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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聆听他的脚步声顺着仿大理石长廊走开,过了一会儿声音渐小,终于安静下来。我还是继续听……听什么?莫非希望他突然止步,转身回来,说服我改变心中的感受?算了,他没有。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
本来说好了的,今晚三个人一起到万寿路刷平安夜:先去凯德晶品购物中心购物加用餐,然后到4层的博纳国际影城看电影,最后在12点之前赶到万事达中心南广场,在冰雪嘉年华上玩个痛快……可是快六点时,蕾蓉接到紧急通知,今晚市公安局要召开“元旦-春节”的双节治安强化工作会议,她和刘思缈必须到会,没办法,计划只好取消。唐小糖非常郁闷,下班之后还在撅着嘴在楼道里晃来晃去,直到发现整栋楼里除了她之外,剩下的活人只有传达室值班大叔了,才到更衣室换了衣服,一个人走出了法医研究中心的大门。
雾霾不算太重,但唐小糖还是习惯性地戴上了那面绘着小猪佩奇的粉色口罩,尽管遮住了小半张脸,但仅仅从眉眼来看,依然不难发现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孩,加上修身的白色羽绒服,令她周身散发着可爱的妩媚,引得路上擦肩而过的情侣们也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可是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插着兜,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三个月前,从省城回到京城的当天晚上,她就要去自己的房子里“办点事”,蕾蓉执意要陪她,她同意了,进门前,她先把自己身上所有红色的东西都取下,让蕾蓉也照做,然后用钥匙打开门,双手合十,虔诚地吟诵了一遍《地藏经》,之后又烧了一炷从李文解那里讨来的“唵叭香”,这才走进屋子里面去,挑了一双李媛生前穿过的鞋,来到她上吊的主卧烧掉,在用细沙掩灭升腾的火焰时,她突然低声说:“媛媛,离开或者留下,都随你,只是你不要再生气就好了……”
然后她就睡在这栋已经离开半年多的房间里了,蕾蓉怕她一个人孤单害怕,当晚留了下来,让唐小糖睡在双层高低床的下层,自己睡在李媛生前睡的上层。
直到夜很深很深,蕾蓉还是睡不着,也听到下铺的唐小糖在辗转反侧,便轻声问了一句:“小唐,还没睡?”
“嗯。”唐小糖说。
“还是有点害怕吗?”
“有点儿……不过,其实我一直在想,假如李媛的凶灵来了,我该跟她说些什么,让她知道我们都应该有个新的开始,同时又不要让她觉得我是在替自己开脱。”
蕾蓉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就告诉她,我已经回法医研究中心工作了。”
唐小糖笑了,很快,下铺就传来了她清切的小呼噜声。
第二天,唐小糖跟蕾蓉回到法医研究中心上班了,就这么简单,平静,自然而然。
省城那一晚,很快就成为了过去,无论她还是蕾蓉,都不再愿意回忆。往事无论多么惊心动魄,也是往事,尤其对于刑侦工作者而言,旧的惊心动魄总会被新的惊心动魄取代,凝结时以为会比冰更加坚硬的东西,化掉时却会无声无息。有些谜团,索性就让它永远成为谜团好了,比如须叔和徐冉的下落,比如击毙陈一心的人到底是谁,再比如那枚掉落在自己刷牙缸里的指甲,到底是怎么来的……
只有一次……
那次她和蕾蓉一起去市局刑事技术处,到刘思缈的办公室办理一件公事,恰好送来一件快递,很小的一个纸包,刘思缈正和她们谈事,很随便地撕开了包装纸,原来是一个红色的小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着一个嵌有红宝石的圆柱形水晶吊坠。
刘思缈顿时愣住了。
她把吊坠慢慢地拿出来,戴在脖子上,然后才看到锦盒的底部有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两个女孩手牵手跑过大雨……
唐小糖惊讶地看到,刘思缈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时,刘思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到窗口,望着窗外湛蓝湛蓝的天空,久久地,久久地……
Jinglebells,jinglebells,
Jinglealltheway……
一阵圣诞节的歌声,从旁边的好利来西点屋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维。隔壁的链家地产门口,几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业务员正拿着一摞二手房信息单向行人散发,他们挤出的笑容里略带嘲讽,仿佛不得不参与一场共输的游戏。有个卖红玫瑰的小女孩追着她不停地问“美女你买花吗”,直到地铁口才失望地离去。抬眼望去,夜幕初降的十字路口,路灯、车灯,红绿灯,用参差不齐、颜色各异的光柱,交错成一片虚幻得仿佛烟花甫堕的街景,来往的人们行色匆匆,惟有她默默徘徊,于是在这些许伤感的街头,形成一种仿佛她独自担当着慢镜头的奇异现象,而在她的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一不小心误入河心的旅人,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地流逝。
一阵寒风吹来,不知怎么灌进她的脖领子里,令她打了个冷战。她看了看地铁口那一大排倒在地上的摩拜单车,个顶个都冻得发青,就连上面橘色的轮毂和涂饰都被寒风割薄了几分,连忙快步向台阶下面走去。
刚刚刷卡进站,就听见大厅里响起了一个浑浊而急促的声音:“保洁人员请注意,保洁人员请注意,速到北大厅,速到北大厅!”接着,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清洁工拿着笤帚、墩布和水桶什么的,匆匆忙忙地从她身边跑过,差点把她撞一个跟头。
王红霞?
那个清洁女工,怎么有点像王红霞?
唐小糖定睛望去,才发现不是,那只是一个和王红霞一样胖墩墩的、神情麻木的中年女工。
地铁列车从黑黢黢的洞里呼啸着开了过来,稳稳地停在站台边。
门开了,她走了上去,找了个座位坐下。
列车再次疾驰,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她的思绪也飘逸起来。
从省城回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凶宅清洁工们联系,但是她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们,想念着那个晚上一起清扫凶宅继而出生入死的朋友们,直到大约一个礼拜前,她才鼓足了勇气,给李文解打了一个电话,手机是通的,但没有人接,她又打了好几次,一样是通的,也一样的没有人接。
于是她又给张超打,这一次,很快就有人接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正是那个头发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的家伙:“哈,小唐,好久没联系啦!”
“超哥!超哥!你还好吗超哥?!”她不停地喊着,不知不觉竟流下了泪水。
“好!挺好的!”张超告诉她,经过了那一晚,自己本来想去做回二手房中介的老本行了,谁知市民政局和公安局专门约谈他,请求他组织起新的凶宅清洁工小组来,承诺给他一个事业单位的编制,“因为整个省城就剩下我一个知道怎么清洁凶宅的了,多多少少我也和须叔学了一点儿驱凶的皮毛,蜀中无大将,只好找我这个廖化当先锋了,没办法,我同意了。”
“太好了,太好了!”唐小糖高兴地说。
“哦,对了。”张超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已经把王红霞的骨灰下葬了,就跟老皮埋在同一个墓地。”
唐小糖“嗯”了一声,犹豫片刻,问道:“超哥,你……你知道文解去哪里了吗?我给他打电话,电话是通的,可就是没人接。”
“我跟他有阵子没联系了,本来我想拉着他一起做凶宅清洁工,可是他说想到处走走,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张超似乎也是犹豫了一下,才换了个语重心长的口吻劝她道,“小唐,听我说,别找他了,他要是想和你联系,自然会和你联系,但我相信他不会了,你们的差别太大了……为了你,为了他自己,这都是最明智的做法,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仿佛是为了这段思绪配乐似的,从车厢的另一头飘来一阵歌声: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哪里……
一位年轻的吉它手,一面弹唱,一面慢慢地向车厢这头走来。
唐小糖无意中瞥了一眼。
她惊呆了!
是李文解!
没错,就是他,穿着一身蓝灰色的羽绒服,斜挎着个打开口的卡其色挎包,边走边唱,完全不在意车厢里的乘客们有没有往他的挎包里扔钱,只是扬着头唱着歌,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里浮动着哀伤而茫然的光芒,仿佛在思念着什么……
唐小糖猛地想了起来!是的,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去年冬天,大约也是圣诞节前后吧,在下班的地铁上,她听到一个流浪歌手弹着吉它,唱歌唱得很好听,经过身边时,想给他一点钱,但一掏兜,没有零钱了,索性就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进了他的挎包里。
“她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去年我在北京做流浪歌手时,给过我一百块钱的那个女孩……”
原来,那时他对老皮和张超说的话,不是为了帮我解围的善意的谎言!
就在一瞬间,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歌声一颤,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开,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
唐小糖望着他,望着他,但他再也没有看她一眼,哪怕从她的身边走过的一刻。
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列车停下了,到站了,唐小糖慢慢地站起身,走下了车,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背对着列车,站住了。
身后,歌声,悠扬,依旧。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
车门关上了,歌声好像被剪断一般消失了,在一声犹如叹息的粗喘之后,列车呼啸着开动了,重新钻进了望不到尽头的黑洞里。
直到很久很久,唐小糖还站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