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见白色普桑开过来了,丰奇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车一停,他立刻拉开车门,见呼延云下来了,“啪”地举手敬了个礼,笑嘻嘻地说:“呼延先生,还记得我吗?”
呼延云一看就乐了:“咦,你小子怎么在这儿?还有,直接叫我大名,什么先生不先生的——我长得有那么老吗?”
马笑中从驾驶位上下来,笑道:“他不是在小白楼看守不严出了事故吗?我就把他调到手下修理修理他!”
系列命案期间,呼延云一副潦倒的样子,丰奇作为一个普通民警,和他没说上几句话。但案件侦破后,听说了他的推理,对他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所以刚才接到马笑中的电话,说呼延云要来青塔小区的案发现场勘查,激动得他早早就赶过来等着。
丰奇一边带着他们往小区里面走,一边对呼延云说:“这回可要看您再次大显身手啦,案子太奇怪了,不是吗?”
“奇怪?这不是坏事啊。”呼延云微笑着说,“对于一起案件而言,奇怪就像是通缉犯的六指、斜眼或者痦子,只要盯住它、理解它的内涵,反而有利于更快地侦破案件。经验证明,最难侦破的往往是那些平淡无奇的、没有任何特征的——也就是毫不‘奇怪’的案子。”
刚刚走进小区的大门,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从旁边走了过来,极其恭敬地齐声说:“呼延先生您好。”
呼延云一看,都不认识。
那个女子说:“我叫张燚,他叫周宇宙,我们是中国警官大学的学生,也是名茗馆的成员。”
马笑中一听,走到那个男生面前,叉起了腰,瞪圆了眼:“啊,原来你就是周宇宙啊!是你举报出人命那天晚上小青进了这小区的吧!你最近红薯吃多啦!他妈的瞎放什么狗屁?!”
周宇宙好歹算个帅哥,学习、体育都不错,在学校里一向是众星捧月般的待遇,哪被人这么骂过,脸顿时涨得通红,两只拳头不由得攥了起来。
“怎么着,你还想袭警?信不信我抓你?!”马笑中说着就把手铐从口袋里拎了出来,“哐啷哐啷”地摇晃着,“别他妈的以为你们是名茗馆的就有什么了不起,在我眼里你们就是一帮穿开裆裤的小屁孩。我知道有好多人想舔着你们的屁股沟子套一潜力股将来升官发财,可我没这个兴趣——你们有话快说,没话赶紧给我滚!”
张燚拉了周宇宙一把,上前一步,很客气地问:“您是?”
“马笑中!”矮胖子很得意地报上大名,“望月园派出所所长。干吗,你们还想打击报复?”
“哪里,您这么语重心长地教训了我们一番,我们要是连您的尊姓大名都不知道,岂不是太轻视您了。”张燚一笑,把脸转向呼延云,依旧恭恭敬敬,“我们奉馆主爱新觉罗·凝之令,想跟在您身边,一起勘查一下案发现场,听您进行‘临床推理’,积累些实践经验。毕竟,小屁孩不能永远长不大啊。”
“我又不是火村英生,你们跟我学哪门子‘临床推理’啊。”呼延云淡淡地说,“既然你们当中有一个人有涉案嫌疑,我就不能带你们进案发现场了,请多原谅。”说完和马笑中、郭小芬、丰奇一起朝小区里面走去。张燚和周宇宙还想跟上,被一个民警拦住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周宇宙盯着他们的背影,恨恨地说。
张燚却是一脸的神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面对任何谜团,都能迎刃而解……”
“任何谜团?未必吧!”周宇宙脸上浮现诡异的一笑,“咱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有个问题,想好好请教他一下。”
电梯像个发脾气的孩子,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在四楼停住了,吱呀一声打开了门。楼道里一片昏暗,加上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仿佛是被谁含在嘴里。
“409房间,往这边走。”丰奇一指右手的位置。
呼延云戴上橡胶手套,出了电梯,马笑中指着墙上的一个长方形灰色铁匣子说:“这个是这一楼层住户的总电闸盒,案发后我看了,409房间的电闸被拉下了,一层灰被擦掉,没有发现指纹。”
呼延云点点头,来到409房间的门前。丰奇指着门上一个清晰的脚印说:“这是老甫踹门而入的时候留下的,当时这个房门并没有反锁,他用手指顶了一下,推开了一点,立刻闻到一股浓重的腥气,觉得里面肯定是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怕屋子里还藏有什么人,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才一脚踹开的。”
呼延云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脚印,站起身往屋里走去。
然后,就看到了客厅的地板和墙壁上用粉笔勾勒出的清晰的一圈白线,很明显是一个坐着的人形。在人形线的内外,残留着一斑斑已成黑色的血渍。由于这套一居室的窗户是朝北的,加之为数不多的几样家具:沙发、电视柜、床、写字台也大多是冷色调的,所以,尽管是阳光灿烂的午后,整个房间依然十分阴暗,仿佛到处都铺陈着一片片剪碎的阴影,而那些血渍则是所有阴影中最残破的片段。
马笑中把案件的卷宗打开,指着勘验现场时拍摄的杨薇惨死的照片说:“当时,她就坐在这里,背靠着墙。”
郭小芬凑上来,先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那一圈人形白线,视网膜里的两个影像,犹如将底片浸泡在显影液之中,渐渐浮现出了一幅新的恐怖画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电筒的光芒颤巍巍地探入,照亮了浸泡在血泊中的死尸,杨薇的眼白和瞳人中残余的光芒,仿佛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好端端的,郭小芬浑身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呼延云把照片和人形白线对比着看了半天,又忽然单腿蹲下,正好是“面对”着杨薇尸体的位置,再次对照着照片看,视线像用筷子从一个碗往另一个碗里夹豆子一样,反复游移了好几遍,突然问:“一共捅了几刀?”
“一、一刀拿下!”马笑中学着《有话好好说》里的姜文,结结巴巴地说。
呼延云瞪了他一眼:“说正事儿呢!”
马笑中歪了歪嘴巴:“确实是一刀致命,法医鉴定过了,正好插进心脏,然后再把刀拔出,所以血喷出来不少。要我看,这根本不可能是女人做的案子,只有男人才有这么大的力气。”
“不见得。”郭小芬说,“女人只要练习一段时间手劲和腕力,刺杀时一手执刀,另一只手抵住刀柄的底端,在插入刀子时施加压力,同样可以刺进心脏,至于拔出,那就更容易了。”
“这是行凶的刀。”马笑中递过来一张照片,呼延云拿在手中细细地看。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情来。”马笑中说,“我第一次来到案发现场的时候,蹲在尸体前面,闻到她脸上有一股香味儿,我告诉了司马凉,可是那孙子不搭理我。”
“杨薇是个女人嘛。”郭小芬说,“总要涂脂抹粉,洒点儿香水的。”
马笑中摇摇头:“问题是杨薇的尸体是素颜,没有上什么妆啊。而且我们在案发后去过杨薇住的地方,她几乎不用香水儿的。”
“会不会是她的发香?”郭小芬问,“或者体香,女人身上都有淡淡的香味儿的,闻香识女人嘛。”
马笑中很肯定地说:“不是,确实是她脸上的香味儿……”
呼延云把行凶的刀的照片还给马笑中,起身伸手拉开洗手间的门。由于是暗卫,里面黑漆漆的,丰奇伸手将墙上的开关一扳,天花板上的一盏灯亮了,也许是瓦数太低,感觉比没开强不了多少,但还是能看到地板上一片银闪闪的光芒,活像是一群蛾子被撕得粉碎的翅膀,中间夹杂着某些铅灰色的碎片——反面朝上、露出镜背漆的镜片。
呼延云很惊喜:“这些碎镜片没有打扫吗?”
丰奇抢在前面说:“刑警队那帮人想打扫后,把这些镜片收进证物袋带走,但被我们所长拦住了,他说案发现场在结案前要尽可能地保存原貌,这样才便于反复勘验。”
“哟,有进步啊!”郭小芬说,不知是表扬还是挖苦。
马笑中拍着胸脯说:“没办法,天生丽质难自弃!”
他耍贫嘴的工夫,呼延云已经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散碎一地的镜片来,这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镜片,几乎每一片里都映出他困惑不解的目光,仿佛是无数只疑问的眼睛,在不约而同地眨动着。
凶手为什么要打碎这面镜子?这一行为的意义究竟何在呢?
呼延云思索着,不由得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拈起一块镜片。郭小芬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心”!然后才想起他戴着橡胶手套呢。呼延云转头朝她微微一笑,她把头一扭不看他。
镜片没什么新奇的,既没化成一摊水也没冒出一股烟,更不是什么贵金属材质,只是一块坚硬而冰凉的玻璃,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散碎在地面的状态也很自然,没形成什么图案或构成什么符号。
他站起身,平视着挂在墙上的粉色塑料镜框。镜子已经破碎解体,镜框内圈的边缘,突兀地竖着许多刀锋似的玻璃碴子,露出有点发黑的、好像被火燎过的墙面,像是一口被打碎了的牙紧紧咬着一块熏肉。
这是什么?
镜框下缘的托架上,放着眉笔,睫毛刷、梳子、唇膏……最显眼的是一把中等型号的活动扳手。开着口,但开得不大,上面有一些磨损的痕迹,但总的看来比较新,使用的次数不会很多。
他拿起这把扳手,看了又看。马笑中把脑袋伸过来:“这儿怎么有把扳手啊?”
郭小芬把卫生间环视了一圈,最后视线停在了马桶的底部,那里没有像正常情况下蓄着一汪清水,而是干干的,残留着一圈浅黄色的污渍。她用手扳了扳抽水马桶上的拉手,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她马上搬起水箱的盖子,往水箱里面望去:空荡荡的也没有水,白色浮球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像渴昏了似的。她低下头,看看水管的螺栓,然后从呼延云手中拿过那个扳手,往螺栓上一卡,开口正好套在上面,一拧,马桶的水箱里立刻发出一阵喷水声,但是没过多久,U形管滴答滴答地往地面上滴起水来。
“水管漏水,所以不用的时候或长期不在家的时候,就把开关的螺栓拧紧。”郭小芬把扳手往呼延云手中一塞,“这个扳手没什么疑点。”
呼延云把扳手放回到托架上,看了郭小芬一眼,走出了洗手间。
在卧室勘查的时候,马笑中特地把呼延云拉到窗边,指着铝合金窗框的下方说:“这里,发现了一处擦痕和一个下半手掌的掌纹。”
呼延云看了看,擦痕还是很清晰,半个掌纹由于时间的原因,已经有点模糊了。他伸出右手,把自己的手掌比了比,不禁一笑。
马笑中愣住了:“你笑什么?”
“没什么,庸人自扰。”呼延云说。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郁郁葱葱的草坡,被高楼巨大的投影覆盖,色泽有些深沉,仿佛是湖底的一片水草。
他转过身,走到阳台,继续勘查:几本蒙了灰的杂志逐页翻阅;空的矿泉水桶打开,闻闻气味;就连每个花盆都要按按盆里的泥土,拿起来看看盆底……认真得像一只在地洞里找虫子吃的穿山甲。马笑中觉得有些枯燥,一连打了三个哈欠。最后,似乎并没有什么收获,呼延云向厨房走去。
厨房里,橱台上的木质组合刀具架上,插着砍骨刀、切片刀、磨刀棒、水果刀、多用剪等等,唯独少了一把冻肉刀。丰奇解释道:“冻肉刀被凶手拿来当凶器了。”
呼延云问了一句:“可以确认行凶的刀就是缺少的那一把吗?”丰奇点点头。
郭小芬说:“凶手没有用自己带的凶器,是不是可以推断为临时起意杀人?”
呼延云摇摇头:“这倒不一定,无论多么简陋的居所,总能找到把刀,凶手只要预谋杀人,临时找把凶器,比随身携带凶器要安全得多——警方很难根据凶器找到什么线索。”
接下来,他开始细致地查看燃气灶、水壶、热水器等等,摸摸墙壁有无附着油污,“看样子这里很久没有做过饭了——”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丰奇沿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他盯住了橱台贴墙的地方:那里一字摆着两个圆柱形的透明调料盒,还有一桶食用油,调料盒里面分别盛着半盒盐和大半盒糖。丰奇心里嘀咕,这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他再一看,发现呼延云盯着的,其实是调料盒边上的一罐亨氏番茄酱。
这时,郭小芬上前拿起了那罐番茄酱,眼中也闪烁着惊异的目光:“这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一罐番茄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马笑中皱起眉头说。
“当然了不起了!”郭小芬说,“一看你就是饭来张口从来不下厨的人,如果按照调味品的使用量排序,厨房里应该有的是盐、糖、油、酱油、醋、料酒……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番茄
酱。这里很少做饭,橱台上缺少几样调味品并不稀奇,但是多了这么一罐番茄酱,就显得奇怪了。”
“没准她是订了比萨或薯条什么的,要蘸着番茄酱吃呢。”马笑中不服气,“杨薇没准儿就好这口儿。”
“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你见哪家上门送比萨或薯条的不附送番茄酱包?”郭小芬仔细看了看罐身,“生产日期显示是最新生产的。”她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我倒是突然有个想法,可是为什么这罐番茄酱没有打开呢?”
“是啊,尸检证明,杨薇的身上、衣服上和血泊中并没有沾染任何番茄酱的成分。”呼延云说。
马笑中和丰奇面面相觑,马笑中说:“喂喂喂,你们小两口,有话能不能说明白一点,我们这些旁人听不懂。”
“她怀疑是老甫。”呼延云说,“老甫和杨薇商量好了做一场戏吓唬人玩儿,杨薇装死,把番茄酱洒在身上装成是血液,老甫带樊一帆进来,看到这幕场景,樊一帆吓得精神失常,老甫把她搀到屋外或楼下,然后折回楼上真的杀死了杨薇……可惜,这罐番茄酱根本就没有打开,杨薇也没有使用过其他类似的‘道具血’,所以这个推理不成立。”
“就显你能耐!”郭小芬气哼哼地说。
呼延云一笑,对丰奇说:“到杨薇工作的百利得超市调查一下,看看这罐番茄酱是不是她从超市拿的、什么时候拿的,应该有记账。”
“是!”丰奇答应道。
现场勘查算是告一段落。大家一起往屋外走去,呼延云的脚步最慢,所以走在最后面,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了。
“怎么了?”马笑中问。
呼延云一转身,大步走回洗手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敢情是憋不住了。”马笑中哈哈大笑道,“懒驴上磨屎尿多。”
须臾,呼延云从洗手间里走出,眉头锁得像找不到钥匙了似的。
“嘿,你小子怎么不冲水?”马笑中可算逮到他的短处了,喜滋滋地质问。
“冲水?”呼延云一愣,“冲什么水?”
“你没解手啊?”马笑中问。
呼延云看了看他,仿佛是在王府井大街上,突然看到了拿着长矛蹿来跳去的非洲酋长,耸耸肩膀,走出了房间。谁知马笑中的脸皮厚极了,等电梯的工夫,又缠着呼延云和郭小芬问:“怎么样,你们发现了哪些疑点?是不是案子有点难破?”
“确实,凶手留下的物证太少了。”郭小芬瞄了一眼呼延云说,“我有两个疑惑:一个是凶手为什么要打碎那面镜子,还有一个就是那罐番茄酱,总觉得它不该在那个地方。”
电梯来了,四个人走了进去,门喘着粗气关上,慢慢下行,曳引钢丝绳的传动声从轿厢的顶部传来,咯吱咯吱的仿佛随时会断掉。头顶上的灯光有些惊惶地颤动着,不均匀地照着每个人的面庞,呼延云站在角落,尤其显得明晦不定。
“四个疑点。”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却很清晰。
无人吭声,每个人都在等待。
“第一,番茄酱。确实如小郭所说,它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东西。它一定有用,只是我还想不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第二,镜子。凶手为什么要打碎那面镜子呢?为了栽赃给小青?为了设置一个让所有观众都感到恐怖诡异的现场?这也未免太幼稚了吧,我相信凶手的动机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这两点,刚才郭小芬已经提出了,所以大家竖起耳朵听他讲另外两个疑点。
“第三,那个扳手——”
“扳手?”郭小芬忍不住插话,“扳手有什么可疑的,我不是证明了它只是用来松紧水管螺栓的吗?”
“关键是它放置的位置,是在镜框的托架上。”呼延云说,“马笑中发现,凶手在作案前关掉了这个房间的总电闸,也就是说,作案全过程是在黑暗状态下完成的。假设凶手进洗手间打碎镜子之前,用其他的发光物,比如电筒或手机照过明,由于扳手表面的银色电镀的反光作用,肯定非常显眼;此外,我刚才还做了个试验,关上洗手间的门,不开灯,扳手即便是在黑暗中也有微弱的光芒……”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凶手是作案后才关掉总电闸的呢?”郭小芬说。
呼延云点了点头:“想过,但马上推翻了。凶手把刀子插入杨薇的心脏后拔出,血液喷溅,橡胶手套上必定沾有血渍,但是在电闸盒的拉手和409房间的电闸开关上都没有提取到血渍,这证明凶手应该是在橡胶手套还‘干净’的情况下扳下电闸的。”
“请继续推理。”郭小芬说话时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丝敬意。
“即便,凶手真的是在作案后才关掉总电闸的,他是在明亮状态下杀的人,并进了洗手间砸碎镜子,那么他照样应该能注意到那把扳手,对不对?”
“说来说去,你不就证明了凶手能看到那把扳手吗?这到底有什么可疑的啊?”马笑中越听越糊涂了。
电梯一顿,停住了,门缓缓打开,眼前是一层楼道独有的明亮。
“你还不明白?”呼延云边往电梯外走边说,“明明眼前就放着一把扳手,凶手为什么要费劲地用刀柄的底端去砸碎那面镜子呢?”
“啊?”
电梯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愣住。老半天,电梯门烦躁地要合上了,他们才忙不迭地跑出了电梯。
呼延云看了看一层楼道,南北相对着各有一扇楼门,由于夏天天气热的缘故,楼门下边被垫了木头楔子,总是保持在开启状态。
透过南边的楼门,可以看见整个青塔小区的小门——铁栅栏门被一挂锈迹斑斑的铁锁牢牢锁住,栅栏顶部的尖刺像林立的一排长矛。
北边的楼门,正对着的则是那片通往望月园的草坡。
呼延云向北门走去,迎面碰上了一个老头子,红红的脸膛,胡子拉碴的,撇着个嘴跟天底下人都欠他钱似的,一拐一拐地慢慢往楼里走。马笑中一见,笑眯眯地打招呼:“哟,老爷子,出去遛遛刚回来?”
老头子“嗯”了一声,嗓门很大地问:“还没破案呢?”
“还没。”
“抓紧点!”老头子很威风地说。
“哎!”马笑中赔着笑,扶他上了台阶,“您老慢着点儿,我们一定抓紧时间破案。”
“这人是谁?”呼延云低声问丰奇。
“他姓孟。”丰奇说,“你别看他腿脚不好,眼神儿相当好使。案发那天晚上,他在楼道里扶着墙遛弯儿。亲眼看见杨薇在11点55分左右乘电梯上楼去了,这对我们锁定犯罪时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呼延云把脸转向了草坡。
青草如茵,一阵清风拂过,荡漾起绿色的波浪,层层不绝,星星点点的野花,吻痕一般,点缀其间。
呼延云忽然说:“小郭,上去一下。”
郭小芬一愣:“你说什么?”
“司马凉说小青是从这里离开青塔小区的。”呼延云一指草坡,“试试看,爬上去难度大不大。你不是说小时候在老家经常爬树吗?这么个草坡应该难不倒你吧。”
郭小芬很不情愿地走到草坡前,刚要伸腿往上蹬,忽听见身后马笑中坏笑着说“你往那边点儿”,一回头见他正在推呼延云,立刻明白了他想占据个“好位置”,看穿着裙子的自己爬坡时“走光”,不由得满脸绯红,把粉红色吊带裙的下摆紧了紧,啐了一口骂道:“两个流氓!”
呼延云没招谁没惹谁,更没起那个色心,好端端地挨了骂,格外委屈,一个助跑冲上草坡,草坡实在太陡峭了,他把腰弓得像个虾米,中途脚下一滑,赶紧抓了一把草,才没摔下去。站在坡顶,他招招手说:“老马、丰奇,你们俩先上来吧。”
丰奇上来得还算顺利。马笑中又矮又胖,几乎是像大蜥蜴一样趴在草坡上,手脚并用,连带肚皮的劲儿都使上,才算爬到了坡顶,坐着就剩下喘了。
最后是郭小芬,她弯着腰,拽着草,一步一步地攀上了草坡,快到坡顶的时候,发现无草可抓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只手伸了过来。
抬头一看,是呼延云,他看着她的目光很镇定,镇定得有点不自然,像是用手生生按住了似的。
郭小芬把细嫩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他紧紧握住,向上一拽,她借力把身子一纵,像个粉红色的精灵跃上了坡顶,整个人撞进了他的怀里。秀发掠耳,温香扑鼻,娇美的面庞在咫尺之外,耀得呼延云的双眸霞蒸一般。郭小芬没站稳,一晃,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抱住她藕一样洁白的臂膀……
“哎哟!”
呼延云突然龇牙咧嘴,像被捕鼠夹夹到了似的,抱着一只脚,单腿蹦着。
原来是郭小芬在他的脚面上狠狠踩了一脚。
“色狼!”郭小芬轻蔑地骂,一脸的得意和舒爽,像下透了雨似的。
马笑中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
丰奇上前扶住呼延云问:“没事吧?”呼延云苦着脸摇摇头,丰奇说,“看来,爬上来不是什么难事。”
“谁说不难,累死我了。”马笑中说。
“小青可没你这么棒的身材。”郭小芬嘲讽道,“她很苗条,要爬上来,相信比我还要麻利些。”
呼延云打断了他们:“小青当晚在望月园里等人,坐在什么位置?”
郭小芬回想了一下,把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蘑菇状灯伞下的石墩子说:“蔻子说,小青当时坐在那里剪指甲,脸色特别难看……”
呼延云一瘸一拐地走上前,看着那个石墩,灰色石墩的下面被野草包围,活像是一块发霉长毛儿的酥饼。
他蹲下身,拨拉着乱蓬蓬的野草,仔细搜寻着,忽然眼睛一亮,从皮带扣里摸出一柄极袖珍的镊子,轻轻地夹出了什么,然后把左手一扬,掌心朝上。
剩下那三个人不知道他装什么托塔天王李靖,一头雾水。
“给我啊。”呼延云有点儿不耐烦地说,“证物袋。”
都不是刑事鉴识人员,谁随身带那玩意儿啊。到底还是郭小芬聪明,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装一寸照片的小纸袋,把自己原本用来办证件的几张照片倒出来,将纸袋递给他。
呼延云用镊子往纸袋里夹进了三四样东西,然后收起镊子,掏出笔在纸袋上写了几行字,递给丰奇:“你马上去分局刑事鉴识科,我要鉴定这几样东西,尽快出结果。”
“是!”丰奇接过纸袋,几步跳下草坡,到青塔小区停车场开了车,往分局去了。
呼延云和马笑中、郭小芬也下了草坡,站在6号楼的北门前,郭小芬突然想起了什么:“呼延,你刚才说一共有四个疑点,好像只讲了三个就中断了。”
“对啊!”马笑中也想了起来,“快说说,第四个疑点是什么?”
呼延云神色有些凝重:“每个人来到这个案发现场,觉得最诡异最不可思议的,一定是那一地碎镜片,但是我却觉得,有一样东西,比那些镜片更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也许这样东西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只是我想多了,想偏了,还是等我仔细思考一下再说吧。”
说着,他往青塔小区的大门口走去:“现在,咱们去叠翠小区一趟吧,阿累的妈妈不是还住在那里吗,而且,发生命案的那天晚上,不是有一群人在那里聚会,之后又到望月园玩捉迷藏吗?我想找他们了解一些情况——毕竟,在发生命案的晚上,小青和蔻子分别给一群聚会的人讲了那个恐怖离奇的镜子杀人的故事,凶手应该就在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之中。”
郭小芬瞪了他一眼:“不早说。刚才从望月园直接往北走,就能到叠翠小区。”然后给蔻子打了个电话,“蔻子就住在附近,她说马上赶过来,带咱们去阿累妈妈住的地方。”
在青塔小区的大门口,两个人迎面走了上来,是周宇宙和张燚。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马笑中虎着脸说,“难道又想袭警?”
张燚也不知他哪根儿筋错了,一个劲儿暗示自己袭警,懒得理他。
周宇宙微笑道:“我只是有个推理方面的问题想和呼延先生探讨一下。”
呼延云好奇地望着他。
“就在前两天,艾勒里·奎因国际研究会通过互联网,刚刚公布了一件他生前侦破的,但一直没有公之于众的谜案,不知道呼延先生知不知道这件事?”
艾勒里·奎因是曾获得“般若者”称号的顶级推理大师,呼延云从小就视他为偶像,一听说有他生前侦破而不为世人所知的谜案,顿时两眼放光:“我最近两天没上网,还不知道这件事,请讲给我听。”
周宇宙点点头,于是把他在“恐怖座谭”上讲的故事重述了一遍:“有一年,美国南极科学考
察站留下了两个人过冬,一个叫汤姆,一个叫杰森。科考站有的是粮食和水,他俩除了保养科学仪器,平时就聊天下棋,晚上睡在一个小屋里,日子过得很不错。可是有一天,杰森突然病倒了,眼看就不行了。临死前,他对汤姆说,自己不想长眠在南极大陆的冰天雪地里,请汤姆发誓一定不要就地掩埋自己,要把自己的尸体带回祖国去。汤姆答应了……
“接下来,是汤姆把杰森的尸体背到科考站不远处的一个丘陵上,埋在雪里,第二天一早,却发现杰森的尸体就躺在对面的床铺上。汤姆十分害怕,再埋回去,结果第二天早晨杰森又‘回来了’。精神高度紧张的汤姆拿着枪巡视科考站周围,什么都没发现,再给杰森验尸,已经死透了,百思不得其解的汤姆把杰森再次掩埋,回到房间,反锁好门,把桌子推到门前堵住,抱着上膛的枪,靠在墙角打盹。
“一夜风雪。第二天早晨,汤姆睁开眼,看见门依旧反锁,桌子依然顶着门,可是杰森的尸体再一次回到了床上……汤姆浑身发抖,惨叫一声,朝杰森的尸体连开数枪。尸体被打得稀烂,然后汤姆把枪口塞进嘴里,扣动扳机,只听‘乒’的一声——他打爆了自己的头。”
马笑中眼睛瞪得溜圆。郭小芬也听得毛骨悚然,青天白日的,身上竟一阵阵发冷,不由得向呼延云身上靠了靠。
“第二年春天,美国南极科学考察队回到了科考站,发现房间里的两具死尸,十分震惊。他们从抽屉里找到了汤姆的日记,其中写到了杰森的死,也写到了尸体一次次从墓穴‘回归’,表示自己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科考队队长震惊极了,也困惑极了,将两具尸体带回国埋好之后,他来到纽约,向艾勒里·奎因求教。艾勒里·奎因看完汤姆的日记之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理——”周宇宙摊开手,“请问呼延先生,您认为这个谜案的真相是什么呢?”
呼延云低下头,沉思着,神情犹如笼着晕的月光。
郭小芬一脸困惑,轻轻地摇着头。
“敢情你是来打擂台的!”马笑中气急败坏,“谁他妈的能猜出这么古怪的事儿——别是你小子瞎编的吧!”
“绝对不是瞎编的。”周宇宙微笑着,“其实,这件事曾经被国际推理协会作为推理者晋级时的考题提出过,难住了不少名侦探,所以一直严格保密,作为保留题目。呼延先生一时想不出答案,也很正常,实在不行,艾勒里·奎因国际研究会的网站上公布答案了,就在首页,您可以去看看——”
“是梦游吧?”呼延云突然说。
郭小芬永远也忘不了周宇宙那一刻的神情:像被雷电劈中的一棵树,五官僵如枯死。
“汤姆违背了誓言,把朋友的尸体埋葬在了冰天雪地里,潜意识中是很愧疚的,清醒时还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沉睡后潜意识操纵着身体,把朋友的尸体掘出,一次次抱回到床上。”呼延云看着周宇宙的样子,知道自己说对了,“既然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就一定有合乎现实逻辑的解释。冰原上既然没有别的生物,只有汤姆一个人,那么一切,不管多么荒谬,也必然、只能是他一个人做的,无非是他在清醒和沉睡时,分裂成了两个人而已。”
说完,他和郭小芬、马笑中一起走出了青塔小区的大门。
“他——说对了?”张燚问周宇宙。
周宇宙望着呼延云的背影,英俊的脸孔阴沉得像积雨云,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