从你肚子里钻出来的?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罗心萍顺手拍女儿脑袋一下,叹息:“傻孩子,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总要换位思考,才能明白别人的难处。”

“知道了知道了,”顾小影嘟囔着关门,“妈你早早睡吧,我就不听你的政治课了。”

“这孩子——”罗心萍看着顾小影拖拖拉拉消失的背影,又忍不住叹气。

回到家,管利明和谢家蓉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看见顾小影进门,管利明高兴地招呼:“小影,过来吃水果。”

顾小影看看盘子里的西瓜,再看看滴在地板上的一滩西瓜汁,笑一笑,再指指卧室:“爸爸妈妈你们吃吧,我先去换衣服。”

转身进屋,看见管桐正在衣橱里翻找东西,想了想,还是关上卧室门。

管桐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看顾小影,捏着手里的毛巾笑道:“回来了?”

顾小影皱眉头:“西瓜怎么直接就端上桌了?你就不能切成丁,再用水果叉叉着吃?你看看地上那些西瓜汁……”

管桐愣一下,过会儿才笑笑答:“那就过会儿再擦地板嘛。”

“你说得轻巧,”顾小影压低声音,语气却越来越急,“万一你爸妈踩到西瓜汁上,再去客房转一圈,地板上就到处都是黏糊糊的脚印,你又不擦地板,站着说话不腰疼。”

管桐皱皱眉头:“那等会儿我去擦。”

顾小影还想说什么,可是想想老妈说的“不要让管桐为难”,终于还是忍下去,转身自顾自地换睡衣。

管桐拿着两块毛巾走出卧室,顾小影隐约听见他说:“爸,这是新毛巾,你拿着用吧……哎小心脚下,别踩到西瓜汁……”

不知道为什么,顾小影觉得心里有些沉重,好像堵了一块莫名其妙的石头。

十几分钟后,管利明和谢家蓉洗完澡,进客房睡觉了。顾小影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管桐又推门进来。顾小影下意识地回头,看他正准备把一堆管利明和谢家蓉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污衣篮里。隔着半米远,顾小影隐约嗅到一丝奇怪的气味……下一秒钟,电光火石间,就在管桐手里的衣服落入污衣篮的一刹那,顾小影已经眼疾手快地站起身,迅速把自己的内衣内裤从污衣篮里抢出来!

管桐纳闷地看着顾小影问:“怎么了?”

“没怎么,”顾小影抓着衣服僵笑,“污衣篮里的衣服都是要机洗的,但是内衣还是手洗比较卫生。”

管桐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却见顾小影拎起污衣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管桐很奇怪,问:“你干吗去?”

“洗衣服,”顾小影指指手里的塑料篮子,表情寻常,“闲着也是闲着。”

“现在洗衣服?”管桐抬头看钟,“都九点多了,明天再洗吧。”

“今日事今日毕,”顾小影一边把篮子里的衣服一股脑倒进洗衣机一边说,“明天要出去玩,回来后哪还有力气洗衣服啊!”

管桐想想也对,便不再反对,转身回屋看报纸。顾小影回头看看管桐的背影,没说话,只是叹口气,再回转身认认真真地洗内衣。

一边洗一边想,刚才自己真的是闻到了浓郁的汗馊味,只是不知道是管利明还是谢家蓉的。她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内衣混在里面洗,就忍不住有些反胃——对不起,她不是故意想用这个词的,她既然敢嫁给管桐,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也不是没有预见到。她只是没想到:闻到这气味的一瞬间,她真的会反胃。

寂静的夜晚,她一边机械地搓衣服,一边任思想飘出去,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剩大脑中空白的一片。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踏上了去往南部山区的路途。管桐、管利明、谢家蓉乘出租车在前面引路,罗心萍开车在后面跟着,车里还载着顾绍泉和顾小影。

顾小影坐后排,一路上唧唧喳喳地就没停过说话,到最后连罗心萍都问:“影影你不累吗?”

顾小影嘻嘻笑,从后面伸手搂住罗心萍的肩膀:“我不累啊,我只要和你俩在一起就很开心!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话音未落就被罗心萍骂:“爪子缩回去,没见我开车吗?”

顾小影吐吐舌头,收回手,安静了一秒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妈,你和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吗?”

罗心萍边开车边瞥后视镜一眼:“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顾小影愁眉苦脸:“我发现,虽然我公婆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可是我们真的是很不合拍,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压根说不到一起去。”

罗心萍扭头与顾绍泉对视一眼,顾绍泉做个“你说吧”的眼神,罗心萍便一边开车一边答:“我和你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吧。你满周岁时,你蒙蒙妹妹出生,你爷爷奶奶就去你叔叔家住了。”

“那婶婶和我爷爷奶奶相处愉快吗?”顾小影把脑袋搁在前排两个座位间,好奇地问。

“说到这个,我还真是很佩服你婶婶,”罗心萍感叹,“她和你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年,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按说她不过是中学毕业,也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可是她说的那些话真的很在理。我也是从她那里才知道,最质朴实用的道理常常和学历没什么关系。”

“婶婶说什么了?”顾小影往前伸伸脖子,瞪大眼看着罗心萍。

“就说这个婆媳关系吧,你婶婶的道理再简单不过,”罗心萍似在感叹,“她说婆媳间本就没有什么真正难解的结,你若是不喜欢她做的饭,少吃几口装装样子,转身出去悄悄买点喜欢吃的塞饱肚子就好;你若是不喜欢听她说的话,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自己是间歇性失聪就好;你若是不喜欢她看孩子的方式,只要想想,那到底是她亲孙女,你就算请十个保姆,有没有她值得放心?所以你也不需要和她争执什么育儿方式的问题,反正孩子将来要上幼儿园、上学,许多知识迟早会有老师教。她只要能帮你把孩子照看周全了,身体健康,能吃能睡,已经是大功一件——毕竟人家也没有一定要帮你看孩子的义务。其实这世间的很多事都是这样,只要你自己不觉得这是事儿,这事儿再大,也就不算是事儿了。”

“婶婶好伟大,”顾小影喃喃,“可是我做不到,妈,我知道这些道理都对,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受不了我公公用筷子剔牙,也受不了我婆婆冲着饭桌打喷嚏,我闻到他们衣服上的汗馊味就反胃……我真的不能想象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要朝夕相处,生活在同一间房子里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影影,”顾绍泉终于说话了,“既然你选择了嫁给管桐,就应该知道,嫁人不仅是嫁给一个男人,也是嫁给一个家庭。而你在这个家庭中究竟能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就看你是否肯动脑了。说到底,婚姻不仅是种状态,更是一种智慧啊!”

“爸,你这口气好像专栏作家,”顾小影窃笑,“真想不到天天写公文的人居然也能说出这么酸溜溜的话。”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顾绍泉回头瞪女儿一眼,“严肃点!”

“啊——换个话题吧,”顾小影意兴阑珊地靠回到后座上,“这个话题太艰深了,我理解不了。等到必须要一起生活的时候再说吧,现在还早着呢,我婆婆说了,等我生孩子的时候她就打包袱来和我们一起住。就为这个,我也得晚几年生孩子。”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信口开河?”顾绍泉瞪顾小影,“你这不是逃避责任吗?”

罗心萍则皱眉头:“你们这一代人就是责任心不强,凡事只考虑个人感受,说到关键问题就逃避,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考虑长远。你说这两个问题之间有必然联系吗?再说一个女人到年龄很大了才生孩子,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你知不知道?”

“啊——头疼!”顾小影趴在后座上,用抱枕捂住脑袋哼哼,“妈你又上政治课了!”

罗心萍无奈地看看后视镜里的那一团哼哼唧唧的生物,终于长叹口气,不再说话。

(9)

半小时后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到了南部山区,是管桐事先订好的农家乐,郊区农民的鱼塘边,早就有人支上了鱼竿。顾爸看见那一排摆好的小板凳就很开心,兴高采烈地租来了鱼竿,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挂蚯蚓。

管利明一进院门就惊讶地问管桐:“你就带我们来这个水池子里钓鱼?”

管桐点点头,给管利明解释:“城里人图个新鲜,周末到郊区来摘摘菜、钓钓鱼,休息一下,也是件挺流行的事儿。”

管利明瞪大眼:“乖乖,可了不得,好不容易当上城里人,还得花钱来农村摘菜、钓鱼?城里人怎么这么不会享福呢?有人伺候到嘴巴边上还不好,还要自己动手干活?我们农村人……”

“爸,”管桐皱皱眉头,打断管利明,“你要是不愿意钓鱼,就晒晒太阳,那边有躺椅。”

“晒太阳?”管利明觉得更不可思议了,“晒太阳还用花钱找地方晒啊?我看你们家楼下那个小院子就能晒。”

顾小影蹲在顾爸旁边,一边看顾爸钓鱼一边看管桐的热闹,乐不可支。正高兴的时候被顾爸拍一下后脑勺:“影影你去问问管桐有没有水喝,这天可够热的。”

顾小影看出来顾爸是让她帮管桐解围,扁扁嘴道:“想喝水我去帮你拿啊,问管桐干什么?人家是省委秘书,又不是我的秘书,爸你别耽误人家爷俩儿谈心。”

顾爸忍不住笑出来,扭头对坐在旁边摆弄照相机的顾妈说:“你姑娘要是生在战争年代,绝对是见死不救的那种人。”

顾妈瞥顾小影一眼,继续摆弄相机,随口答:“她不生在战争年代,也够见死不救的了。”

顾小影也不反驳,只是在一边“嘿嘿”笑。

很快就到了中午,几个人钓上了十几条鱼,于是午饭毫无悬念就是全鱼宴:醋熘鱼条、五香鱼片、凉拌鱼皮、汆鱼丸汤……很丰盛的一大桌,吃得顾小影一直没顾得上说话。大概她这样的“话痨”安静的时候不多,最后连顾爸都觉得这顿饭实在是吃得太沉闷了一些,便努力地找话题活跃气氛。

因为顾爸向来欣赏管桐,管桐又很佩服顾爸的文笔,所以两个人的交流向来很愉悦。加上顾妈刚刚参加完省政府的一个会议,所以几个人从本省大局开始谈,逐渐延展到政治经济、文化体育,越聊越投缘。

顾小影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有些感慨地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带陈烨回家见父母的情景——因为她喜欢,所以顾爸顾妈对陈烨其人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他们热情地接待了他,顾爸还每天亲自下厨做自己的拿手菜。可是他们的交谈,始终都是那么彬彬有礼,一问一答间,礼貌却不热情。

直到后来遇见了管桐,带他回家时,顾小影才知道,其实不是父母不喜欢陈烨,而是隔行如隔山:他们不知道谁是门德尔松、谁是勃拉姆斯,也不知道什么是揉弦、什么是换把,他们和陈烨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直到她遇见了管桐——她看得出,父母对这个女婿的赞许,来自于他们彼此的理解与沟通。

初秋仍然有些闷热的风里,顾小影一边吃鱼一边扭头看管桐,眼里有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暖光芒。

直到管利明的一声招呼,才把顾小影从恍惚的怀旧中拉回现实。

“小影,”管利明吃饱喝足,笑眯眯地叫儿媳妇,“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顾小影咬着一口硕大的鱼片,迷迷糊糊地看着管利明点头。

管利明满意地看顾小影:“二十六好啊,正是好时候,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管桐都三岁了。你们也得抓紧啊!”

顾小影张口结舌地看着管利明,一受惊,筷子上的鱼片就落下来,“啪”地落在桌面上,溅起一点油星。管桐和顾爸正聊得开心,听见这边的动静,也好奇地扭过头来。

于是恰好听见管利明心满意足的嘱咐:“管桐三十二啦,可不小了,你们抓抓紧,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能抱孙子啦!”

顾小影咽口唾沫,大着胆子道:“爸爸,我们还年轻,不急的。”

没等说完管利明就急了:“怎么不急呢,你们都多大了?我早就说念啥研究生,没有用,还耽误娶老婆生孩子。你看我们村里,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家家都抱孙子了,只有我没有孙子,儿媳妇还是刚刚才有的,太丢人了。”

“爸,”管桐沉着脸唤一声,“这个我们自有打算,您就别管了。”

“打算?你们年轻人能有什么打算?”管利明很不高兴,“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都像你们这样的话,都不要生孩子了,我们国家还要不要发展?要不要进步?”

“咳咳——”顾小影被呛得咳嗽,一抬头,看见顾爸和顾妈居然是一副相当平静的样子,仍然在自顾自地吃东西。顾小影一眯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实际上也快被呛到,但道行明显比她高多了,居然能看上去不动声色若此?!

顾小影忍不住暗自感慨: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结果最后忍不住的还是管桐,顾小影也是第一次见他有些生气的样子。

导火索是管利明气冲冲地说:“我不管你们城里是咋样的,在咱们农村,男人就是要养家糊口,女人就是要本本分分地生孩子!你们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什么自己的事,什么忙……地球离了你还不转啊?我就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话音未落管桐便忍无可忍地打断:“爸!”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可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看旁边一边喝水一边眼珠子乱转的顾小影,终于还是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

顾爸到这时发现自己不出来打圆场果然是不行的,便勇敢地站出来,对管利明说道:“亲家啊,不说那么多了,他们心里都有数,咱老一辈也别太操心啦,喝酒喝酒!”

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顾妈见状也赶紧捧场,举起杯子道:“就是就是,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说到底还是他们一起过日子,他们觉得合适就行,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让他们这样一打岔,管利明吹胡子瞪眼地看看管桐,也不好再说什么。谢家蓉习惯了坐在一边不说话,只是带着憨厚朴实的笑容看着儿子、儿媳妇。秋天的太阳明晃晃的,他们一大家子人坐在室外的大树下,似乎又变成了觥筹交错的热闹。

然而顾小影一扭头就看见,管桐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眼底无法掩饰的烦躁。

就这样,表面的和煦终于坚持到了太阳落山。傍晚时,一家人打道回府,在市中心的酒店共用晚餐后各自返回住处。

顾小影照例还是在宾馆里腻了老爸老妈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谁知一进家门就吓一跳:客厅里,管利明和管桐爷俩正吹胡子瞪眼地对峙!

顾小影吸吸鼻子,蓦地闻到战争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眼珠子腾地就瞪大了,血液里的凑热闹因子当即开始上蹿下跳。

她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小心翼翼又颇有点兴奋地挪到管桐身边,先抬头看看管桐的表情,再伸手碰碰管桐的手,嗫嚅着唤:“管桐?”

看见她,管利明脸色略为转好一点,但口气依然很硬,喝斥管桐道:“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生孩子就是这辈子最大的事,在咱们农村——”

“爸,”管桐紧紧皱着眉头,一字一顿,“这里不是农村!”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低沉地答:“爸,这是城市,不是农村。就算对土地有再深的感情,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一辈子做农民的!你们这么努力,才可以让自己的后代走出来,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为什么还要用农村的标准要求自己?!”

他抬起头,顾小影有些惊讶地看着一向好脾气、从未生过气的管桐,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

管利明张张嘴,可是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还是“哼”一声,拂袖而去。

管桐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口气,也没有再说话。

如此这般,这个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冰点。

夜晚,顾小影照例还是缩到管桐的怀里,可是缩在他怀里的她,却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心酸。

寂静黑暗里,顾小影听着管桐均匀的呼吸声,有些失眠了。

她在隐约的月光下仔细看着管桐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沿他的眉毛,一路轻轻划下去。

他睡梦中的样子那么安静,就像一个表情单纯的孩子。

事实上管桐真的很少对顾小影说起自己少年时代吃过的苦——顾小影也似乎从来没想到,对管桐这样的农村少年来说,最苦的或许不是物质匮乏,而是精神压力,是一心想要跳出农门的巨大精神压力。

或许,她顾小影真的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不卑不亢的管桐,内心里竟然也有这样敏感的一处。

顾小影无法形容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或许她该庆幸在与公婆的分歧中,自己的丈夫是始终站在自己这边的——可是真奇怪,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庆幸。

因为,她其实宁愿他意气风发、没有任何负担与压力地往前走,走他认准的道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时刻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而最无奈的是,这些压力还是他无法推卸的那一种。

……

夜深了,顾小影终于在这样纷繁的思绪中沉沉睡去,睡着前,她想,她这样想想都觉得累,那么这些年来,一点点挣扎着、跋涉着的管桐累不累?

其实,这时的顾小影,还仅仅把“压力”定义于奋力读书、努力工作、暂时不要孩子之类简单的范畴内。她还不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走过,未来还有很多形态各异的压力在等待着管桐,也等待着她。

毕竟,生活不会仅仅是剔过牙的筷子尖或有馊味的汗衫,也不仅仅是一场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教——生活到底是什么,又包含着怎样形形色色的烦心事儿,这些,总得一步步走下去,才能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到这时,顾小影已经意识到,假使婚姻中必须要有一段磨合期,那么属于她的这段磨合期,除了与管桐的磨合,还包含着她与管利明、谢家蓉的磨合。

可以想象,这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艰巨任务——跨越城乡,跨越代际,在一段未知的时间段内,磨炼着她的意志,砥砺着她的灵魂,而她自己,偏还无处可逃。

于是,便只能迎难而上。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