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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坐下。”陌生人告诉若笛,他的大手覆在她的肩上,推她往下坐。

她谨慎的听从,低下身体在墙头坐下,双脚悬在空中。男子荡到地上,从六呎的高度轻盈落地。他朝她举起双臂。若笛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拳头紧握并压迫心脏,她开始迟疑。所有本能都叫她不可以跳进他的双臂里,他看来像是一只掠食性动物,正等着将她掠夺远去。

“来。”他低语。月光像火柴,点亮他眼中慑人的蓝。

若笛不情愿地伸出双臂,倾身向前。她离开石墙的表面,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而他握住了她的腰。他不费力地让她轻轻落地,显示他的体力非常之好。他的手在她腰上留连,确认她站稳之后才终于松手。

与他一起站在草地上,他的体格让若笛为之目瞪口呆。这位陌生人很高,双肩宽阔,手脚尺寸都很大。即使他衣着考究,身穿新剪裁的翻领外套及长裤,他深色的头发却剪成不合时尚的短发,脸上修剃得非常干净。这在巨石园这群高雅的人当中是罕见的,时髦的绅士总是留着超过衣领的头发,还蓄着络腮胡与八字胡。这个男人没有留任何胡须,来使得下颚顽固的线条软化一些。

他的头朝石墙的方向微侧一下。“你为什么站在那里?”

看着他英俊的脸庞,若笛一时说不出话来。上天造这个男人时,必定费了一番心思,赐予他突出的轮廓与君王般的容貌,尤其那对蓝眸,深浓如午夜之心。眼中含着的嘲讽,与暗藏在他宽阔嘴角的幽默,是引人注意的对比。他看来三十岁左右——正是男人驯服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生涩,迈入完全成熟的时期。相信各种年龄的女人都会立即被他迷住。

收拾起她的胡思乱想,她好不容易说出答案。“我在欣赏风景。”

“你可以在一扇窗户后面看到相同的风景,但安全得多。”

她的双唇出现一抹浅笑。“冒险使得风景看起来更美。”

他突然咧嘴而笑,似乎确切明白她的意思。他淘气的笑容令人目眩,几乎让她心跳停止,若笛无法不看他。空气里似乎有些重要而未被明说的事,仿佛他们曾经相遇,却忘了是在何时。

“先生,你是谁?”她问。“我之前没有见过你。”

“也许我是你的守护天使。”

“你看起来不像天使。”她怀疑的语气让他大笑。

他鞠躬致意并自我介绍。“在下辛爵士,请指教。”

若笛屈膝答礼。“我姓闵,担任老伯爵夫人的伴从。”

她以毫不掩饰的评估表情望着他,“卫斯克爵爷的宾客名单几乎都是固定的人,你如何拿到邀请?”

“多谢一位双方都认识的朋友推荐,伯爵慷慨地提出邀请。”

“你来这里打猎?”她问。“你为此而来吗?”

“是的,”他的语气有一种令人不解的嘲讽与锐利。“我狩猎。”

突如其来的音乐从露天宴会的方向传来,他们同时往后花园看去。“我来马房看马,”辛爵士说道。“请原谅我打扰了你。”

“你现在要回去参加宴会了吗?”

他深色的眉毛扬起揶揄的挑战。“如果我回去,你会又爬上那道墙吗?”

老天,一个男人真不该如此迷人!她的唇无法克制地弯起来。“今晚不上去了,爵爷。”

“那么,让我陪你返回屋内。”

若笛没有在他并肩而行时提出抗议。

在巨石园碰上像他这样的人,并不罕见。大多时候,随意抛出一个铜板都会打中某个正在寻找乐趣的男士。这两年,就有许多这样的男人想接近若笛。但这个男人不同,他没有常在这个地方出现的那些贵族那种安适感,更少了许多的散漫。她总觉得他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某种无情的东西,在他身边并不十分安全。然而,在此同时,她却奇异地渴望与他更为靠近,想要使他再度微笑。

“看来你不怕高的地方,闵小姐。”他说出结论。

“我什么都不怕。”她自信满满地说。

“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物。”

“哦?”她挑衅地瞥他一眼。“像你这样的人会害怕什么?”

让她惊讶的,他竟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喜欢密闭的空间。”

他语气中的重量让她的心跳也沉重起来。他的声音非常特别,低沉中带有一种醉人的沙哑,好像刚从沉睡中醒来,好听极了。那声音像在她背脊上方集结,有如温热的蜂蜜向下滑动。“我也不喜欢。”她承认。

他们在向南的塔楼门前停下,这里是包括她在内较高阶级的仆人居住的地方。光线从发亮的窗户内流泻而出,洒在碎石小径上。若笛现在发现他不是黑发,而是棕发。一种深而丰润的棕色,一缕缕的光亮短发包含了从枫树到黑貂皮的各种色泽层次。她想要碰触他的头发,感受发丝滑过手指。这个突如其来的冲动,让她惊慌失措。

她往后一步,朝他遗憾的微微一笑。“再见,爵爷。谢谢你这段令人愉快的护卫。”

“且慢,”他语带迫切的说。“我会再见到你吗,闵小姐?”

“不会的,爵爷。恐怕我所有的时间都要陪伴伯爵夫人。”

她的话并未形成任何劝阻——她在他眼中看到。“闵小姐”

“再见,”她亲切地再说一次。“希望你在这里的停留非常愉快,爵爷。”她迅速离去,感觉到他那令人紧张的注视。

若笛一回到房间,立刻锁上房门长叹了一口气。自从来到巨石园,经常有男性宾客找上她想做更进一步的提议。直到今晚,她从未对那些男人感到兴趣,不管他们的外表多么英俊、事业多么有成就。有过蓝道爵爷这种经验,她对男人的态度只剩避之唯恐不及。

如果蓝道曾用仁慈取代算计、以温柔取代支配,若笛会甘于接受与他结婚的命运。然而蓝道的意图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他想控制她生命的每一个层面,有计划地全面摧毁她的自我,用他一手捏造的“她”加以取代。嫁给他比真正的死亡更可怕。

她的父母不顾一切的想要获得蓝道的钱,拒绝承认这些明显的事实。离开他们若笛也很忧伤,她十分清楚蓝道会施予他们多大的磨难。应该为了家人牺牲且向蓝道屈服的想法,使她常被罪恶感纠缠。但是,自保的本能太过强烈,她忍不住冲出了牢笼,因命运的牵引来到汉普郡。

一如若笛的预期,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经常浑身汗湿地从噩梦中惊醒,梦见自己被拖回蓝道身边。她从未敢片刻遗忘蓝道一定会派人寻找她。任何安全的感觉都是虚幻的,纵使她在巨石围生活愉快,她就像笼中的鸟儿一样被困在这里,被剪的羽翼使它们不属于天空也不属于地上。她去任何地方或做任何事,随时都在担心会被找到。这情况使得她更想大胆反抗,也使得她无法相信任何人。即使是一位有着让人魂牵梦系之蓝眸的英俊年轻人。

尼克并未去参加宴会,而是返回自己的房间。仆人已经将物品从他的衣箱与旅行箱中取出。他的衣物已整齐叠放在桃花心木的衣柜里,有些则挂在透着丁香芬芳的衣橱里。

尼克急躁地脱下外套、背心和灰色丝质领巾。他脱下衬衫,环包在手上擦拭脸上、颈部与胸前的汗水。丢下被揉成一团的亚麻衬衫,他往嵌在凹室的床上坐下,脱去鞋袜,只穿黑色长裤朝后躺下,直视着凹室顶上的木质镶板。

他终于了解蓝道何以如此执着。

何若笛是他所见过最教人神魂颠倒的女子。她散发出非凡的意志力,让她即使在站立之间也非常的生动。她的身体、脸庞,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刚与柔的完美结合。他想深入她散发热源的体内,驾驭着她享受激情过后的宁静,埋首于她胸前丝缎般的柔软曲线里。他想象她全身放松、笑意醺然,两人相偕躺在床上,她的肌肤因他的抚触而晕红。

难怪蓝道想要她。但在试图拥有她的同时,伯爵反而将她之所以让人如此渴望的火苗,去之唯恐不及地扑灭了。

尼克知道,在卫斯克家人察觉之前把若笛带回伦敦,并不困难。他认为应该明早行动,出其不意是他的优势。深感困扰的他将手指交叉,枕在脑后。若笛告诉他“我不怕任何事”,纵使不信,他仍钦佩她敢这样说。若笛当然害怕——她知道回去之后,蓝道会如何处置她。然而尼克不用担心那些,他唯一的责任,是完成人家雇他去做的事。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

这事也不必这么急,何不在巨石围多待几天?他还有两星期的假,才要回鲍尔街报到。比起潮湿且污秽难闻的伦敦,汉普郡的树林舒服多了。如果多逗留一、二天,他可以更进一步了解若笛,他必须知道她是否真如他所看见的。

翻身侧卧,尼克考虑这个主意。之前他从未违反自己的原则,其中之一是不与他的猎物发展私人的亲密关系。可是,他对所谓的原则一向毫无敬意,即使是他自己的。

想到若笛让他发热、懊恼,而且情欲心高涨。六个月前佳美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自那时起他开始禁欲。并不是他缺乏欲望……事实上,无从释放的热情烧灼着他。对他有意的女人很多,不过他对普通的女人毫无兴趣。他想要的女人必须要能提供他所需求的、无比热烈的性。这样的女人若不是有丰富的床上经验……就是完全没有。

将手伸出床边,尼克在被他弃置的衣服堆中搜寻,找到了绘有肖像的小匣子。以习惯养成的专业手法,他压下扣钮弹开珐琅盖子,翻身仰躺,盯着若笛精致的小脸。

是你吗?他想着,指尖描着她脸颊的边缘。欲望涨满他的男性部位,使它无情地硬起,眼睫轻微覆下,他持续看着画中的小脸,一手滑到他高昂而疼痛的欲望中心。

依循每日的习惯,若笛清晨即走过巨石园优美的花园,攀行覆满石楠的陡峭丘陵与森林,通过沼泽、池塘以及生机盎然的森林。包括卫斯克老夫人在内,宅邸里大多数的宾客都睡到相当晚,十点左右才吃早餐。可是若笛从未适应这样的起居时间,她需要某些活动来消耗多余的精力。有时天气太冷或风雨来袭,无法外出散步的她只能在室内走来走去,直到卫斯克老夫人出言阻止。

若笛有三、四条为时约一小时的路线,这个早上她选择了丘陵小路的行程,走过一棵中世纪的橡树进入榛木森林,再路经一处叫许愿井的泉水源头。今日是典型的五月初天气,寒冷而阴湿,若笛深深吸着大地的气息。换上宽松的及踝衣裙,以及经走耐用的牛皮半筒靴,若笛精力充沛地踏出卫斯克大宅,她沿着一条通往森林的沙质小径而行,聒噪不休的蟾蜍因她的脚步而跳离。树木在她头上飒飒作响,风儿带来五十雀与白喉雀的啼鸣,一只巨大笨拙的扬鼓着翅膀飞往附近的沼泽寻觅早餐。

突然间,若笛看到前面有一个黑影,是一个在森林里漫步的男人,他身形的轮廓部分隐没于雾中。也许是一个盗猎者。即使若笛停在距离之外,他的听力仍不寻常地敏锐,在她脚下的细枝被踩断时转过头来。

他接近时若笛原地不动,从他流畅如猫科动物般的优雅移动,她马上辨认出他是谁。他只穿着轻便的衬衫与背心,下身是长靴与旧长裤……正是坏得可以、但也英俊极了的辛爵士。看到他让她很惊讶,其他的宾客都仍未起床。但更惊讶的是自己看到他之后的反应:高涨的兴奋与欣喜。

“早。”辛爵士说道,一抹浅笑玩味地出现在他的嘴角。他深色的头发微乱,而领巾也打得随意。

“真没想到这个时间你会在外面。”她愉快的说道。

“我总是在日出之前起床。”

若笛朝他刚才注视的小径点点头。“你是想走那个方向吗?我可不建议。”

“为什么?”

“那条小径通往潮湿的水塘和深不见底的沼泽,走错一步,你可能发现自己溺毙在泥沼里——如果成群的蜘蛛和蛇没有先找上你。”她假装遗憾的摇头。“我们曾因此而失去好几个客人。”

他慵懒的微笑。“那么好心的女士可愿意推荐另一条路?”

“如果你走另一条路,你会走上骑马小径,通往一条低陷的小路,随着它走到门房的花园,经过树篱的开口,是一条登到小山顶的路径。从那里你可以眺望湖泊、村庄与森林,一切都在你眼前展开……风景美得惊人。”

“那是你要去的方向吗?”

她摇摇头无礼地答覆:“不,我往相反的方向。”

“如此一来,谁会解救我免于沼泽的毒手?”

她大笑。“你不能跟我同行,爵爷。这既不合礼仪,也不聪明。”

如果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会引起流言蜚语。卫斯克老夫人一定会很不高兴,她曾警告若笛,绝不能有任何“追求者”,这还是较为文雅的说法。

“你想要独处吗?”辛爵士问道。某种她未曾见过的神情自他的脸上闪过,变幻之迅速与微妙,让人几乎不曾察觉。“原谅我的再次打扰。”

若笛心想,出现在他眼中的短暂残影!究竟是什么?好像是一种巨大而且无从解救的孤独感,这使她震惊。怎么会?他有令人满足的一切……自由、财富、外表与社会地位,他该为此欣喜若狂。但他并不快乐,她的本性使她强烈地想给予慰藉。“我太惯于独处了,”她柔声说道。“也许有点陪伴是个愉快的改变。”

“如果你确定——”

“是的,来吧。”她挑战地瞥视他强健的身躯。“我只希望你能跟得上我的速度。”

“我会努力。”他机警地做出保证,在她继续前行时与她并肩而行。

他们走近一棵横倒在小径上的巨大橡树干,在他们上方,昆虫的嗡嗡鸣叫声随着穿透森林的光线渐强也逐渐出现。“看!”若笛说道,指着一只在他们面前起起落落的蜻蜓。“在这森林里起码有十几种不同种类的蜻蜓,至少一百种蛾类,如果你在黄昏来到这里,还可以看到紫色的细纹蝶——他们聚集在树顶——”

“闵小姐,像我们这种伦敦佬,只在想到如何扑灭昆虫与蝴蝶时才想到它们。”他说。

若笛夸张的叹一口气,像是因他对这个主题缺乏兴趣而苦恼。“好吧,我会尽力忍耐,不再描述这里种类繁多的水生甲虫。”

“谢谢你,”他感激的回答。“来,让我扶你跨过那棵橡木”

“不用。”

若笛跳上横躺的树干,沿着多疖瘤的粗糙树表行走,毫不谦逊的炫耀她的平衡感。当她的努力没有得到反应,她扭头去看,发现辛爵士就在身后,他的步伐像猫儿一样稳健。她吃惊地笑着走到树干的尾端。“像你这么高大的绅士,很少能这样敏捷。”

辛爵士不置可否,他的嘴弯起,表示他的敏捷没什么重要。“你为什么成为老夫人的伴从?”他在若笛跳到地面时问道,她的双足在层层落叶中沙沙作响。他跟着她,跳在跟她相同的落足点。但他并未发出多大的杂音,尽避他大概是她的两倍重。

若笛小心地慎选词句。她不喜欢谈到过去——除了危险,这话题也使她心情忧郁。“我家境贫穷,没有其他的选择。”

“你可以嫁人。”

“我没有遇到我想结婚的对象。”

“即使是卫斯克爵爷?”

“卫斯克爵爷?”她惊讶的重复。“为何我该对他有所遐想?”

“他既富有又有爵衔,而且你在他的屋檐下住了两年。”辛爵士讥诮的回答。“你为何不该有遐想?”

若笛深思地蹙起眉头。并不是伯爵无法令人心动了——事实上完全相反。卫斯克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子,高贵且毫无怨言地一肩担起应负的责任。他严格遵守自己的一套道德感,个性冷静而机智,而且很有同情心,虽然他总是谨慎地隐藏起来。若笛经由仔细的观察,知道他总是用谦恭有礼的态度作为武器,与人保持距离。大部分的女人都觉得他很有吸引力,虽然若笛不是其中之一。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能力开启他那与生俱来的自我隔阂……她也不敢冒险去信任他,让他得知她总是坚持独处的原因。

“像卫斯克那样地位的人,肯定不会对担任伴从的女孩有『那』方面的注意。”她回答辛爵士的问题。“但即使我们的社会地位相当,我确信伯爵也不会以那种方式留意我,我也不会那样对他。我们之间没有特别的……”她顿了一下,搜寻合适的词语。“化学反应。”

她的话盘旋于空中,终因辛爵士平静的声音而消散。

“他能提供给你的安全,比化学反应更加重要。”

安全。她最想要却又无法拥有的东西,若笛停下脚步瞪着他黝黑的脸。“你为何认为我需要的是安全?”

“你只身一人,一名女性需要有人保护。”

“噢,我不需要。我在巨石围过得很好,卫斯克老夫人相当仁慈,我不需要什么。”

“卫斯克老夫人不会永远活着,”辛爵士指出。即使他的话非常鲁莽,但他的表情有着意想不到的理解。“她不在之后,你要怎么办?”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若笛大吃一惊,没有人问过她这种事情。她心烦意乱,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我从没想过未来。”

辛爵士凝视着她,他的双眸是一种颜料调不出的蓝。“我也没想过。”

若笛不知该如何将她的同伴定位。一开始很容易因为高级订制服装与完美的容貌而将他视为娇生惯养的年轻贵族,但在进一步观察后,她得到许多相反的讯息。他眼下深植的阴影道出他有许多无眠的夜晚,嘴唇两侧严厉的沟痕,以他的年纪显得过于愤世嫉俗。但在例如此刻这种没有防卫的时候,若笛则可在他眼中看出,他对痛苦并不陌生。

他的表情像水银一样变化神速,再度成为眼带嘲讽的慵懒恶棍。“预想未来太无趣了,”他轻快地说道。“往前走吗,闵小姐?”

虽然对他迅速变化的情绪感到不安,若笛仍领他出了森林走上一条低陷的道路。早晨的太阳升得更高,从空中追逐着地上的薰衣草,温暖了草地。他们途经的田野覆满了石楠与翠绿的泽地苔藓,丛丛红色的毛毡苔点缀其中。“伦敦没有这样的景致吧?”若笛评论。

“的确没有。”辛爵士同意,即使他看来并未沉迷于周遭静谧的乡村之美。

“依我推测,你可能比较喜欢城市的生活,”若笛微笑着说道。“近在咫尺的邻居、铺了回石的道路、工厂、煤烟还有噪音。谁会放弃『这些』?”

阳光抚着他的棕发,红褐和金色的光芒在他发间跳跃。“甲虫与沼泽你就留着自己享用吧,闵小姐。我无论何时都会选择伦敦。”

“我让你看看伦敦没有的东西。”若笛得意地带他走过低陷的小路,来到一个有点泥泞的深潭,满溢的潭水溅湿了周围的地面。

“这是什么?”辛爵士问道,怀疑地打量溅着水声的深洞。

“一口许愿井,村里每个人都会来这里。”若笛忙着搜寻裙子的口袋。“噢,真是的,我没有任何铜板。”

“你要铜板做什么?”

“投到井里啊!”她的微笑带着责备。“我还以为每个人都知道许愿不能没有铜板。”

“你想许什么愿?”他嘎声问道。

“哦,这不是为我许的。我已经许过几十个愿望了,我希望你能有一个愿望。”她放弃寻找铜板,扬起视线看着他。

辛爵士脸上的表情奇异……空白、让人心痛的惊讶……像是他的腹部被人一脚踢中。他不动也不眨眼,只是无法理解她说了什么似地看着她。两人之间的沉默逐渐转浓,若笛在无助的迷惑中等待他来加以破除。终于,辛爵士猛然移开视线,以让人不解的专注望向覆满石楠的田野,好像他的心智正要努力去了解某件难以理解的事物。

“许个愿吧,”若笛冲动地说。“我下次来的时候,再替你投一枚铜板。”

辛爵士摇摇头。当他开口时,声音奇异地嘶哑。“我不知道应该想要什么。”

他们在寂静中前行,越过一块泥泞的田地,随着低陷的小路走上一条架在小溪上步行用的小桥,在溪的另一边,一块潮湿的草地长满了一丛丛及腰的黄色绣线菊。

“这边。”若笛说道,将裙摆提到膝盖,他们横经草地与石楠坡地,到达以灌木丛与围篱形成的界线。“过了这道围篱,这条步道会绕回森林,直通巨石围。”她指向一道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高高的拱形墙门。她瞥视辛爵士一眼,因为看到他已回复泰然自若而松了口气。“唯一的路是那道『亲吻拱门』。”

“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我不知道。”若笛沉思地细想那道门的作用。“可能是因为如果两个人要一起通过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亲到对方。”

“有趣的理论。”辛爵士在窄门里停下,背靠门的一边,朝她挑战的微笑,非常了解她若要通过一定会擦碰到他。

若笛扬起秀眉。“你期望我加以证实?”

辛爵士抬起一边肩膀,轻松地耸了耸肩,以难以抗拒的浪子魅力细看着她。“如果你真想要加以证实,我是不会阻止你的。”

显然,他并不认为她会接受挑战。若笛知道只要翻个白眼、表示反对,他就会退开。然而,在考虑自己应该如何反应时,她惊觉到内心有种疼痛的空虚。已经两年没有人碰触过她,以前在学校,总有同学们女孩子气的冲动拥抱……在家里有母亲的手轻柔地抚爱,和弟妹们的甜美亲吻,现在则什么都没有。

然而,这个男人为何能使她觉得若有所失,她也颇感诧异。他让她想要倾诉自己的秘密——那当然不可以,也不可能。她永远无法信赖任何人,因为信任的赌注将是她的生命。

她察觉辛爵士的微笑消失。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向他靠近,现在与他的距离几乎伸出手臂就可以碰到。她飞快地看向他那如此宽阔、男性化且饱满的嘴。当诱惑以前所未有强大的力量——一如恐惧那般强烈、且比饥渴更为深刻的力量——席卷而至,她的脉搏增强为狂野的震动。

“别动。”她听到自己开口,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搁在他的胸膛中央。

若笛才刚碰到他,辛爵士立即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指尖下的剧烈心跳,让若笛的心充满奇异的温柔。他冻在原地,似乎担心任何轻举妄动就会将她吓走。她轻柔地用指尖碰触他的下唇,他炙热的气息扇过她的手指。一只蝴蝶翩翩飞离了拱门,在空中留下一道摆动的虹彩。

“你叫什么名字?”若笛轻声低语。“能否告诉我你的全名。”

饼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回答,浓密的眼睫向下遮住了思绪。“辛约翰。”

他好高,若笛必须踮起脚尖才能靠近他的嘴,即使这般也相当困难。双手握住她的腰,他轻柔地将她按向自己。突然间,他的眼中出现某种奇怪的失落,似乎他正向下沉溺。若笛略带犹豫地将手伸向他的颈后,那里的肌肉已经纠结与僵硬。

她将他的头逐渐带下,直到两人的呼吸混合,双唇相交为一个甜美、柔软的吻。他的嘴在亲吻中一直是温暖、静止的,之后他的唇开始轻刷而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若笛在他手中摇晃,他伸出手臂到她背后,给予坚定的支持。她本能的提肘向上轻靠,将脚尖踮高,似想加深唇部相触的温柔。但他小心克制着热情,拒绝过多的攫取。

她逐渐从他身上退开,站稳脚步,大胆地轻抚他的侧脸,享受掌上感受到的肌肤的温暖。“我付了过路费,”她微语。“可以通过拱门了吗?”

他凝重的点头,从门槛移开。

若笛通过拱门漫步经过灌木围篱,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双膝微微颤抖。她的保护者不发一语的跟着,走上回到巨石园的步道。他们在快到大宅前的一棵橡树下停住。

“请你留在这里。”若笛说道,她的脸上有着枝叶所造成的点点阴影。“我们一起被看到是不好的。”

“当然。”

凝视着他,渴望的疼痛在胸口集结。“你何时会离开巨石围,爵爷?”

“很快。”

“我希望你至少能待到明晚,村里有五月即的庆祝,宅里的每个人都会去观赏。”

“你会去吗?”

若笛马上摇头。“不会,我之前看过了,大概会留在房里看书。一个新来的人应该会觉得庆典非常有趣。”

“我会考虑,”他低声说。“谢谢你陪我散步,闵小姐。”他有礼地鞠躬离开。

早餐过后,若笛推着卫斯克老夫人的轮椅沿着花园铺好的步道而行。尼克从二楼敞开的窗日观看,听到气派的老妇人正在训诫若笛。

“每天的检查是最重要的,”卫斯克老夫人说着,戴满珠宝的手挥出手势。“杂草一长出来就要马上拔除,植物不能长出该有的范围,否则会毁了花园的比例……”

推着轮椅沿步道而行的若笛似乎正恭敬的聆听。她轻易操纵轮椅的方式,让人误以为它并不重。她纤细的手臂有力得令人惊讶,她们沿着灌木树篱前行,若笛看不出有丝毫疲累。

尼克专注地看着她,试着厘清紊乱的思绪。早晨的步行之后,他失去了惯有的食欲而没吃早餐……事实上,除了以一种令自己不悦的恍惚状态在庄园里游荡,任何事也没做。

从来,他认为自己是一个铁石心肠之人,没有荣誉感,也一点都不想改善残忍又野蛮的天性。基本的力求生存占去了生命的全部,让他从来不曾追求更为崇高的修养。对于文学或历史他没有多大认识,他的数学能力只限于处理钱财和赌博下注。哲学对他而言只是一些他从最奸恶的人性学来的讥讽信条。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惊讶或害怕,他不会惧怕失落、痛苦,甚至死亡。

但仅仅只是几句话与一个笨拙、纯真的吻,何若笛就毁了一切。

显然,何若笛已经转变成与她的父母、朋友和蓝道所知非常不一样的人了。她已经习惯于活在当下、不问未来。知道自己被人追捕、拥有珍贵自由的日子有限,应该会使她苦涩而失望,但她仍向许愿井投钱许愿。一个愿望,代表一个希望……它仿佛重重地击打在他的灵魂上,当他以为自己早已没有灵魂。

他无法把她交给蓝道。

他要将她据为己有。

他的手紧抓着上漆的木头窗户,以免因极度惊讶而站立不稳。

“辛爵士。”

卫斯克爵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尼克不高兴的发现他太专注于看着若笛,失去了惯有的警觉性。他收敛神情转向伯爵。

卫斯克的容貌看来比往常更加严苛与强硬,深色的眼睛含着无情与冷厉的光芒。“看来你注意到我母亲的伴从了,”他轻柔地说道。“一个漂亮但脆弱的女孩。我有过必须劝阻宾客对闵小姐产生兴趣的经验,因为我绝不会让人占家中仆人的便宜。”

尼克回视卫斯克平稳的注视,知道这话是警告他不要靠近若笛。“我侵犯到你的势力范围了吗,爵爷?”

伯爵对这无礼的问题眯起了眼睛。“我接待你时,要求的条件并不多,辛爵士。但是其中之一就是不可以靠近闵小姐,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明白了。”怀疑在他的心中出现。若笛对她的雇主吐露过实情吗?他没想过她会信任任何人,即使像卫斯克这般正直的人。然而,如果她把握机会,伯爵一定会强烈反对她离开巨石园。也有可能若笛以跟他上床换取他的保护。

若笛裸身在另一个男人怀里的想法,让尼克感觉像吞下酸性液体,他突然有强烈的杀人欲望。原来嫉妒就是这个滋味,他不可置信地想着,天老爷。

“我将选择权交给闵小姐,”尼克声音平直、冷漠地说。“是否可以靠近她——我会遵从她的决定,与你无关。”

尼克从卫斯克眼中闪现的警告得知,伯爵并不信任他。

这男人有很好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