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凶宅里会有凶灵出没吗?”
微信发出,等了好一会儿,呼延云回复了,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抠鼻子的表情。
蕾蓉不禁莞尔。
呼延云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推理者,此人恃才傲物、狂放不羁,只是因为跟蕾蓉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弟,所以才会回复这么个表情,换成别人问他这种问题,估计直接就被拉黑了事。
“这个家伙对科学的信仰,比我坚定多了。”蕾蓉想,“如果刚才在场的不是我而是他,少不得会跟须叔有一场激烈的辩论吧。”
黑色的普拉多在乡间土路上颠簸了很久,终于将腰一挺,蹿上了国道,沿着由两旁矮小而疏松的树木划定的界线向前开去,天幕依旧阴沉,好像有万千重浓云在酝酿着什么,又好像纤云皆无,只是一块完整的铁青色液压机正在朝着头顶缓缓落下。
两栋灰色的烂尾楼,在远处的原野上矗立着,一个个洞开的窗户犹如一个个水泥喉咙,嗷嗷待哺又欲壑难填。
“北京的房价怎么样?”和蕾蓉并肩坐在后座的刘捷忽然问道,胖大的身子撑得车内空间所剩无几。
“还能怎么样,五环以里的建筑用地越来越少,没有什么新房了,有也是动辄十几万一平米,要不是前几年贷款买了一套两居室,我恐怕要和很多同事一样,晚上和尸体睡在一个办公室了——好歹后者还有个冰柜。”蕾蓉苦笑道。
刘捷瞪圆了眼睛:“十几万一平米?我三年前去北京出差,听说五环以里的房子五万一平米,就吓得心脏病差点发作了……怎么涨成这样?”
“谁知道啊,我一个拿解剖刀的,可不会给中国的楼市做尸检……省城的房价呢?”
“一样的有价无市。”刘捷说,“前几年,只要有个窗户就能看见吊车,一刮风满城都是建筑粉尘,到处都是叮叮哐哐的装修声,那楼市火的,吃碗热干面的工夫,房价就能翻一番,就这么涨都不一定能抢得到,我自己那房子,还是因为刚才跟你说的本市最大的房地产商人赵洪波关照,才搞到了一套……先说清楚啊,他只是给我加了个号,房款我可是自己花钱付的,没以权谋私……你别笑,现在只要是京里来人,我都恨不得先请到澡堂子里证一证清白。”
“赵洪波跟你关系很好吗?”蕾蓉问。
“实话说,不错!”刘捷爽快地回答道,“赵洪波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入的行,搞建筑公司,他爸当过军区司令,所以他的公司管理层一水儿的退伍军官,听话、守纪律、肯吃苦,几年工夫就把公司做起来了。后来因为用地纠纷,跟本市一黑社会团伙杠上了,赵洪波手下都是职业军人,打起架来不含糊,越闹越大,我那会儿当刑侦队长,处理这事儿的时候,有意偏向了赵洪波——军警一家嘛,感情上就没法儿不偏向,后来他知道了,找我喝了几顿酒,结了交情,不过这人极通情理,那以后从来没有因为私事找我帮过一次忙,主要是因为他生意越做越大,成了省城的业界老大,社会关系网能通天,根本不需要我帮他什么。
“前几年,他发现房地产不景气了,加上他老爸去世,给他精神上很大打击,连带着生了一场大病,好像是脊椎骨感染了什么病毒,病好后就变成了个驼背,他一想,反正钱也挣够了,就宣布正式退休,公司交给手下打理,他自己在枫树岭上建了一栋别墅,准备带着比他小很多的老婆在那里隐居。谁知道搬进去没到一年,外面风传他患上了精神病,穿着白色的睡衣,光着脚,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偌大一个别墅里转来转去,经常自言自语,好像是寻找着什么,又好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他老婆害怕得不行,跑了,别墅里就剩下一个老管家、一个厨娘和两个女仆……我听说之后想去探望他,可是工作忙,没有时间,直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去年正月里的一天,深更半夜,我正在值班,突然接到电话,枫树岭派出所打来的,说枫之墅刚刚发生了案子,赵洪波举着菜刀追砍家里的仆人,一个女仆被砍成重伤,管家报的警。警方赶到时,天寒地冻的,赵洪波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台阶上,呆呆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女仆以及自己脚下一把被鲜血染红的菜刀。在将他带回警局的路上,他一直念叨我的名字,所以警员才打电话给我。我一听,赶紧跑了过去,才一年不见,他的头发全白了,背驼得更厉害了,满眼的血丝,枯瘦的身体不停地发抖,脸上笼罩着一层死气,我问他为什么挥刀砍人,他说他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又说那别墅里有个长着无数条腿的恶鬼,白天黑夜地缠着他。最可怕的是,他解开衣服给我看时,我发现他身上遍布着一条条蜘蛛网状的红斑,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像毒藤一样一直绞缠在他身上……”
蕾蓉想了想问:“是带状疱疹吗?”
“不是,带状疱疹那玩意儿我长过,不一样。”刘捷说,“我觉得这老哥们儿非常可怜,便动员了点关系,带他去精神卫生中心做了个鉴定,让我震惊的是,医生说他的神智十分正常,我说那他老在家看见鬼是怎么回事?医生笑着说了一句话,到现在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说‘赵洪波的脑子比你这天天熬夜办案的人清醒多了,如果他真的看见家里有鬼,那么我建议你去查一下他家,而不是带他来我这里做检查’。”
“那么,你去他家里了吗?”蕾蓉问。
刘捷点点头:“我让他先在精神卫生中心位于市郊的疗养院里疗养,然后抽时间去了一趟枫之墅。你知道我这老刑警出身的人,什么都见过,最不信邪,可是那别墅就是有一股子邪气……”
“怎么个邪气法?”蕾蓉问,“楼梯是扭曲的?地板是倾斜的?墙壁都涂成黑色?还是挂着各种奇怪的面具?”
刘捷眨巴了半天眼睛:“你这说的啥啊?咱们现在在谈真实的案件,不是聊推理小说和名侦探柯南。”
“那你说的邪气指什么啊?”
“从外表看上去,枫之墅不过就是一座被小河环绕的小山上的一栋普普通通的别墅,建筑风格也没多特殊、多古怪,走进去,装修、家具啥的也都正常,有钱人家咱不是没去过,无非是踩的大理石、坐的小牛皮,可是枫之墅不一样,待的时间长了,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想想该怎么跟你形容那种感觉,就是……就是屋子里好像存在着一些并不存在的人。”
蕾蓉打了个寒战:“好奇怪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有那种感觉。”刘捷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那天我到了枫之墅,先盘问了一遍管家和厨娘,了解了一下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他们说赵洪波一年来确实精神状态很奇怪,时而恍恍惚惚,时而暴躁易怒,总是独自一个人待着,对着虚空说话,睡觉也不上床,不管多凉都喜欢在地上趴着。出事那天晚上,他躲进三楼的书房一直没出来,深更半夜,屋子里传来刺耳的刮蹭声,咯嚓咯嚓咯嚓咯嚓,吵得所有人都睡不着。管家想去提醒一下主人早点休息,推开门一看,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只见赵洪波正坐在惨白的月光下,拿着一把雪亮的菜刀,一下一下刮着墙皮,那面墙就像是遭到了剐刑一般,露出灰色的、斑驳的内壁。赵洪波一看到管家,像是杀人犯被窥视到了行凶现场,一声怪叫就朝管家扑了过来,管家撒腿就跑,赵洪波紧追不舍,从三楼追到一楼,有个住在一楼的女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刚一出屋,就迎面撞上赵洪波,赵洪波一刀劈在了她的肩膀上,女仆肩上带着那把刀拼命往前跑,跑出了大门,一头栽倒在地上,赵洪波上前把刀从她肩膀上拔了下来,看着血淋淋的菜刀,浑身发抖,把刀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停地说‘不是我砍的,不是我砍的’……直到警察赶来。”
“那么,到底是不是他砍的呢?”蕾蓉问。
刘捷叹了口气说:“管家和那个受伤的女仆,是人证;刀把上只发现了赵洪波一个人的指纹,是物证。”
蕾蓉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我听完,觉得这个案子简直太古怪了,就决定把几个和案件有关的地点好好勘查一下,我从一楼大门外面的台阶开始,挨个屋子转了转,一开始那个管家还陪着我,不知怎么,突然他消失不见了,老大一个别墅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四周那么空旷,安静得死了一样,我开始觉得心慌、气短,脚脖子发软,视线里一闪而过一些奇怪的景象,模糊的人形,飘忽不定,暗处,有嗤嗤的狞笑声……我在黑暗的楼道里跌跌撞撞的,走进了三楼最西头一间朝南的屋子,这种幻觉更严重了,雪白的墙壁上突然凸浮出一只只手掌,像是有个被封闭在墙后面的人拼命拍打求救似的,耳边又响起凄厉的哭声和尖叫声,我身子颤抖了一下,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一哆嗦,就有一双虚像离开了另外一双实体,接着是胳膊、手、都在慢慢离开自己的身体,我突然想起‘灵魂出窍’这个词,吓坏了,挣扎着跑到窗户边,想开窗换气,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窗户就在离胳膊尺把远的地方,我伸出手去,却怎么也够不到拉柄,就感到后脖子一阵阵发凉,像有一个从藏尸柜里爬出来的家伙正站在我身后吹凉气,我气急败坏,我一个省公安厅副厅长,岂能被鬼魅搞成这么狼狈的样子!于是我拔出手枪,朝身后就开了一枪,‘砰’地一声巨响,耳鼓震得剧痛,窗户的玻璃都震碎了,可是这一家伙也把我自己震醒了,我发现屋子里根本就空无一人,只有刚刚拽开房门的管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上去一把薅住管家的脖领子,问他这个别墅到底有什么问题,搞得妖里妖气的,老头子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告诉我,这座别墅之前是一所养老院,出过事,死了不少老人,后来赵洪波买下了这块地,把养老院拆掉,盖了这栋别墅,那之后就有传说,说是死去老人的幽灵一直徘徊在这座别墅附近兴妖作怪。赵洪波带着家人入住后,变得神神叨叨的,好多仆人都吓跑了,就剩下两个女仆和一个厨娘,因为贪图高薪而留在这里,至于他自己,他说纯粹是因为当过赵洪波父亲的警卫员,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惯了,现在实在不忍离去……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也只能当真。”说到这里,刘捷拍了拍在前面开车的侯继峰的肩膀,“小侯,我被吓得开枪那事儿,跟谁也不许说啊。”
“晓得!”侯继峰笑嘻嘻地说,“这话要传出去,我跟着您,我也不露脸啊。”
“妈的!”刘捷笑着骂了一句。
蕾蓉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说的老人院死人,是不是就是刚才须叔提到的‘枫树岭老人院连续死亡事件’?”
“嗯。”刘捷点了点头,“那个事情没啥好奇怪的,一起单纯的事故,后来经过省公安厅联合民政局、卫生厅一起展开了详细的调查,就是肺炎传染、扩散,又救治不及时造成的。”
真的是这样吗?
这个念头刚刚在蕾蓉的脑海里闪过,又被刘捷的讲述打断了:“赵洪波在疗养院待了快一年,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都有所恢复,但是他的公司却出了件大事。自从新的商品房和商用楼盘的建筑量随着城市可供开发的用地逐渐减少而下滑之后,公司将人力、财力全部投入到了二手房市场的开发中,赵洪波隐退前,亲自委任了一个他很信任的下属全权负责公司的转型,偏偏就在赵洪波生病期间,这个下属采用一系列欺诈手段,完成了股权转让啥的……我也搞不懂商业上那一套词儿,反正最后是把这个公司改名换姓,完全变成了他自己的公司——”
蕾蓉道:“难道你说的,就是陈一新的‘圆满地产’?”
“没错!”刘捷点了点头。
蕾蓉道:“完成股权转让、公司重组什么的,也许只是一天的事儿,但整个规划、运作不可能在赵洪波生病这一年内完成,这个陈一新肯定是处心积虑,准备了很久,才在合适的时间完成了致命一击。”
刘捷点点头:“陈一新这个人,我以前就认识,他利用行贿跟一些贪官勾结在一起,做投机倒把、盗卖国家资产的生意,甚至把抗洪物资和希望小学的建材拿去倒卖,天良丧尽,可惜他的保护伞太大,经济犯罪调查科那边总也动不了他。最近几年,国家反腐动真格的,我们都以为这孙子该进大牢吃咸菜啃窝头了,不知他耍了什么手段,又钻营到了赵洪波身边当了个副总,被委以重任,我提醒过老赵多加小心,谁知老赵太自信了,最后反而被这小子给坑了……”
“翻回头来说枫之墅这边。我给那个受伤的女仆做了大量工作,又找到管家,让他从赵洪波的账户里提了一大笔钱赔给她,她才撤销了诉讼。老赵从疗养院回家那天,格外凄惶。往日的下属们不是被陈一新排挤掉了,就是改换门庭投陈一新了,根本没人关心他的死活,弄得老哥孤苦伶仃的,还是我开车去接的他。虽然他没有刚刚住进去时那么一副精神分裂的样子了,但是依然憔悴而苍老,耷拉着肩膀、佝偻着身子,像条无家可归的老狗。”刘
捷长叹了一声说,“没想到在疗养院门口,我们遇到了陈一新,他带着一群手下,跟黑社会老大似的弄一豪车的车队,见到赵洪波,陈一新装成特意来接他的样子,其实就是想看昔日老板落地凤凰不如鸡的笑话,还问他回不回那个‘克他’的别墅,要是不回就卖给自己算了。气得我差点动手要揍陈一新,就在这时,老赵突然伸手拦住了我,眼睛里释放出了久违的炯炯目光,他对陈一新说:‘我一定会回去,我一定会抓住那个躲在我的别墅里只会暗下毒手、永远不敢见光的鼠辈小人!’你没看见陈一新听到这句话的样子,又恐惧,又仇恨,而且我这个老刑侦绝对不会走眼的——他那双三角眼里充满了杀机!”
“赵洪波回到家以后,我很不放心,刚开始还每天一个电话的问候他,赵洪波在电话里笑呵呵的,说自己在忙着调查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一旦调查结果出来了,保证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我让他说具体点儿,他也不肯说,只告诉我,一旦落实了,肯定第一个告诉我,我叮嘱他保养好身体是最重要的,别的都暂时搁一边儿去……后来我工作一忙,给他打电话也就没那么勤了,谁知几个月以后,突然听到了他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