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突然覆上了一只温暖的手,雪儿慢慢地睁开双眼,渐渐看清了从黑暗中浮现出的孙女士的笑脸。
“做噩梦了?”孙女士问,声音又轻又温柔。她把手从雪儿的额头上拿起,嘴角微微一翘,仿佛在说:孩子你没有发烧,没什么大问题。
躺在床上的雪儿“嗯”了一声,停顿片刻,怯怯地说:“我……我梦见阿累哥了。”
孙女士一愣,不由得侧过头,往四周看了看,然后坐在床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小的房间,一时陷入了沉寂。
“孙阿姨……阿累哥最后是怎么样的?”雪儿忽然问。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地休息。”孙女士安慰她说,“刚才怎么突然就睡着了?”
雪儿眼皮又耷拉下来,脑袋在枕头上很疲倦地晃了晃:“我不知道,就是特别困,想睡觉……几点了?哥哥姐姐他们是不是都走了?”
“他们都去望月园玩了。你不跟他们去也好,大半夜的不知道在外面疯个什么劲儿。”孙女士看看手表,“现在是12点整,你睡了一个多小时,还困吗?困就再接着睡一会儿。”
“我想睡,可是又不想睡了。”雪儿说完这自相矛盾的话,眼神有点儿发直,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孙女士抚摩着她那雪白的小脸,又用手指捋了捋她那被压乱的发丝,问了她一些平时爱买什么牌子的衣服、学习紧张不紧张、放假了都去哪里玩、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之类的话。雪儿的回答多是一两个字。眼看她又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孙女士突然自言自语:“什么声音?”
一惊之下,雪儿又张开了发黏的眼皮,她使劲去听,可是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孙女士因紧张而发出的衣服窸窣声,什么也没有听到。
“雪儿,你渴吗?我带你喝点儿水去。”孙女士问,然后把手掌插到她的背下,将她从床上扶了起来,搀着她走出房间,来到客厅。
客厅没有开灯。雪儿坐在沙发上,纤弱的身子靠着扶手,隐约看到那张椅背很高的轮椅还停放在阳台的角落里。
孙女士没有去倒水,而是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恰好和那张轮椅并排站成了一条线。她凝视着窗外,一动不动,仿佛是张贴在黑色背景板上的一个灰色剪影。
雪儿心中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在鸽群中突然看到一缕猫毛,但是她那有些混沌的大脑怎么也琢磨不出猫毛的来源。她用力站起,透过落地窗,看到两辆警车驶入了青塔小区,车顶那蓝色和红色交替的警灯,闪烁得格外狂烈,仿佛黑夜吃下了一大把摇头丸。
根据市110报警电话记录,午夜12点15分,一名年轻男子打来电话,说青塔小区6号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他带着哭腔,说的每个字都像在发抖。”接电话的警察回忆,“就说赶紧派警察来,问了他好几遍,他才说清楚案发现场的具体位置。”
110立刻通知了青塔小区所属的望月园派出所,还有区刑警支队。
望月园派出所值班警察丰奇放下电话,清秀的脸上眉头立刻蹙在一起。对面正眯缝着眼睛盯着棋盘,琢磨下一步是拱卒还是跳马的老民警田跃进顺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110通知,有命案……”
老田猛地抬起头:“斗殴?不至于吧,最近咱们这片儿很消停啊。”
“说是在房间里发现的。”
“自杀还是谋杀?”
“不知道。”丰奇摇摇头。
“你赶紧给所长打电话,他不是叮嘱过好几次吗,大案第一时间通知他。”老田说。
此时此刻,望月园派出所所长马笑中正和几个手下在路边摊吃烤串。脸蛋儿像沙皮狗一样胖嘟嘟的他,右手一把羊肉串左手一杯扎啤,天生歪七扭八的牙齿像铲土机一样咀嚼着,油和酒混成浊黄的汤,顺着沾满胡椒面的嘴角往下淌。手机在裤兜里一震动,他愣住了,无奈地骂了一句“妈的”,把羊肉串往桌子上的不锈钢碟子里一扔,油乎乎的手在裤子上一抹,掏出手机接通了:“什么事儿?我吃得正香呢!”
电话里传来丰奇焦急的声音:“所长,110通知,青塔小区6号楼四楼发现一具女尸。”
“大半夜的,你要是敢跟我逗闷子,我回头把你小子脑袋拧下来当球儿踢。”
“我敢开这么大的玩笑吗?”丰奇焦急地说。
马笑中说:“你找个人帮你值班,然后和老田马上到现场来和我们会合。”放下手机,跟摊主说:“结账!”
摊主上前点头哈腰地说:“所长,这顿算我请的。”
“这可是你说的。”马笑中把头一歪,斜视着他,“弟兄们都听见了,既然你这么爱请客,今后一日三餐派出所几十口子的饭都让你承包了,大家可着劲儿吃,反正不要钱!”
摊主傻眼了,嘴角尴尬地抽搐着。
“你他妈没得肺气肿就甭吹牛逼!”马笑中骂道,“结账,赶紧的!”
“所长,有事儿?”一个手下扬起头问。
“有事儿,大事儿。”马笑中大声招呼道,“都别吃了,把嘴给我擦干净走人,有活儿了!”
马笑中是一个月前成为望月园派出所所长的。这个嘴巴有点歪的矮胖子是全市公安系统中数一数二的刺儿头,最早在区刑警支队,后来被下放到派出所当片儿警。他的刑侦能力很强,但闯的祸也极多,因此功过相抵,都工作四五年了,连个探长也没混上。
震惊全市的系列命案发生后,受害者之一是马笑中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机缘巧合下,他也进了专案组。凶手被捕(后来证明当时被捕的仅仅是2号凶嫌)的第二天晚上,市政法委副书记李三多和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做东,宴请专案组全体成员。交杯换盏之间,李三多不知不觉喝多了,一边摸着锃光瓦亮的秃头,一边大着舌头手舞足蹈地要跟人拼酒。大家都躲着他,小老头儿火了,扯开嗓门骂了起来:“你们都他妈缩头缩脑的装什么绿毛龟,连个敢喝酒的爷们儿都没有?!”
案子虽然破了,但是想起自己深爱着的女孩遭到这般令人发指的残害,马笑中心情很差,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早就喝高了,李三多一骂,把他的火儿也拱起来了,把酒杯往饭桌上“砰”地一顿,呼啦就站了起来:“你丫才是绿毛龟呢!老子跟你喝,谁先撂了谁是王八蛋!”
市政法委副书记是副部级的高官,一个小小警员竟敢如此粗野地叫板,宴席上的众人都被吓得一身冷汗。李三多却喜出望外,斗志倍增,先是用杯子,再后来换碗,最后两人干脆对着酒瓶吹,喝到酣处,一边称兄道弟一边唱歌。林香茗等一班年轻人没想到马笑中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唱得字正腔圆,穿云裂帛;多年老友许瑞龙更没想到李三多竟会唱一首他此前从未听说过的流行歌曲《北京一夜》,而且听来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喝得腾云驾雾的时候,两人的脸都红得像刚出锅的螃蟹,头顶往上直蹿热气,最后搂着肩膀一起倒在了桌子底下。
几天后,公安部授予专案组荣立集体一等功的文件发下来了。李三多看着文件上马笑中的名字,不由得想起这个酒友。也是闲来无事,他让秘书把马笑中的档案调来一阅,顿时大吃一惊。立功一栏密密麻麻地列了十几项,处分一栏也密如牛毛,仔细一数,还是处分多些。
从事政法工作这么些年,从未见过如此能立功同时又能如此闯祸的警察,正赶上马笑中所属那个区的分局局长来汇报一项工作,李三多就问了起来。分局局长把马笑中不守纪律、胡作非为的斑斑劣迹说完,一直闭目养神的李三多把小眼一睁:“完了?”
“完了。”分局局长懵懵懂懂地说。
李三多一指桌面上那份档案:“他还立了很多功劳,你怎么一个字也不提?”
“我觉得……一个不守制度的警察就是一个不可靠的警察,他立功再多也没用。”分局局长辩解道。
“很好。”李三多点了点头,“市局仪仗队正缺人呢,那儿最讲守制度,明天你去报到。”
分局局长顿时目瞪口呆。
小老头儿一脸坏笑:“我关心的是破案率,你在乎的是守不守规矩。咱俩各取所需,正好。”
分局局长也不是傻瓜,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立正,腰板儿挺得笔直:“报告李书记,我错了!”
“错在哪儿?”
“错在……”分局局长一时回答不出来。
李三多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的是有脑子的人,而不是听话的羊!”
分局党委班子当天开会,全票通过提拔马笑中为正科级,具体岗位等研究后决定。事情传到市局,许瑞龙听说了前后经过,哭笑不得,给李三多打电话,埋怨他政法系统不该插手公安系统的人事任命。李三多跟他从小相识,又是生死之交,说话从来都像打气筒一样直来直去,反而责备他在人才任用上不该太拘泥于形式。到头来,许瑞龙还真被他说服了,任命马笑中为望月园派出所的所长。
接到任命的时候,马笑中还以为是领导拿他开涮:“您对我有意见,可以按正常程序整我,不兴这么作弄人的。”
一听这混话,分局领导气得七窍生烟,可又不知他究竟是李三多的哪门子亲友,不敢得罪他,只好赔着笑脸说:“这可是红头文件,下发全市公安系统,你别当儿戏。收拾收拾准备上任去吧。”
马笑中还是将信将疑。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这官儿是那天一顿酒喝出来的。当天回到家,听了老娘的劝,买了两瓶五粮液,大晚上的跑到李三多家的楼底下,转悠来转悠去,就是不上楼。
可巧这天李三多参加市里召开的综合治理工作会议,回家晚。下了车,看见马笑中蹲在花坛前的石头凳子上抽烟,烟头红光一闪一闪的,照出他那张胖嘟嘟的脸。李三多走上去照他肩膀就是一巴掌:“你小子,在这儿干吗呢?”
马笑中看了看他,跳下石凳,也不管脏不脏,一屁股又在刚才踩过的地方坐下:“我发愁呢。”
“发愁?”李三多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我妈非让我买两瓶好酒来谢谢你。可你要是收了,我肯定看不起你;你要是不收,说明你看不起我——你说该咋办?”
李三多一愣,接着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把一瓶五粮液从包装盒里拿出来,一把拧开瓶盖:“好办,咱俩就在这儿消灭了它。”
马笑中嘿嘿笑了,从怀里拿出两个纸杯,又从衣兜里掏出一袋花生米:“我就知道你肯定用这个法子,看,连下酒的我都预备好了。”
一股久违了的豪情,突然涌上了李三多的心头。
一个副部级干部和一个正科级所长,两人面对面盘腿坐在石凳子上,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喝酒,但见月光从叶隙间泻下一脉清辉,很快两人就都醉了。
“小马,那天庆功会,你为啥喝那么多酒?”李三多问。
“心里难受。”马笑中抽抽鼻子,“那个叫陈丹的女孩,我打小就喜欢她。”
李三多“哦”了一声,沉默了。
“想啥呢?”马笑中问。
“我想起了一个女子,也是我打小就喜欢的,可是……”李三多没说下去,目光有些凄怆。
“老爷子,别想那些了。”马笑中给他的纸杯里倒上酒,“明早儿一醒,都是梦。”
“你小子啊!”李三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爆发出一阵风似的大笑,撼得树上几只归巢的鸟儿都扑楞楞地飞向苍茫夜空,久久不落。
第二天,马笑中到望月园派出所上任去了。
派出所也分大小,大的有上百人,小的只有几十人,望月园派出所属于小所,但由于辖治的地区位于这座城市的城乡接合部,一向是各类刑事案件高发的地区。
马笑中朋友多,但他上任的时候却只带来个“冤家”,就是丰奇。丰奇原来也是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在奉命保护系列命案的重要证人陈丹时,他被一心只想拿到独家新闻的张伟诓到仁济医院后门,导致凶手溜进ICU害死了陈丹。丰奇为此内疚得不行。马笑中一纸调令把他调到了自己的手下,丰奇还以为他是要借机报复自己,谁知来了之后,马笑中对他很好,他心里更犯嘀咕了。
马笑中看得出丰奇心里总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有一天专门叫了他,开车来到仁济医院的后门,停下车问:“还认得这地方不?”
“所长,陈丹的死确实是我失职,我很内疚。”丰奇把心一横,“你调我来之前,我把辞职报告都打好了……”
“我就知道你想拧了。”看着那几个在水果摊和书报亭前转来转去的住院病号,马笑中叹了口气,“我当这个所长,有点从良的意思,身边得有个稳稳
当当、明白事理的助手,可我一向是个粗人,以前交往的兄弟们也都是屁眼大过心眼的二百五。想来想去,认识的人里,级别比我低的,也就你还靠点儿谱——调你来之前,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办案很认真,那次的疏漏是个偶然——所以才调你来帮我。你不要多想,觉得我会抽冷子在背后捅你一刀,没那回事儿。你犯了错我往死里剋你,你立了功我亲自给你颁奖,可是你得跟我一条心,说话办事都敞敞亮亮的,行不?”
一番话就把丰奇收服了。
刚当上所长没两天,老民警田跃进来汇报工作。马笑中问他管片儿当下最急着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田跃进回答说是好多人家养狗都不遵守市里的限养规定,不办养犬证不说,有的还养大型犬、烈性犬,导致狗咬伤人的事件时有发生。“上礼拜还有个小孩被咬得血淋淋的,多亏送到医院及时,不然连命都没了。我们气得不行,想找到咬人的狗,一问那小孩,说是条大黑狗咬的,再一查,那条街上至少有十户人家都养了超标的大黑狗,想挨家挨户去抓,人家有话说:没有搜查令警察擅闯民居违法——您说这差事还能办下去吗?”
马笑中想了想,问:“咱们这管片儿的野狗都聚集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田跃进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老老实实地回答:“冥山骨灰堂后面有一大片松林,野狗大都聚居在那里。”
马笑中点点头:“老田,给你个任务——喂野狗。”
田跃进一愣:“喂野狗?”
“对。你到西郊食品批发市场买点儿魔鬼糖,就是一吃舌头会变得血红那种,掺在狗粮里喂给野狗吃,一日三餐地连续供应三天。”马笑中交代,“注意保密。”
田跃进一脑袋问号。他后脚刚走,丰奇就被马笑中叫来了:“你给我放出风去,就说从西伯利亚传过来一种恶性狂犬病,有可能通过空气传染。染上了狗的舌头会变得血红,然后就发疯,不管谁都咬,被咬的人死相比蟑螂还难看。”
丰奇大吃一惊:“啊?!所长,是不是我得同时通知市防疫部门?”
“通知个屁!假的。”马笑中一脸坏笑,“你通知各个居委会里舌头最长的老太太就行了。”
很快,谣言就传遍了整个望月园地区。所有养狗的人家听了都疑神疑鬼,等亲眼看到大街上的野狗都拖着长长的、吊死鬼一样血红的舌头颠来跑去时,人人吓得魂飞魄散,回家再看自己养的狗,怎么看怎么觉得它的舌头越来越红。恰好在这时,救苦救难的城管队开着车来抓野狗,于是这些人家都跟送瘟神一样主动把自家的狗交了出去。
狗的事儿算解决了,人的事儿又来了。田跃进向他马笑中报告:“昨天晚上,三炮台和二瓢子他们两伙人又干起来了,就在铁路桥底下,砍刀喷子都用上了,伤了六七个,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听说,三炮台跟手下的小弟们说,来个姓马的所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过两天就跟您弄一嚼子套上。”
马笑中摸了摸嘴巴:“老田,帮我约一下,今晚请管片儿内的几位‘大哥’吃饭,西山黑石头那里不是有个野味馆子吗?8点,我做东。”
这天晚上8点,黑黢黢的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从西山黑石头往下望去,整座城市都像罩了层纱似的,模模糊糊。野味斋就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处平地上,倚着山石搭了个凉棚,三炮台、二瓢子等几个“大哥”坐在凉棚下的藤椅上,身后都站着两三个小弟。马笑中只带了田跃进和丰奇两个人来。他亲自在炭火炉子上烤熟了红薯片、羊肉串和老玉米,递到各位“大哥”面前的桌子上,还殷勤地给他们斟上酒。
“马所长,你请我们几个来,有什么事儿,直说。”满脸横肉的三炮台跷着二郎腿问。
马笑中笑嘻嘻地说:“没啥大事,马某初来乍到,跟几位大哥认识认识,今后在治安方面还仰仗诸位关照,别给我捅大娄子,我就感激不尽了。”
“马所长的面子,我一定给。”三炮台啐了口唾沫,“不过有人要是不识相,我也没办法……”
“操你妈的三炮台!”二瓢子站起身就骂,“你丫当着马所长给我扎针是不是?当我是聋子还是傻子?”
两票人马都把腰里的家伙拔了出来,砍刀铁链钢管甩棍,指着对方点点戳戳,破口大骂。马笑中见形势不妙,连忙站到中间又鞠躬又作揖的:“都看我面子,都看我面子……”活像是饭馆里给客人赔罪的掌柜。其他几伙流氓见他如此脓包,都忍不住偷偷笑了。
总算马所长面子大,没打起来。待众人坐回原位,马笑中说:“诸位大哥尽管吃着喝着,马某人琢磨了个游戏给大家寻个开心,好玩不好玩的,大家都多担待。”说完把手一挥,田跃进、丰奇和野味斋的几个小伙计在凉棚前的平地上插了七八根竹竿子,把上头削尖了,每根竹竿上面又扑哧一家伙插了个西瓜。远远望去活像是万圣节的南瓜头。
众人都很好奇,不知道他玩的是哪一出。马笑中一指丰奇:“你给诸位大哥示范一下。”
这话很不得体。黑帮头子成了警察的大哥,这警察也太窝囊了。但在三炮台和二瓢子等人听来,却是悦耳至极。丰奇瞪了马笑中一眼,走到最左边的一个西瓜前,距离一米左右,站定,掏出手枪,对准那西瓜乒的就是一枪!同时飞起一脚踢在插着西瓜的那根竹竿上,可惜踢得慢了,炸开的西瓜瓤溅得他警服下摆一片鲜红。
“真他妈的笨!”马笑中愤愤地骂了丰奇一句,转头面对诸位“大哥”,又换了一副笑脸,“我这手下不成才,每次都溅一身的西瓜汁。我想请大哥们轮流下场,用自己的家伙打西瓜踢竹竿,看谁的身上西瓜汁溅得最少,说明谁的身手最好。”
这帮流氓平时找碴打架,一小半是抢地头争女人,一大半是斗气儿拼脸面。这么一个较量高低的好机会,谁也不肯错过。钢珠枪、汽狗、喷子都亮出来了。挨个上前打西瓜踢竹竿,可惜扣扳机和踹出的一脚,在时间上总是协调不好,谁也免不了一身狼藉。
所有的“大哥”都打完了,最后还剩下一个插在竹竿上的西瓜。马笑中冲着田跃进努了努嘴:“老田,你试试。”
田跃进拔出手枪,走上前对准西瓜,手指一扣扳机的瞬间,右脚像出膛的炮弹般猛地一踢,只听“乒”的一声,打爆的西瓜和竹竿都向前扑倒,汁瓤犹如泼出的红酒一般,倾洒在地面上。老田一转身,只见他身上干干净净的,连西瓜籽也没沾上半颗。
没想到这半吊着裤腰、脸皱巴巴像个乡下老农的田跃进,竟有如此的身手!凉棚里的人们不由得都鼓起掌来。
“老田,不错!”马笑中面泛红光,“身手这么好,你当民警以前是做啥的?”
“报告所长。”田跃进立正,大声说,“我以前在武警支队是负责处决死刑犯人的,枪顶着犯人的后脑勺开枪,为了保证血不溅到身上,开枪和这一脚,要拿捏得特别准才行!”
凉棚里的“大哥”“小弟”们,脊梁骨不约而同地一凉!犹如被揪住尾巴的蛇,遭到了致命的一甩。
“我说呢。”马笑中笑呵呵地坐在藤椅上,拿起玻璃杯,一口气把里面的酒喝了个干净,然后举着空杯子,斜端着个肩膀,用翘起的小手指,把众人挨个指了一遍,问:“老田,你看看今天来的这些个王八蛋,有哪个像将来要被你打爆头的呢?”
老田压低了眼皮一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看哪个都像。”
噼里啪啦的雨点浇打在一地猩红的西瓜瓤上,仿佛是快刀在剁着肉馅,转眼便一片稀碎,西瓜汁与雨水交汇,顺着沟沟坎坎流淌,像一条条暗红色的血河在地面涌动。所有的流氓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个吓得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发抖,却谁也说不出半个字。
马笑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用带着醉意的目光睨着他们,像屠夫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掂量先拿哪一只开刀。
三炮台虽然粗野,但江湖上混老了,他走到马笑中面前,哆哆嗦嗦地说:“马所长,我们……”
“坐坐坐……”马笑中招呼着,“都别站着,都这么客气做什么!”
“马所长您饶了我们吧……”三炮台带着哭腔说,“是我们瞎了狗眼,是我们不知深浅……”
二瓢子和其他的流氓也都走过来,弓着个膝盖苦苦哀求。
“你瞧瞧,这样就不好了嘛。”马笑中皱着眉头说,“马某人没有别的意思,还是开头那话:马某初来乍到,跟几位大哥认识认识,今后在治安方面还仰仗诸位关照,别给我捅大娄子,我就感激不尽了。”
马笑中这几句话,流氓们听在耳中,如同脑袋顶上滚着雷,一个劲儿地告饶,“马所长我们不敢龇屁了”,“马所长我们回去老老实实做正当生意”,“马所长您就当我们是个屁把我们放了吧”,“马所长您在这儿一天就没人敢提驴字”……就差给他跪下了。马笑中越听越不像话:“好啦好啦,都回家吧,想和你们交个朋友,还不给我面子。扫兴!”
流氓们战战兢兢地往凉棚外走,连雨伞都不敢拿,没走出几步,只听身后一声大喝:“站住!”有个小流氓当场就尿了裤子。
众人回头一看,马笑中招手:“都回来都回来。”
都回来了,可不敢进凉棚,外面站成一排,都哈着腰,耷拉着脑袋。
马笑中又美美地喝了两杯酒,才开口说话:“刚才弟兄们都亮了家伙,我看装备不错,算得上武装到牙齿了。可我一琢磨,那铁链子你们拿回去拴狗,钢管拿回去跳舞,甩棍嘛……赶上阳痿的时候可以用来安慰安慰媳妇,唯独砍刀和喷子,不知道拿回家能干吗使,干脆留下吧,我替你们存着。我可不白留,一样换一样:留一件家伙,我马某人送一个西瓜。咱们谁也不欠谁的,大家说好不好?”
谁敢说不好?结果是每个流氓抱着个西瓜,像偷鸡蛋的老鼠似的排成一串儿,钻进车里,灰溜溜地下山去了。
望着车屁股的灯光渐渐消失在茫茫夜幕中,马笑中在嘴上胡噜了一把:“看来我暂时不用套嚼子了。”
丰奇和田跃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样,短短一个月,望月园地区的治安状况发生了巨变,算得上是海晏河清,连小偷都绝迹了。按三炮台给小弟们的训话:“新来这姓马的,就搁流氓里也算是个极品,咱惹不起。你们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谁要是敢在外面惹是生非,我先切了他的西瓜!”
可想而知,当听说青塔小区发现女尸的时候,马笑中以为丰奇是跟他开玩笑。
两辆警车在青塔小区的门口被一个瘦得像面条似的高个子保安拦住了:“什么事儿啊?”马笑中把脑袋探出车窗冲他喊了一嗓子:“是我!”面条有些发愣。门卫李夏生大爷透过窗子一看,忙不迭地从门房里跑出来:“马所长您怎么来了?”马笑中说:“正常巡查,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吧?”李大爷摇摇头:“就是有一男一女刚才进去了,相貌很生,到现在两人还没出来。所长,到底怎么了?”马笑中说:“你别多问了,这小区有几个门?”李大爷回答:“俩门。但就这大门开着,还有一个小门在6号楼前边,锁着哪。”马笑中问:“6号楼是哪一栋?”李大爷往西边一指:“最把头儿那栋。”马笑中点点头,对身边一名警察说:“你留在这里把着门,许进不许出。”那警察应了一声,跳下车站在面条身边,一脸严肃,唬得面条和李大爷眼都有些发直。
警车停在6号楼门口,马笑中刚要开车门,就听见“砰”的一声。他本能地去摸腰间手枪,定睛一看,只见车窗玻璃上有两只手掌,一个人疯了似的拼命拍打着。马笑中摇下车窗,黑暗中看不清那人容貌,只听他发出癫痫病人一般含混而颤抖的声音:“快点,救……死人了。”
马笑中跳下车问:“是你报的案吗?”用手中的手电筒一扫,才看见这人塌鼻梁、浓眉毛,扁平的白脸像被咬了一口般地痉挛着。这人身后蹲着个女的,胳膊抱着自己,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树叶。
两个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惊恐。
“四楼……死人了,是我报的案,快点……”那男的拉着马笑中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
马笑中让刚刚赶来的田跃进带着几名警察,一面搜查楼里有无可疑的人,一面守住6号楼前后两个楼门,不让任何人出入。然后和丰奇等民警,由报案的男人带着上楼。蹲着的女人害怕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只好让她坐进警车,由一个女警陪着她。坐电梯上楼这段时间,马笑中弄清了男的叫老甫,女的叫樊一帆。看老甫情绪很不稳定,马笑中也就没有再多问他。
四楼,电梯门开了。马笑中打开手电筒,骂了一句“真他妈的黑”,然后顺着老甫指的方向走去。
“马所长。”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很阴沉的呼唤,在这黑暗的楼道中犹如夜枭啼
鸣。马笑中回过头,没有看到脸,竟先看到了一个隆起很高的喉结。
马笑中把手电筒朝喉结的方向一晃,刺眼的光柱直直地撞在来人的脸上。一般人都会下意识地用手遮挡眼睛,然而这人竟礁石似的一动不动,皮包骨的瘦脸上,两只很鼓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窝里,如同煤矿石上嵌了两只玻璃球,向上竖起的一头乱发活像鸡冠子,令人感到一种阴森森的斗气。
“司马凉?”马笑中不由得惊讶地叫了出来。
这司马凉是马笑中的老对头。
多年前,司马凉还是刑警支队支队长的时候,曾将一起疑云重重的命案断定为意外事故。死者是马笑中儿时好友的母亲,马笑中坚定地认为这是一起谋杀案,反复找司马凉希望他重新侦办。但司马凉置之不理,随后还步步高升。直到上个月系列命案发生后,才连带着翻出了这桩旧案,专案组用现场还原的方法找到了真凶。
由于有失职之过,司马凉被降职,回到刑警队重新做起支队长,此刻与马笑中相见,可谓冤家路窄。
“你怎么来了?”马笑中问完又恍然大悟,“难道刑警队要你来接这个案子?”
按规矩,110一旦接到重大刑事案件的报警电话,要同时通知发案地所属的派出所和分辖的刑警队。分局派支队来侦办,由派出所协办。
司马凉点了点头。
马笑中撇了撇嘴。
司马凉带着身后的两名刑警往发生命案的房间走去,经过马笑中身边时故意撞了他肩膀一下。当他们正要跨进房门的一瞬,马笑中急刹车似的大喊:“站住!”司马凉和两名手下一愣,却见马笑中上前大模大样地训道:“你们也算刑警?懂不懂规矩!进入案发现场,鞋底要贴条透明胶或绑根皮筋,以区分你们和犯罪嫌疑人及受害者的足迹。”
司马凉带来的两名刑警中,有一名是负责刑事技术勘查的,只见他低声在司马凉耳畔说:“他提醒得对。”
司马凉瞪了这人一眼,伸出手,要了一长条不干胶,贴在鞋底,才走进房间。
“所长,您哪儿学的这一手?”丰奇钦佩地问。
“呵呵。”马笑中得意地眨眨眼,“市局刑技处(刑事技术处)刘副处长,你见过吧,这可是她的真传啊。”
“刘副处长?刚刚提拔的那个?我知道,超级美女啊!”另外一个民警咧着大嘴说。
“瞧你那没出息样儿!一提美女口水都流下来了。”马笑中正说着,突然看见司马凉要按墙上的电灯按钮,立即上前拉住他的胳膊。
司马凉火了:“干吗,你要妨碍我办案?!”
马笑中说:“妨碍?我他妈的教你办案呢!电灯按钮是最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提取完指纹你再按。”
司马凉惊讶地看着马笑中,没想到这矮胖子竟然这么专业,只好悻悻地用手电筒照着按钮,让负责刑事技术勘查的那名刑警提取了指纹,这才上去咔吧咔吧按了几下,黑暗依旧。“灯坏了?”他嘀咕。
马笑中用手电筒照了照客厅的吸顶灯,想了想走出房间,打开楼道的墙上嵌着的一个长方形灰色铁匣,露出乐高玩具积木似的电闸。一共八个黑色扳钮,其中七个都向上抬起,唯独那个下面标有“409”字样的冲下。马笑中指着这个扳钮对负责勘查的刑警说:“提取指纹。”
刑警仔细查看了这个扳钮后说:“没发现上面有指纹……但是落着的一层灰似乎被擦掉了。”
马笑中皱起了眉头,他把这个扳钮抬起,回到409房间,一按电灯按钮,吸顶灯“吱吱”响了两声,“砰”地亮了。
然后就看见了靠墙坐着的那具女尸,以及她身子下面的一摊血。
一名刑警“咔嚓咔嚓”地拍起照来。司马凉在女尸前蹲下,打开录音笔,开始口述现场观察所见。这在刑警中称为“第一眼描述”,第一眼看到的,往往是最重要的东西,刑侦人员必须进行主观描述,以防案发现场被清理后丧失了那种直觉的感受。描述务必细致齐全,并做出一定结论,无论对错,都作为后续刑侦工作的重要参考。“死者为女性,年龄在20岁左右,身穿黑色针织筒裙,脚踩高跟鞋。脖子、手腕、脚腕、耳垂、手指等部位没有佩戴其他饰物。死因初步怀疑是心脏破裂大出血,凶器为木柄不锈钢厨刀,死者右手反手持刀。”
他用手电筒照着死者瞪得圆圆的双眼,观察片刻,伸出手,把她的手臂弯了一弯,又抬起她的小腿看了看,接着说:“尸体角膜透明,皮肤尚有余温,没有出现尸僵,尸体呈坐姿,但腿部的后侧没有发现尸斑,据此推定,死亡时间应该在一小时内。”
负责勘查的刑警戴上橡胶手套,从厨房开始,埋着头在客厅、卧室和阳台逐一查找并提取物证。
“发现了吗?”马笑中在司马凉身边蹲下,“她的目光告诉我们,她死前似乎看到了非常恐怖的东西……”他又“哧哧”地耸了耸鼻子,“她脸上好像有一股很淡的香味,你闻到了吗?”
司马凉用眼角余光冷冷扫了他一眼,对着录音笔说出了“第一眼描述”的最后一句:“现场没有发现搏斗和挣扎痕迹,怀疑死者是自杀身亡。观察人:刑警队支队长司马凉。”
马笑中差点跳起来:“自杀?你说是自杀?怎么可能是自杀?!”
“为什么不能是自杀?”司马凉站起身,“反手持刀,又没有发现搏斗痕迹,难不成还是他杀?”
马笑中慢慢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着这间客厅:狭窄的空间、微微发黄的白色墙壁、蒙着灰的电视柜、暗绿色的人造革沙发,最后,视线又落回那具死不瞑目的女尸身上,不禁说:“难道你没有感到,这现场有一种特别诡异的气氛吗?”
“什么诡异不诡异的,咱们这是办案,又不是拍恐怖片!”司马凉不耐烦地说。
就在这时,马笑中腰里的警用通话器响了,传来楼下田跃进焦急的声音:“所长,刚才有个人从楼北边的望月园公园的草坡上滑下来,非要上楼。问他是干吗的,他说他是记者,要采访案子;跟他要证件,他说没带。怎么办?”
“记者?”马笑中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他一扭头看见丰奇,坏笑着说,“你跟记者打交道有经验,你去对付。”
“所长,您这不是成心恶心我吗?”丰奇嗑了嗑牙,“上次,我倒霉就倒霉在记者身上了。我不去!”
“这是命令,执行!”马笑中板起脸来,“把他打发走就行了。”
“万一要再碰上张伟那号人,您可别怪我动手揍他。”丰奇说着很不情愿地走出房间。
马笑中走进卧室,窗户开着,夜风袭来,撩得他脸上一阵清凉。站在窗前向外望去,正好能看见望月园那陡峭的草坡,在茫茫夜色中仿佛一片被削了一刀的乌云。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凶猛的叫骂声,马笑中吃了一惊,趴着窗框向下望去,只见几个黑色的影子像被勺子搅动的红薯粥一样纠缠在一起。这时,腰里的警用通话器又响了,依旧是老田:“所长,快下来!我们几个人都拦不住丰奇……哎呀,别打啦!”
马笑中拔腿冲出房间,下楼出了北门,只见田跃进和另一个警察正死死拉住丰奇的胳膊。丰奇一边像练无影脚那样朝半空拼命地蹬腿,一边怒吼:“看我今天不揍死你!”在丰奇面前的那个人直往后躲。
“都给我住手!”马笑中大吼一声,“怎么回事?丰奇你发什么疯?”他边问边把手电筒朝往后躲的那个人身上一晃,“哎……你不是《法制时报》的那个张伟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张伟掸着衣服上的脚印,气急败坏:“你是管事儿的吧?我是记者,想去采访,嘿,这警察一见我,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我明儿要不在报纸上给你们来一篇,我就不姓张!看看到时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张伟,你看看我是谁!你再看看打你的是谁!”马笑中用手电筒照照自己,又照照丰奇,“你还有话说吗?今儿揍你算轻的!”
张伟认出了这两个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不吭声了。
“说,你怎么会在这儿?”马笑中凶巴巴地问。
张伟低声说:“我和朋友在望月园玩,看见警灯一路闪进小区,就从坡上滑溜下来看看出了什么事情……采访警务新闻是我的工作。”
“呸!”丰奇啐了他一口,“你也配采访,你个帮凶!所长,甭听他的。大半夜的,哪个好人还在公园玩?撒谎也不编圆点儿。我看八成就是这孙子杀的人,先铐上他再说!”
张伟大吃一惊:“什么?有人被杀了吗?”
“丰奇你闭嘴!”马笑中呵斥道。他转头看着张伟,脑子里像骑车遇到岔路似的,一下子拐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好久没有小郭姑娘的消息了,听说她休假去了,回来了吗?”
张伟摇摇头:“不知道,据说她今天回来,但我在报社没看见。”
看看夜色中兀立的高楼,想想老甫惊恐欲裂的目光,蹲在地上抖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树叶似的女人,还有诡异的房间里那具死不瞑目的女尸,以及司马凉阴冷的眼神,马笑中的心底浮起一个念头,这念头犹如被雨刷反复擦拭的车窗般越来越清晰:这起命案隐藏着太多的谜团,仅凭自己的能力,绝对不能勘破其中的真相,必须马上找一个高手来帮助自己。于是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听筒里,萨克斯曲《回家》刚刚响起,就被一个甜美的、似乎又略带一点烦恼的声音打断了——
“喂,您好,我是郭小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