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她长长的睫毛上还坠着水色。
眸里的倔强直至眼底最深处。
与她双目一触,纵使透彻她心思几何。
池衍还是难以察觉地愣了一愣。
锦虞眼睛红红的。
那尚含哭腔的声音带着执着:“阿衍哥哥很好,你不要贬低自己。”
她吸了下鼻子,一眨不眨将他凝住。
微微嗔道:“还有,你要好好的,不可以无所谓。”
看来小姑娘对他那般言辞很不高兴。
静默片刻之后,池衍哑然失笑,点了头:“嗯,还有吗?”
见他如此顺从,锦虞这才不生气了。
忸怩低头,盯着自己脚尖。
声音如江面波光渺茫,轻轻地:“……我喜欢跟着你。”
她浓睫半垂,低敛半露的脸庞透着温软羞意。
池衍似乎是反应了下,一缕笑痕渐渐浮现唇畔。
而后,他语气似真似假:“笙笙说什么,没听清。”
锦虞闻言觑了他一眼。
懵懵懂懂地,红着脸又说了遍:“我、我喜欢跟着你。”
她杏眸潋滟,双颊绯若烟霞。
在朦胧江夜里,楚楚娇柔得像只稚嫩的小白兔。
池衍眸中笑意深浓,慢慢倾身凑近她,“再说一遍,好不好?”
方才意识到他兴许是故意的。
锦虞咬咬唇,小声咕哝:“你明明都听到了……”
目光停留在她沾着蜜糖晶色的唇瓣。
池衍眉梢尽是柔和,“嗯。”
他毫不掩饰地承认。
锦虞娇嗔嘟着唇,下巴倏然抬起:“那你还唔……”
话还未出口,声音便被那人猝不及防吻下的唇堵了回去。
晶眸瞠大,锦虞几乎忘记呼吸。
当下只能感受到他柔软的含吮,和轻呵间清冽如水的气息。
不过这回并没有那般交缠炙热。
他只是浅尝辄止,将她娇嫩唇瓣上的蜜色吮舐了去,便从容离开。
池衍看着她,舌尖回味般舔了下嘴角糖渍。
轻哑蕴笑:“这么甜。”
听罢他意味深长的语气,锦虞脸蛋瞬间红成瑰色。
蓦然回神,她慌慌张张地往四周扫视了一圈。
好在大家都聚在另一头,桥后偏静无人注意。
锦虞舒下口气。
含嗔带怨地瞅着他:“有人……”
然而那人却只是抬手轻轻抹去她眼角泪迹。
心安理得扬着唇:“哥哥情难自禁。”
锦虞羞赧得脸颊又烫了几分,轻纱襦裙衬得她越发娇美可人。
池衍笑了一笑,拉她站起,将糖葫芦递过去。
而后他们手牵着手,走过拱桥,去往玄女祠的方向。
方才在江边那始料未及的一场倾诉,好似融入了他们的血液。
许多感情,已是不言而喻。
……
毕竟是祭祀玄女的日子。
除却江边放荷灯的,便属玄女祠近邻最为人满为患。
一路上大摊小铺,行当各色,什么都有。
锦虞拖着那人的手,这处停一停,那处看一看,喜上眉梢。
吃完了糖葫芦,嗅到周边飘来的香味,便又雀步过去,见着路边摆的每一摊,什么都想要尝尝。
池衍也不催,任她拉着自己走走停停。
悠闲笑看她不亦乐乎的样子。
于是玄女祠还未走到,池衍手里已拎了大大小小的油纸包,都是那小姑娘眼馋的玩意儿。
直到买了只香喷喷的烤地瓜,锦虞才安稳下来。
一边被他牵着走,一边低头咬着吃,兴许是玩累,饿了。
她哭过后的眼睛尚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红。
乖巧咀嚼,便显得特别惹人娇怜。
“那边有人守擂十轮了,咱们快去看看!”
耳边话音飞夺而过,锦虞循声望去,只见不少人群朝着某地围聚过去。
见她饶有兴趣地昂头望着,池衍温声:“想去?”
锦虞点点头,俏然弯眸:“好像很热闹。”
初临民间,她万事皆惊奇的模样倒是有趣。
池衍轻轻一笑,便牵着她举步而去。
他素来喜静,但今夜本就是陪她玩闹的。
何况只要这小姑娘欢喜,他是没什么紧要。
在离玄女祠两里路之远的地方,搭了个三阶高的简素方台,称不上雅致肃穆,但颇有仪式感。
台后灯盏灿烁屏照,映亮一块竖靠着的牌匾。
其上龙飞凤舞着“以文会友”四个大字。
台前聚满了看戏的群众,接二连三地在欢喝呐喊。
锦虞欢喜迎上前,然而她个子娇小,在人群后,视野被尽数遮挡。
踮了踮脚尖,也瞧不甚清。
她无比好奇地晃了晃那人的手,“阿衍哥哥,他们在玩儿什么呀?”
池衍将目光收回,低头笑看她:“飞花令。”
闻言锦虞眸中一瞬露出惊喜。
她正想说什么,便见一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灰头土脸下了台。
想来是刚输了个无地自容。
“可还有义士攻擂?”
这时,有粗沉的声音自喧闹中响起,“倘若无人挑战,那这三柱金檀香可就归这位殷姑娘得属了——”
锦虞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什么都看不到。
只能巴巴问道:“那是什么香?”
旁边跟着起哄的男子回眸看了一眼。
眸光瞬间惊亮。
见是个清绝的小美人,他便欣悦地搭话解答:“姑娘有所不知,那金檀香是西元寺开了光的,每年只出这么三柱,若是得了这香,再上玄女祠拜祭,所祈之愿无不灵验,故而大家伙都争抢着要,不过这香多少金银都求不来,只赠予比试的胜者!”
锦虞踮着脚,耳朵在听,视线却始终往台上张望。
她恍然“哦”了声。
那男子上下端详了她片刻。
郢都漂亮的女子不少,却从未曾见过如此盛世清颜,容貌身姿皆是极品。
近乎看迷了眼,他不由堆起笑容:“姑娘……”
方想出声,便蓦然间撞上那人剜来的清冷目光,凌厉似刃。
男子陡然一激灵,这才注意到那姑娘还牵了个男人。
矜贵凛然,一看便知惹不起。
竟是被那人的斜眸一瞥吓得再不敢吱声。
男子忙不迭安分回过头,又是可惜小美人已名花有主,又是暗自平复着胆颤的心跳。
便在此时,台上的老伯复又扬声问了遍:“可还有挑战之人?”
锦虞“啊”了声。
挥了挥捏着烤地瓜的手,笑应:“我来——”
乍听这清灵如雀的话音,总算还有人应战。
全场皆瞬息默声,注目朝发声处望去。
当她是起了玩心,池衍俊眉轻扬:“这行酒的游戏你也会?”
虽没玩过,但飞花令不过是玩弄辞藻罢了。
锦虞秀眸一眨,盈盈笑颜里露出几分调皮:“我想要那香。”
池衍笑而不语,眼梢勾着纵容的弧度。
牵她往台上走去。
在众人惊叹的唏嘘中上了台,锦虞这才看清台上的情景。
有一精神抖擞的老伯提着铜锣站在擂台正中间。
而她的对面,是一位妙龄女郎。
那女郎黑发垂落,部分编成彩色长辫。
一身镂金百碟紫袄,腰畔别柄牛皮鞭,英美如秋蕙披霜,神情间有几分傲慢。
她身后随着几名莽汉,皆是魁梧壮实。
对方的气势甚是凌人。
锦虞沉默了下,下意识往那人身后微微躲了一躲。
见她如此,池衍觉得有趣,低声:“怕了?”
锦虞抿了抿唇,悄悄贴近他耳边。
颇为正经地问:“倘若她输了,不会要叫人打我吧?”
池衍不由好笑,勾了薄唇:“哥哥在,谁敢欺负你。”
听得此言,锦虞便觉安心无比,笑容轻绽,脑袋乖顺点了一点。
大抵是接连十余轮守擂,已无人再敢战,却又出来两人,见他们还在不以为然私语,心里不甚爽快。
那女郎没好气冷哼道:“少磨蹭!七字循序,你们谁来?”
比个诗词歌赋而已,锦虞倒也不觉畏惧。
方要开口,却听男人先淡淡出了声:“我。”
话语一噎,锦虞愣了下,侧目看向边上那人。
惊诧间还夹杂着担忧:“阿衍哥哥……”
然而池衍只若无其事一笑。
那女郎似乎也有些微怔住。
望着对面风华俊逸的男人,她不由泛起打量的目光。
管事的老伯闻言敲了几声铜锣。
眉开眼笑放声道:“那接下来便是这位公子和殷姑娘比试七字循序,守为主,攻为客,主尊宾敬,客方先行!”
老伯将手一抬:“公子请——”
池衍剑眉微挑:“前辈此言差矣,市井之乐,无非贪个闲字,以尊礼论之,岂非无趣?”
那老伯显然也是学识颇深之人。
突然被他这么一驳,愣愣之下竟一时半句话也答不上。
随后,池衍笑意从容:“便由守方先吧,莫言在下讨了便宜。”
此话听上去是出于礼让,毕竟先行一方总是占得先机。
但细思一想,这局他就算输了,亦能得人敬佩,但若是那殷姑娘输了,岂不是会将颜面丢得荡然无存?
那老伯心中不禁叹服,这年轻人真真是好厉的心思!
眼下他无从反驳,只能为自己寻个台阶下。
老伯捋捋胡须,笑道:“公子说得在理,那般确实生分了,既是以文会友,便勿需讲究这许多。”
又是回眸,以目相询,“那……殷姑娘先来?”
那殷姓女郎倒是未有受气之相。
依然是那抱臂清高的站姿。
只是她的视线暗凝在池衍身上。
眼前那高贵自若的男人,那平静淡泊的微笑下深藏的心,她似乎怎么也看不透。
半晌后,那女郎徐徐移开目光。
不自觉收敛些许傲骨,淡然道:“随意。”
见她无意见,老伯自然喜笑颜开,复敲铜锣,扬声示意比试开始。
在人群的吆喝声中。
那女郎似是随口说了句:“白日放歌须纵酒。”
池衍散漫接道:“头白鸳鸯失伴飞。”
女郎转了转眸,“一行白鹭上青天。”
手心被捏紧了些,池衍垂眼看向身边的小姑娘。
见她黛眉深凝,像是比自己还要焦灼。
池衍淡笑出声:“中庭地白树栖鸦。”
随之那女郎再来,池衍便淡定如斯再挡。
两人一来一回,次数多了,都记不清已有多少回合。
台下的看客个个是目瞪口呆。
毕竟和先前相比,眼下的比试才是真正的精彩纷呈。
便连锦虞都甚是吃惊,清眸蕴极难以置信。
微仰下巴,一眨一眨地,盯着那人完美的侧颜,手里吃剩一半的烤红薯都凉了。
一开始她还在忧虑,当他常年行军应是鲜读诗词。
却原来,他这么厉害……
飞花令还在继续,台上台下皆是时不时捏把汗。
那女郎的速度慢了下来,“……昔时金阶白玉堂。”
池衍面不改色接了句:“怀古思乡共白头。”
七字循序,下一句该以“白”字压尾才是。
那殷姓女郎张了张嘴,却再应不上来。
她初以为是棋峰对手,不想到后面有心无力,竟是自己望尘莫及。
柳眉紧蹙,敛眸思忖良晌。
最后,她有些不甘地摊了摊手:“行,我认输。”
锦虞眸光陡然转亮。
许是看得心潮澎湃,她憋不住纵声:“梅须逊雪三分白!”
这回答听得那殷姓女郎冷傲的面色一青。
输给那男人她甘拜下风,甚至有几分仰慕的心思,但他身边这姑娘,简直就是在向她挑衅!
不过锦虞却是没当回事,语毕,便娇俏展颜。
烤红薯不慎掉了地也无动于衷。
她攀着那人的臂膀摇晃,“阿衍哥哥我们赢了!”
台下掌声和呐喊经久不息。
但池衍眼中只有手边喜形于色的小姑娘。
他笑言:“开心了?”
锦虞用力点着头,杏眸流光如莹:“嗯!”
发髻两边的流苏玉珠随着她的动作碰撞清响。
见她雀跃不已,池衍唇角轻轻弯起温柔的弧度。
拍了拍她的头,“拿上香,哥哥带你去祈愿。”
锦虞乖乖应声,接过那老伯送来的三柱金檀香。
而后片刻不多留,就要和那人下台离开。
“且慢——”
就在这时,他们被人从身后唤住。
略一侧身,便见那异装女郎走上前来。
“殷夕兰。”
她漫不经心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再又不避不讳地看住那人。
面前的男人风姿俊挺,容貌想必是女子都难不动心。
他给人的感觉,便如同烟岚薄雾。
每个微笑,每个眼神,都似空谷宁静,却是覆没在迷雾里,叫人永远濯不清。
但越是如此,越是诱人向往。
殷夕兰眼底毫不掩藏欣赏和倾慕,“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池衍一贯是那云淡风轻的神情。
淡淡回了句,倒是没让她太难看,“有事在身,恕不奉陪。”
如此明确的拒绝,殷夕兰却并未不悦。
只将眸挑向他牵着的那人,“这是令妹?”
见她问到自己,锦虞微顿一瞬。
眼前这女子,身形修挑,一张鹅蛋脸漂亮却尽透清高,扫射而来的双目如寒江傲冷。
绣编彩辫,百蝶紫袄的,显然并非中原人。
但不管她从何处而来,那目之所及的敌意太过明显。
且她看那人时,是恨不得眼睛长在他身上。
锦虞突然便有些不乐意了。
她秀眉一凝,理直气壮回道:“不是,我不是他妹妹。”
说罢,还故意将小手挽上那人的胳膊。
亲昵地蹭了蹭他,锦虞娇软下声儿:“我们快去玄女祠吧,有点儿困了,想回去睡觉。”
将她每一寸小心思都明澈地看入眼中。
池衍唇畔噙出一丝笑痕:“好。”
随后,他们相伴下了台,沿着江边,一路携手去往玄女祠的方向。
望着那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
殷夕兰抱臂站在原地,眸光愈邃:“中原男儿,竟还有这分才华和胆识。”
身后有一莽汉上前来,手贴在心口。
俯身揖道:“郡主,此行去往楚国,王交代过,切忌耽搁。”
殷夕兰凝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嘴角一扬,懒懒道:“知道了。”
……
江边美焰炫彩绚丽,万灯逐流。
池衍睨了边上嘟嘴的小姑娘一眼。
眉目轻漾,不怀好意笑道:“唔,折了哥哥的桃花,笙笙准备怎么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