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字。”呼延云重复了一遍,当他把困惑的目光再次投向对面的阳台时,只见老人已经摇着轮椅,慢慢地顶开阳台门回到室内去了。
由于光线的原因,加之墙壁和阳台门的遮挡,即便是用望远镜也看不清南屋里面的情况,只能约略认出老人倚靠在轮椅上的脑壳,还有段新迎偶尔走来走去给他端饭、擦脸的身影。
“老段这一天到晚的都憋在家里做什么啊?”呼延云嘀咕了一句,“我调查了一下,出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也没有找工作,也没有和从前的狱友们联系过。”
刘新宇说:“从咱们这个位置,看不到北屋的情况,但凡他到他爸的南屋来,就是伺候洗漱、吃饭什么的,爷儿俩好像也很少说话,现在他把他老爸抱到床上,应该是让他睡午觉了……呼延,你真的觉得老段在策划一起谋杀案?”
呼延云看着刘新宇,虽然刘新宇脸上没有神情,但是呼延云知道这一定是他自从参加这个监视行动以来,一直深藏在心底的问题。
“从这几天观察的情况来看,除了觉得他比较宅一点,我没有发现他任何异常的行为,一个囚徒和一个宅男基本上可以画等号,所以作为刚刚出狱不久的他,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呼延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不过,谁知道呢,一晃这么多年不见了……时间就像飞驰在高速公路上,而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车祸现场。”
“一直没说,其实我几年前见过老段一面。”刘新宇突然冒出一句。
“啊?”呼延云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还记得我大学毕业,曾隐瞒学历考技校,学过一段儿电工吗?我就是在技校遇到老段的。说来也巧,他正好也在那里上学,报的速成班,我们见面很高兴,都没想到能在这里继续当同学,所以还一起喝了几顿酒。他和从前一样,老实、厚道、没啥主见,唯唯诺诺的……只是脸上多了几道褶子,一喝酒就话多,一说话尽是抱怨,工作不顺心,在社会上老是受欺负,而且刚刚结婚,经济压力大,挣钱又不多,这才想来技校回回炉,艺多不压身什么的。照我看,他没有什么变化,不像是一个杀人犯——更不像是林香茗说的工于心计、极度凶险的杀人犯。”
刘新宇和呼延云是初中同学,林香茗是呼延云的高中同学,但是高中时代他们曾经和呼延云一起办杂志,所以彼此相识。
“在对人性的判断上,香茗比你我都要敏锐和深刻得多。”呼延云说,“再说了,老段结婚早,要孩子也早,咱俩都还是光棍一条,不大可能了解一个父亲的心态,或者说,不大可能了解到一个男孩变成父亲之后,究竟会有哪些改变。”
为了放松一下坐姿,刘新宇扩了扩胸:“说句题外话,呼延,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恋爱,成家?”
“爱情是世界上最缺乏逻辑和理性的事情,而你又知道,我只要摊上缺乏逻辑和理性的事情,最终都没有好果子吃。”呼延云苦笑道,“有个事情我搞不懂,那个……我虽然长得比较丑,但是比起老段来,咬着后槽牙说,绝对能算一帅哥了,他怎么会那么早结婚?他没有钱,也没有权,谁家姑娘会看得上他?难道他真的遇到传说中的好女孩了?”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我没有见过老段他老婆,不过,那会儿一起喝酒时,一提到家里他就唉声叹气的,似乎对婚姻状况一肚子的怨气,总说婚姻靠不住,女人信不得。”刘新宇说。
呼延云沉思了片刻,又说:“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去他家里玩儿,好像只看见他妈妈,很朴实的一个人,后来初中时,你跟他走得比较近,你见过他爸爸吗?”
刘新宇点点头:“有一年假期我去他家找他,他妈妈病死不久,一家人胳膊上还戴着黑纱,他爸爸瘦瘦的,穿得很破旧的衣服,不大爱说话……总之老段是个挺可怜的家伙。”
呼延云长叹。
“我说,呼延。”刘新宇的口吻骤然加重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和老段当面谈谈?”
呼延云一愣,仿佛被这个问题戳到了牙神经,片刻之后,才嚅嗫道:“我还没有想好,毕竟我连他是否真的涉足此案都没有搞清楚,见了面也不知道谈什么好……”
“我觉得你应该见见他。”刘新宇“咔”地拧开矿泉水的盖子,慢慢地喝了一口,“你应该给他一个把事情讲清楚的机会。”
“老刘,你要知道,我现在是在工作,不能掺杂太多的私人感情。”
“老段不一样,他是咱们的老同学——”
呼延云粗暴地打断了他:“老同学怎么了?别说老同学了,我办了这么多案子,还见过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同桌,最后一个把另一个毒死的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很久很久,空置了很长时间的房间,就在这静谧中释放出特有的光泽和气味,让对视的两个人都像是镌刻在清代家具上的兽面纹饰一样,古旧而失神。
“抱歉……”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气氛,呼延云很勉强地笑了一笑,“我有点急躁,而你今天好像也有点话多。”
刘新宇“嗯”了一声。
“就算我想去找老段谈,至少也要在掌握充足的情况以后啊,现在我去和他谈什么?难不成谈他老爸为什么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到阳台上念五字真经?”
“没办法,从咱们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对面的阳台,完全看不到北屋,他在北屋里鼓捣什么,咱们完全无从知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潜入他家里去看一看。”
呼延云一惊,旋即明白了刘新宇的意思。是的,潜入段新迎的家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他的老爸每天会有固定的时间坐在阳台上,剩下基本就是躺在床上睡觉,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段新迎出门在外,那么潜入进去,也许能发现很多离着几十米楼间距发现不了的东西。
但是,会不会有危险呢?
这么想着,呼延云突然笑了,那个总是弯腰驼背、一脸恭顺样子的老同学,能有什么危险?
不,不能这样想。呼延云在意识的最深处朝自己狠狠扎了一针。永远不能忘记林香茗的提醒,这是一个“极度凶险”的嫌犯,假如林香茗下了这样的“诊断报告”,那么任何人都不应该掉以轻心。
“呼延!”刘新宇突然叫了他一声,“老段要外出了。”
呼延云连忙凑到窗前,只见段新迎正在推开楼门往外走,斜挎着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棕色人造革挎包,挎包里鼓鼓囊囊的,他把锁在停车架上的自行车锁打开,骑上那辆看上去有如出土文物的二六自行车,嘎吱嘎吱地往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呼延云转过脸,对刘新宇说:“我走一趟。”
刘新宇立刻把搁在椅子边的工具包提溜到膝盖上,打开,拿出一个硅胶制成的肉色无线耳麦递给呼延云,呼延云塞进右耳,刘新宇又拿出一个好像iPhone6的对讲机——这种对讲机可以接收到呼延云在100米范围内通过喉部振动发送的音频信号,并经由话筒将对话传送到他的耳麦中——调整了一下频率,低声对着话筒调音:“ABC发送,ABC发送”,呼延云点了点头,竖了一下大拇指,表示接收音频信号清晰稳定,然后背上一个浅灰色的迷你双肩包,走出门去。
呼延云朝着段新迎住的那栋楼走去,暗自庆幸,刚刚还在盼着能深入“虎穴”一探虚实,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这真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好时机,段新迎出门去了,他老爸又睡下了,正好可以摸进屋子里面去。
但是,会不会有危险呢?刚才想起的问题再一次闪现于脑际。
管不了那么多了,再危险也比站在窗口瞭望强,隔靴尚且不能搔痒,何况隔着楼呢……再说,不是有刘新宇在观察着么,万一段新迎提前回来,只要得到刘新宇的预警,自己应该有充足的时间撤出。
推开段新迎所住楼的楼门,一步一步向四层走去,楼道空无一人,静寂得与这正午时光恰是相宜,只在临近窗口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灰尘在百无聊赖地漂游,然而出于谨慎,呼延云还是很没必要地踮着脚尖拾级而上。楼梯虽然宽敞,却因为年代太久的缘故,所有的台阶边缘都像狗啃过一样坑坑洼洼的。
来到四层,呼延云看了一下右手的屋子,很罕见地没有安装防盗门,“原装”的木头门板上端能看出“409”三个字的门牌号,只是红漆脱落得只剩底色。
就是这一间了。
呼延云蹲下,看了一下门锁,是只装配了五六颗弹珠的旧式锁,用一字钥匙就能打开的,属于最好“破解”的门锁,这种锁打开并非难事,容易出现问题的反而是在门轴上,因为一般来说,装配这种门锁的房门都年纪不小了,门轴就像七八十岁老人的骨关节一样,会在打开时嘎吱作响,很容易惊动屋子里面的人。
于是呼延云从迷你双肩包里拿出润滑油,用一根细刷子,把润滑油在门轴的里里外外、每道缝隙都打上油,那门轴活像是准备上台演出的老年时装表演队队员,连锈斑都闪闪发光。
他拿出一把万能钥匙,插进锁孔鼓捣了两下,很容易就把锁舌打开了,然后他轻轻地拉开房门……
很好,几乎毫无声音。
他一闪身,走进了房间,顺手将房门带上。
光线有些暗,好像从中午一下子步入黄昏。扑面一股很浓烈的又骚又溲的气味,仿佛有人把墩布在尿盆里沤烂了又拿出来擦了一遍地板。呼延云游目四顾,发现这个南北通透的两居室和自己用来监视这里的那套住房的结构几乎一样。南边的主卧比较大,有个阳台;北边的次卧关着门,门上挂着锁;连接南北屋的是一条长长的过道,正对着房门的是一个不大的客厅,像树洞似的凹在整个过道的中间部分。
竖起耳朵,除了旧电冰箱的嗡嗡作响,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呼延云沿过道轻轻地走了几步,将后背贴在墙上,窥探主卧的动静:只见一张木板床上躺着段新迎的老爸——下半身盖着个开了线的毛巾被,应该是睡着了,床头柜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各种药瓶,还竖着一个蓝色的氧气罐,那辆他活动时须臾不可离开的轮椅也搁在床边,扶手处包着的黑色人造革破绽开来,露出了脏兮兮的海绵,轮胎磨得早已看不见一点花纹,蛇皮一样光溜溜的。
他倒退了几步,退回客厅。客厅摆着一张钢丝床,上面铺有被褥,床边有一张米色的折叠桌,桌前有一张小板凳,桌上摆着台灯、军绿色的工具箱什么的,看起来段新迎平时不仅在这里睡觉,也在这里活动。
他又来到次卧的门前,看了看那个挂锁,挂锁是“三环”牌的铜锁,锁梁紧紧扣在锁体里面。怪事,大白天为什么要给自己家的一间屋子上锁?段新迎为什么不在这间屋子里生活?在这么逼仄的两居室,为什么还要刻意留出一间房子空置?
所有问题汇成一句话,就是——这间次卧里到底锁着什么秘密?
呼延云把耳朵贴在次卧的门板上仔细地听了听,死寂,没有一点声音,看来里面的窗户应该也是关着的,他伏下身子,从门板底部与地板间的缝隙往里面看,次卧的光线本来就差,加之缝隙本身并不大,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一阵冰冷的风猛地吹到他的脸上,蛰得他睛明穴一阵酸痛。
等一下,既然里面的窗户是关着的,哪里来的风呢?
难道,这间屋子里面有人?或者……某种灵异的透明体也在从那道缝隙里望着自己?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他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赶紧站起。
这种挂锁要想打开倒不费劲,但弄出的声响很可能会吵醒睡觉的老人——他以这样的想法否定了自己进入次卧的企图。
那么,不妨好好看一下客厅吧。这片狭小的活动区里,也许隐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他把一根激光手电叼在嘴里,打开的光束照射着眼前的视野:先把段新迎的床铺翻了一下,什么都没发现,又看看垃圾筐,也没有有价值的东西,只有几个被剪碎的塑料管、铜线什么的、于是再去看那张折叠桌,然而折叠桌上除了台灯和一个超霸纽扣电池塑料盒,空无一物。
一无所获,实在不行就放弃吧。
他这么想着,随手在折叠桌上轻轻地抚触了一回。
咦,手指尖好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把指尖抬到眼前,用激光手电的集束灯光照上去,才发现是一些细砂似的白色晶体。
这是什么?难道是海洛因?老段这家伙莫非在自制毒品或吸毒?如果真的是这样,海洛因的提纯需要非常复杂的工序,应该能在这房间里发现泵浦、坩埚或长颈玻璃瓶等提纯工具,或者找到吸毒用的锡纸或注射器啊!
呼延云立刻开始更加细致的搜索,终于,在墙角的一个纸盒子里面,他发现了电烙铁、烧杯、漏斗
、玻璃广口瓶、咖啡过滤器什么的,还有几个没有贴标签的棕色瓶子,瓶子都已经空了,只在瓶盖上用碳素笔写着几个大写字母,是区分它们的唯一标志。
HCl是盐酸、H2O2是过氧化氢(双氧水)、CH3COCH3是丙酮。
这是什么奇怪的组合?比洗剪吹的发型还要色彩斑斓跌宕起伏参差不齐匪夷所思,就眼前这些工具,提纯海洛因明显不够,研磨咖啡又明显太多,难道这一切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个化学和物理爱好者的“常备品”……不不不,不应该做这样最懒惰的设想!
我这是怎么了?自从贴着地往次卧里看了一眼,遭遇到一阵诡异莫名的冷风以后,我就一直头脑僵木,无法将视线所及的物什建立起内在的逻辑关系……
这么一想,他的头脑立刻冷静了下来。
我不能再纠缠于那些白色晶体是什么了,那会使我偏离方向,陷入泥淖,我推理的目标应该是——段新迎到底做什么去了,当这个问题搞清楚的时候,白色晶体的“真身”也许反而会暴露出来。
所以,这个纸盒子里面的东西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寻找真相的全部,就应该重新审视那些被我原以为可以“放弃”的东西!
垃圾筐里的被剪碎的塑料管、铜线;
折叠桌上的超霸纽扣电池塑料盒;
纸盒里面的电烙铁、烧杯、漏斗、玻璃广口瓶、咖啡过滤器,还有那几个没有贴标签的棕色瓶子……
望着雪白的墙壁,他的视线伴随着脑海由混沌到清晰,也一次次地变焦,于是那些本来独立的器皿和模糊的影像,终于由一成二,由二成三地渐渐组合成了连续不断的画面:将过氧化氢放入玻璃广口瓶里面,然后加入丙酮,搅拌,搅拌,再添加盐酸催化,继续搅拌,搅拌……把一切放进电冰箱,白色晶体形成了,容器,溶液,咖啡过滤器,漏斗,烧杯,广口瓶,一次次的倾倒,过滤,搅拌,然后将过滤器底部潮湿的晶体用小勺子舀出,平摊,晾干……
然后呢?然后是什么?垃圾筐里的被剪碎的塑料管、铜线;折叠桌上的超霸纽扣电池塑料盒;纸盒里面的电烙铁……
不不不,推理的重要前提之一,就是尽量淘汰掉那些形成干扰的条件,让一切可供推理的元素呈现出最本质最本真的本来面目。
好吧,开始简化——
被剪碎的塑料管、铜线;超霸纽扣电池塑料盒;纸盒里面的电烙铁……不行,还不够,再简化一点。
塑料管、铜线;纽扣电池塑料盒;电烙铁……
还是不够,还差一点,要剥掉一切毫无必要的包装——包装!
对了,就是这个!纽扣电池塑料盒——这仅仅是一个包装,而重要的是,里面的纽扣电池不见了!
电光火石的一闪,真相猝然暴露在了眼前!
该死!不知道时间还来不来得及!
呼延云将桌上的残余结晶体扫进纸质证据袋,犹如一只正跟毒蛇周旋的狐獴,迅速闪出段新迎的房子,用万能钥匙把门锁好,边往楼下跑边说:“老刘老刘,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听得见。”耳麦里传来刘新宇的声音,“怎么了?呼延,发现什么了?”
“老段在制造炸弹!”呼延云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我在他的屋子里发现了装过氧化氢、丙酮和盐酸用的瓶子,瓶子是空的,这三种物质最有名的结合方式,那就是把过氧化氢和丙酮搅拌在一起,用盐酸催化,然后冷却、过滤后提取结晶物,就是三过氧化三丙酮,俗名TATP,这是一种很容易制作又具有很强破坏力的炸药!我在老段的垃圾桶里发现塑料管、铜线、电烙铁,这很明显是用于自制引爆器,最关键的是还用上了一枚纽扣电池,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把炸药放在什么东西里面,找机会接近于文洋然后引爆!”
刘新宇也很震惊:“那你打算怎么办……我看见你跑出楼来了。”
呼延云边跑边说:“我得阻止老段,你守在窗口,如果发现老段回来了,马上告诉我。”
转瞬间,他已经跑到了街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他有点困惑,这么大一座城市,该去哪里找段新迎呢?
不远处就是红都郡,也许老段去于文洋家“上门服务”了,这么一想,他急忙跑到红都郡门口,谁知被保安拦住了。
“请刷卡进门。”保安指了指黑色的电子门锁。
“我有急事。”呼延云比画着,“你们刚才有没有见过一个嘴有点外凸的,个子差不多这么高的男人走进去,他身穿黑红相间的格子夹克,斜挎着一个棕色挎包。”
保安想了想说:“没有,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那么麻烦你问一下在其他门驻守的保安,并请监控室的人查一下监控视频,维修通道也好、车库入口也罢,总之在二十分钟以内,有无这样的一个人进入小区!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高档社区的保安到底是要负责一些,马上拿出步话机进行联络和查询,但结果是一致的,没有发现段新迎进入小区的踪迹。
呼延云想了一想,换了一个问法:“那么,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年轻人走出小区呢——”他把于文洋的形象描绘了一番。
假如段新迎试图炸死于文洋,那么只要能找到于文洋,也就应该能找到段新迎吧。
那个保安摇了摇头:“我们只盯着有没有可疑的人进入小区,不会管住户出没出小区啊。”
说的也是,呼延云有点沮丧,恰巧,有一个给社区外墙的树木修建枝丫的园林工人正在门房喝水,顺口接了一句:“我刚才修树的时候,得防着砸到路人,所以边修剪边看着下面,好像确实看见你说的这么个年轻人出了小区,他穿着运动服,骑着一辆很漂亮的山地车。”
呼延云马上拨通了张昊的手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有没有于文洋的手机?我需要马上和他取得联系。”
张昊有点紧张:“出了什么事情?”
“我要马上找到于文洋。”呼延云不想说得太多,“总之你赶紧想办法让我联系到他!”
张昊那边一阵嘈乱,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中传来:“呼延先生,我是于文洋的爸爸于跃,文洋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呼延云一愣,他没想到张昊居然和于跃在一起:“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肯定,但是请找到于文洋,越快越好!”
“抱歉,呼延先生,我也有点事想和他联系,但是打他的手机他一直没有接,他的手机号码是——”报完了11个数字之后,于跃说,“他外出应该带着我们聘请的私人保镖,是一位退役的特警,所以能保障他的安全……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唯一能保障的就是被炸死的不仅仅是于文洋。
“那么,那位保镖的手机号你有吗?”呼延云问。
“有倒是有,可是他们工作时间手机一律静音。”
该死!呼延云赶紧挂断电话,拨打于文洋的手机,手机是通着的,就是没有人接听。
怎么办?
身边,一辆装满瓜果的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驶过,喷出一阵尘烟,迷离了视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真的让那枚炸弹爆炸,那么一切都将无法挽回,这么想着,他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来……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找到于文洋?
突然,他想起一个人来。也许他能找到段新迎,可是,这步棋会不会走得太早了一点呢?
时间紧迫,恐怕不能顾虑这么多了。拨打手机号码,在手机显示接通的一瞬间,他把话筒贴在脸侧:“是姚队吗?我是呼延云!”
“啊?呼延啊,有什么事情么?”可以听出姚代鹏对这个电话来得如此突然,感到十分诧异。
“有急事,我知道你最近在监视段新迎的行动,我想问问,此时此刻,段新迎是否在你的监视之中。”
手机那边沉寂如死。
明知道姚代鹏在怀疑自己的动机和目的,呼延云却无论如何也等不及了:“姚队,真的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然我也不会找到你的头上,如果段新迎在你的监视范围内,请务必告诉我他所在的位置!稍后我一定把事情给你讲清楚。”
姚代鹏说了一个地点,后面跟着的那句话,口气冷漠:“完事儿,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呼延云打了个车就往附近一个街心公园奔去,那里有一片被绿树环抱的小型球场。下了车,他甚至来不及等司机找钱,就跨过入口处的铁栏,顺着柏树丛往公园的最深处跑去,在浓密得犹如陵园般的绿荫中三拐两拐,终于看到了那个仿照古罗马斗兽场建造的缩小版足球场,呼延云顺着台阶三步并作两步跃进环形拱廊的最高端,只见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小伙子正在球场上追逐驰骋,而不少游人正散坐在观众席上嗑瓜子或者聊天。
一边扫视着球场寻找于文洋,一边听着自己因奔跑和紧张而狂乱的心跳声……哦,奔跑的球员中没有于文洋,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余光突然发现,在远处的拱廊一角,闪出了段新迎的侧脸,再定睛一看时,却已经不见了!
可恨!现在不是追击他的时候,还是找到于文洋要紧!
他又开始查看观众席,在那些笑意盈盈的脸孔沧桑憔悴的脸孔水灵稚嫩的脸孔布满皱纹的脸孔中努力地寻找着,怎么还是找不到?唉!都怪我刚才和姚代鹏通话时太性急,居然只问出了于文洋在这个球场,却没有搞清楚他的具体位置!
按理说,既然于文洋穿着运动服,无论如何也应该在球场上啊,为什么我就是找不到他呢——
啊!我真是个笨蛋!
呼延云差点给自己一拳,在足球场上,有个人一定是不怎么大幅移动,并背对着和他同一方向的观众的——
守门员!
呼延云飞快地跑了几步,换了一下角度,果然看到守门员那张熟悉的面孔。
于文洋找到了,那么,爆炸物在哪儿?
犹如一台快速运算的电脑,他开始了比飞人博尔特还要迅疾的推理:段新迎刚刚还在球场,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放置爆炸物,不过,他来到这里很长时间了,更大的可能是已经放置了爆炸物,而他依旧没有离开的理由是,他需要让于文洋的身影在自己的视线以内,因为他必须操纵爆炸物以找到最好的时机,所以,那个爆炸物是遥控的,既然是遥控的,目标人物又十分明确,所以爆炸物应该是在固定时间会固定出现在于文洋一个人的身边。
他的山地车?很有可能,不过,TATP毕竟不是微型炸弹,如果想达到炸死一个人的当量,至少要有相当的体积,而自行车那么瘦骨嶙峋的东西,如果多了个外挂,岂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吗?
那是什么?
呼延云定睛望去,突然发现在身边不远处的水槽里有个足球。
凌空一脚,足球被踢到水槽里,伪装成帮忙捡球,然后把装有炸弹的足球“狸猫换太子”,TATP分量比较轻,交到球员手里,在火热的运动气氛中未必会感到足球重量发生了变化——也许滚动的足球在大多数球员的脚下都是一带而过,但总有一个时间,它会被守门员固定在脚下或者拿在手里。
好,那就——
呼延云跃入球场的那一刻,后来周围的观众回忆起来,毫无武侠小说中男主角突然出现时的天外飞仙般潇洒倜傥。
“那个家伙活像是被扔进球场的,差点摔个狗啃泥,然后踉踉跄跄冲到球员中,不顾大家的喊叫和叱骂,抱起足球就往球场外面跑,比赛就这么被打断了,真是令人扫兴啊!”
呼延云抱起足球,冲出球场,寻找着哪里才能扔掉这个要命的玩意儿,要知道段新迎很可能还在附近监视着球场内的情况,发现自己的计划被破坏,没准儿就会按动遥控器,这样不仅可以泄愤,还是破坏掉犯罪证据的最好方式啊,在一个完好的足球内胆上提取指纹,可比从一地碎片上提取指纹容易得多了。
快快快!快点找到什么地方才可以扔掉这个足球!
他想起了无数电影中,主人公将炸弹扔进防爆罐或游泳池里之后,飞身扑倒的同时,炸弹立刻爆炸的景象,可那毕竟是影视作品,自己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可就难说了,况且现实中不会遇到那么好的炸弹接收器的,可是如果扔到果皮箱或垃圾桶里,反而有可能导致爆炸中产生破坏力更强的破片!
正在这时,旁边跑过来一个人,一把从他手中夺走了足球!是一个戴着墨镜、满脸痤疮的家伙,想必就是于跃说的私人保镖。当他发现呼延云冲进球场抱起足球的瞬间,就意识到那是个什么东西,并迅速找到了解决方案,所以,他飞奔上前抢走了呼延云手中的足球,几乎半秒不差地扔进了一个
废弃的电缆竖井之中。
呼延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这时,姚代鹏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到他面前,冷冷地说:“段新迎已经被拘押了,现在你该把事情跟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吧?”
呼延云抬起头,看了看他,在他的目光中体味不到一丝旧识的温情,只好把张昊怎么找到他,于跃一家怎么拜托他保护于文洋的安全,自己已经租了套房子在段新迎家的对面监视他一举一动,并潜入他家中发现他制作炸弹的全部经过,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可见,咱俩前两天不是‘偶遇’,而你那天晚上不但没有告诉我这些事情,反而还在不停地套我的话。”姚代鹏说,“呼延,你觉得你这么做有劲吗?”
呼延云叹道:“姚队,我非常抱歉……”
“把你的道歉打包回家,自己慢慢品去吧!”姚代鹏冷笑道,然后,他去审讯段新迎了。
呼延云只好将那个装有TATP残余结晶体的纸质证据袋,交给和姚代鹏搭档的另一个刑警,作为指控段新迎制造爆炸犯罪的证据,刑警接过,拿到临时指挥车化验去了。
呼延云给刘新宇打了个手机,得知段新迎他老爸依然躺在床上睡觉。挂上电话,他起身要走,却被那个刑警拦住了:“你想去哪里?”
呼延云一愣:“段新迎被捕了,于文洋的安全威胁解除了,我没有啥事儿了啊。”
“坐下,我让你坐下!”那个刑警指了指旁边一个木头座椅,“刚才姚队说了,在他审讯完段新迎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
这算什么?呼延云一下子火了,没有功劳没有苦劳你也不能画地为牢啊!他正要和那个刑警掰扯清楚,只见姚代鹏像中了一箭的野猪似的,怒气冲冲地横穿过灌木丛来到面前:“呼延云,你绝对是天字第一号混蛋!”
呼延云岂是好惹的!但姚代鹏毕竟是大他十多岁的兄长,总不能挥起拳头。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姚队,你们当警察的早晨起来都不刷牙么?”
“你他妈说什么!”旁边那个刑警一把拽住呼延云的脖领子。
呼延云轻蔑地看着他。
“放开他。”在姚代鹏的命令下,那个刑警慢慢地松开了手。
姚代鹏望着呼延云,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狞笑:“我知道你一直拿警察当傻瓜,我也知道你一直觉得没有你我们就只配被罪犯当猴儿耍,但是今天你亲自当耍猴人的时候,表现得并不高明。”
“我听不懂你的话。”呼延云说,“麻烦你用人类的语言重新表述一番好吗?”
姚代鹏点了点头:“没问题,呼延先生,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装模作样抢走的那个足球,我们的检验人员给它来了个开肠破肚,结果发现,那只足球死得真他妈冤透了——别说爆炸物了,里面连根毬毛儿都没找到。”
“什么?!”呼延云大吃一惊,半天没合拢嘴,好久才想起来,“那个结晶体呢,你们化验了没有?”
“恐怕又要让您失望啦。”姚代鹏摊开手,“化验结果表明,您提供的结晶体并不是什么TATP,而是一种碳水化合物,俗名——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