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是春光融冶时节。
春日的阳光如轻绸软缎静静铺满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庭院内十六株花树开得白纷纷如新雪初绽,树枝花间彩蝶翩翩纷飞,格外好看。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云意殿内的选秀盛事,所谓春光如醉,此刻皆在云意殿中。
因皇后身子仍然需要静养,不宜过分劳神,故而让我与贵妃德妃三人前往相陪,一后三妃陪同皇帝在云意殿内甄选。秀女早已由初选过两遍,生肖八字不可与皇帝相冲,不可有残疾疤痕,不可口吃口重,种种条件,细到嗓音粗细皆在考选之列。今日能来到云意殿的秀女,自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丽。
天际尚有半弦冷月未褪,我便起身盛装。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次妃子亲与选秀大典,不能不隆重待之。我如此,想必德妃与贵妃亦如此。
想起昨日午后还与德妃笑谈,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苏遂信听闻淑妃出席选秀大典,立刻上奏玄凌指我“狐媚君上,败坏宫规。皇后健在,竟敢僭越犯上”。直到玄凌笑吟吟劝他,“皇后的确健在,身子却不好。况且淑妃若狐媚,同去的德妃与贵妃不也成了狐媚。淑妃协理六宫,却不专断跋扈,凡事皆问询于贵妃与德妃,极为贤淑,乃是后宫的表率。”
我笑言,“没有德妃姐姐与贵妃姐姐,我便是狐媚惑主;有了两位姐姐,我便是贤淑的表率,可见两位姐姐才是贤淑的大旗,我到哪里都得躲你们旗下才好活着。”
德妃笑得打跌,“没有你,我与贵妃姐姐不过是架空了的德妃与贵妃,自己寻地方凉快去罢了。不必说贵妃姐姐,就是失了生母的温仪,如今有谁敢小瞧她!”
我合上双眸不语,满朝文武,谁不会看玄凌的脸色。而司空苏遂信,他是老臣呵。当年力保朱氏登上后位,如今,如何能看我一点点将皇后宝座蚀空。
槿汐的手势均匀轻柔,紫葵粉将一张脸妆点得精致而细腻,浑然不见昨夜为玄凌看阅奏折至夜半的疲态。我轻轻一笑,老臣贵在“老”,两朝
#,辅佐帝王。然而,也失之于“老”,我何必与他斗,他的敌人是时间。
睁眸时槿汐已为我梳妆完毕。我慵懒地微笑,因为主持选秀大典,所以穿了茜色翟衣,比正宫皇后的朱紫略暗一色。衣着太过华美,总有喧宾夺主之嫌。毕竟,皇后尚在其位。衣着太过简约,又是不敬礼仪。这样盛典,岂可疏忽。我无意在此等场合挑衅皇后权威,徒起风波,因此还是中规中矩地佩戴淑妃礼制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梳望仙髻,别无他饰。
天方亮,皇后宫中的绘春已来相请,“淑妃娘娘万福金安。秀女已在云意殿候选,皇后娘娘命奴婢来请淑妃娘娘,莫误了时辰。”
辇轿早已备好。待得入殿,皇后早已端坐其上,我轻笑,人前,她永远是气度不失的正宫皇后。贵妃之位居左侧,我与德妃在右侧。玄凌尚未到来。三妃之中,我是最末一个到。
静宏深远的大殿中,站满了如花堆玉的秀女,却安静得连衣声窸窣也不闻,亦无人教识,已有秀女带头跪下请安,山呼之声盖过环佩玎珰,“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和颜悦色吩咐了“起来”。我向皇后行礼后,再与贵妃、德妃互相问安。
待到坐定,德妃悄悄在我耳边笑,“方才皇后先到,秀女们请安可没有这样整齐恭敬。”
我瞥一眼容色端正的皇后,低低道:“宫中吹什么风,宫外下什么雨,向来如此。”
德妃看向皇后的温和目光里透出无限苍冷,“淑妃得势,皇后失宠,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有谁不知呢?”
待到玄凌来,一众秀女目光皆被点燃,似暗夜里亮起的明星灼灼。一番行礼过后,选秀开始。其实无甚新意与意外,此番选秀重在为予漓。而我与玄凌心知肚明,这一番工夫皆已落定在许怡人身上。
我端居高座,只是有些茫然有些迷醉地俯视着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坐在这样高远的殿堂深处,妙龄众生之上,听着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报着每个女子的家世、姓名、年岁;听着德妃偶尔在我耳边私语评论几句秀女的样貌;看着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颜遵照宫规虔诚而恭敬地下跪行礼,仰头面圣;看着她们流转的目光柔婉地流过玄凌的脸,流过炫耀的宝座,流过她们对未来荣华的期许与忧虑。
她们,多么像极了从前的我,从前的眉庄,从前的安陵容。
时光一宕,只叫人觉得无情。云意殿还是云意殿,只流转了花样容颜。如今,只剩下我独自置身宝座之上,看着从前的时光仿佛又回到眼前,一场镜花水月的繁华。
“太学礼官朱衡铭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内监念到这个名字,音调拖得格外长。
玄凌转首问皇后,“朱衡铭——是皇后的堂兄?”
皇后端容半日,此刻方有了破冰的笑意,“是。堂兄自幼得母后教诲,是极老成的人,茜葳是堂兄的幼女,秉承了她父亲的性子,倒是懂事。”
“懂事便好。”玄凌唤她,“你上前几步。”
茜葳依言上前,皇后扬一扬脸,德妃会意,举起盏中茶水往地上一泼。茜葳却是从从容容踏水而过,并未有半分迟疑犹豫,也无避让之色。
玄凌不觉含笑,“确是朱氏的好家教。”
皇后微微含笑,如春风吹动波心,“茜葳今年十四,予漓十六,年龄上也堪相配。倒非臣妾偏心,只是很喜欢茜葳的稳重,恰如淑妃当年。”她笑着看我,“妹妹当年也是如此,可还记得?”
玄凌忆及往事,不觉唇角含了温柔笑意,打量茜葳道:“今日的打扮也很妥当,清简而不失尊贵。”
茜葳着一身葵色纱地彩绣花鸟纹大袖衫子,一条烟水绿牡丹纹齐胸襦裙,的确衬得她颇有几分楚楚。
站在茜葳身后两列的正是忧心如焚的许怡人,她咬着嘴唇,鼻尖沁出晶亮的汗珠,奈何她前面的秀女太高,实实遮住了她的容颜。
这几日玄凌朝政繁忙,或许忘了许怡人之事亦有可能。我心口不觉吊起,因着朱氏的缘故,玄凌似乎还是喜欢朱茜葳的,若等他开口定下了茜葳,之前种种功夫,可都是白费了。
我莞尔一笑,“皇后抬举了。臣妾当年哪有朱小姐这般年少稳重,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我眼波温柔,只定在玄凌身上,“皇上最心疼皇长子。朱小姐出身后族,身份尊贵,匹配给皇长子倒也堪宜。朱小姐与皇长子本是姑表之亲,不知素日宫中来往可曾见过,彼此可还心仪?”
皇后正待要说话,德妃恍若未觉,笑吟吟道:“朱小姐很会选衣衫颜色,烟水绿原是皇上喜爱的颜色。臣妾倒记得,皇长子素日倒很喜欢樱色。说起来,若皇长子看见了朱小姐,也会觉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缘呢。”
玄凌摇头轻笑,“德妃和淑妃在一起久了,惯会淑妃那些油嘴滑舌。”
德妃盈然一笑,举起障面的水墨团扇遥遥一指,“话说起来,与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着樱色的女子么?”
玄凌随手一招,出来的正是许怡人,一色樱子红对襟碎梨花绡纱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纹绫波裥裙,横挽一支梅花银珠长簪,清爽中不失娇艳动人。
司礼内监唱道:“随国公养女许怡人,年十六。”
玄凌闻得“许怡人”三字,眉心一动,便往下瞧去,不觉颔首道:“姿容不错,年岁也与予漓相当。”他问立于阶下的怡人,“可读过书么?”
怡人不假思索,“《女则》之外,也略读过《诗》《书》。”
玄凌想一想,“朕考一考许氏与朱氏,你们各自想好再回答朕。”二人恭声答了“是”。玄凌道:“《诗经》开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何解?”
茜葳略一沉吟,从容不迫道:“诗三百,思无邪。《关雎》是讲后妃之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身为贤德后妃,应为君主求取淑女,繁衍子嗣。”这是毛夫子所解《诗经》,圣贤所解,必不会有差池。皇后含笑颔首,端过茶盏饮了一口,颇见轻松之色。
怡人颇为踌躇,只是沉默不语。经不住内监再三催促,片刻,她似下了极大的狠心,镇定神气,仰面含笑道:“诗三百,贵在民风淳朴,举止自然。淑女与君子皆出自民间,淑女窈窕,君子见而思之,可见百姓不顽化;君子求之不得,亦不失礼,只辗转苦思,可见民风淳厚,并非强取豪夺之人,乃是教化之功。所以臣女以为,《关雎》只写民风,不讲后妃之德。民间皆是淑女君子,品格高贵之人不拘于后妃之间,天下又怎会不大治呢?”
玄凌沉吟片刻,含笑抚掌道:“以小礼而见大德,很好。”
皇后眉心微蹙,轻轻向玄凌道:“听闻随国公只有两子,这许氏是养女,门楣不高。”
玄凌看她一眼,依旧笑着,“皇后心中已经先入为主了么?朕求淑女为媳,未必要出身豪门。”
皇后忙垂首,“那倒不是。”皇后想一想,“皇上不让臣妾多置喙此事,不如……让皇长子自己择选吧,毕竟是他自己的婚事。”
德妃笑着看了我一眼,转首向皇后道:“其实皇上与皇后拿主意就可以了,何必要问皇长子呢。皇长子终究还是要听两位的。”
皇后略一迟疑,瞧见玄凌看向怡人的赞许神色,眸光倏然一沉,道:“请皇长子自己做主吧。”
片刻,皇长子已到,皇后温言唤他上前,为他正一正束发金冠,“这许氏与朱氏都是父皇与母后相中的,你自己选定了谁,把玉如意交给她就是。”她郑重叮嘱,“娶妻娶德,该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予漓握了如意在手,迟疑不定,“还请父皇母后为儿臣做主。”
玄凌蹙一蹙眉头,“现下不必求谁问谁,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予漓见皇后面无表情,玄凌亦不多言,求助似的看向我,温厚的面庞满是优柔之色。我温和道:“殿下去吧。娶妻可是一辈子的事呢,最紧要感情亲厚,才能夫妻和睦,皇室祥和。”
予漓略一踌躇,再不多想,径自往许怡人身前走去。皇后面色顿时一变,呼道:“漓儿——”
予漓猝然回头,那股优柔神情如浮云再度蔽上眉心。他犹豫着恭顺道:“母后有何嘱咐?”
皇后和颜悦色一笑,“母后能有什么嘱咐,不过是提醒你玉如意重,小心拿稳了才是。”
予漓的沉默似死水般在殿中蔓延,他眼神间无奈之色渐重,轻声道:“是。”
我心中微微发急,只冷眼看着下面,目视同样焦灼而无奈的许怡人。
她抬起的眼帘正撞上我冰凉目光。她是何等聪明样人,怎会不知自己已在被皇长子选择之列,一旦落选,连玄凌都不会再纳她。如此兴冲冲入宫,惨败而回,只怕连随国公府都不能再立足。
不过是一瞬间的软弱,许怡人轻掠长鬓,鬓角一朵斜簪的娇艳牡丹轻巧落在足下,她低低欷歔一句:“可惜了这朵‘美人面’。”
予漓蓦然深吸一口气,手势一缓,玉如意生生从茜葳面前划过,顺至怡人面前。
皇后神色一黯,正要出言,可再来不及,怡人的双手已牢牢握住如意,平举下跪,盈然笑意若一朵娇艳玫瑰绽放在她晕红双颊,“臣女多谢殿下厚爱,多谢皇上皇后厚爱。”
皇后郁然吁出一口气,似是长长一句轻叹,尾音融入云意殿静谧的空气中。朱茜葳难掩失望之色,慢慢退回列中。予漓似乎有些不安,看着皇后道:“母后不同意么?”皇后默默摇头,旋即恢复神色,“没有。你有自己的主意,母后很欢喜。”她停一停,意味深长道:“皇长子果然长大了。”
予漓颔首,伸手握住如意柄,牵过怡人一并行礼。玄凌微笑颔首,“极好。朕也属意许氏。下月二十六,朕就给你们完婚。”
尘埃落定。再选秀只是过场而已,我也无甚兴致,只是静默不言陪坐着,玩味着皇后平静神色后难掩的失落。
玄凌亦有些疲态,偶尔有看中的秀女,皇后轻轻说一句,“这些人是上次臣妾召进宫给皇长子先看过的,皇上不宜留用了。”
如此几次,一些格外出挑的秀女都被屏弃不用。玄凌愈加兴味索然,只碍着皇后的脸面不能发作。皇后恍若不觉,神色和静如秋阳下一池静水盈盈,“为皇上挑选名门淑女侍奉左右乃是臣妾的职责。”她温柔一笑,“秀女众多,怕皇上劳累,臣妾已选出几名绝佳女子,请皇上过目。”
皇后合掌三下,但见三位妙龄少女缓缓自殿外踏入,为首一名身段纤细婀娜,姿容清丽难言,一步一袅,皆曼妙若飞鸿转羽,待得近了,能看见一双清幽妙目藏着人生幽幽沉沉的心事,寂寞如幽夜。
内监唱道:“弘文馆从七品校书郎卫步延之女卫筠,年十七。”
卫步延?这名字仿佛哪里听过。然而玄凌微怔的目光已容不得我细想,他在那仰起的秀雅柔美的脸庞上停留须臾,侧首问贵妃道:“贵妃,你觉得她像谁?”
贵妃素来聪颖,只微微笑,“像她自己。”
德妃细细看着我,以团扇障面,掩口叹道:“冤孽!冤孽!当年傅如吟入宫便是这个样子,你已在这里了,她还要找和你相似的人来做什么!”
其实细细看去,卫筠和我顶多三四分相似,以端妃此时的平和,仿佛她与纯元皇后也并非十分相像。我轻轻一叹,即便与我有相似,卫筠亦有自己动人之处。
卫筠身后跟随两位丽姝,个子高挑那一位宋氏神色清冷,略见丰腴;个子娇小那一位姜氏似一抹月光破空照下,温温柔柔地包裹着你,极是妩媚婉约。
三人一齐行礼如仪,皇后凝眸玄凌,“皇上意下如何?”
玄凌面上神情怔忡,也看不出喜还是不喜。如此沉默半晌,一众秀女皆有些不安,李长悄悄凑近了问道:“皇上——,可是留牌子?”
“嗯。”明帝眸色飘忽不定,在李长手心写一“卫”字并一“姜”字。
我冷眼旁观,三中取二,皇后已是胜券在握。
“恭喜皇上!”皇后安闲地笑,“也恭喜妹妹,几位亲妹妹出阁,现下来了一位与妹妹相似的新秀入宫陪伴。”
“与臣妾相似有什么好,臣妾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怎比卫妹妹年轻貌美,得天独厚。”
玄凌深深望我一眼,柔声道:“美人总有相似,嬛嬛却只有一个。”
有傅如吟在前,卫筠的入宫必定要掀起不小的波澜。然而,她并不十分像我,也不很像玉娆,应该也不是很像纯元皇后。但不可否认,她的确有这种似是而非的神韵,让人迟疑觉得不像之后,又忍不住去探究。
这样恍惚一想,司礼内监已经唱过好几列秀女,侧首看过去,玄凌也有些心神不定,随意留了几个秀女,其中也有一个容色极美,让人过目不忘。
待到宣唱完毕,玄凌只觉意兴阑珊,起身吩咐道:“你们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着。”皇后福了一福,“那么新宫嫔的名位,是淑妃妹妹拟定么?”
玄凌略一思忖,“朕处理完政务,会到凤仪宫。”
众人请安告退,端贵妃在前,我与德妃缓缓行于身后,往太液池边散心。寻了一处安静所在,端贵妃闲闲坐下,吉祥轻轻巧巧为她捶着肩,她望着太液眼波浩渺,“许久没有这样累了,选秀而已,如同男人们的政局,波云诡谲。”
“可不是波云诡谲,险象环生么?”德妃抚着额头,叹道,“皇长子选妃的事倒是天遂人愿了,可横刺里窜出一个卫氏和姜氏,只怕以后有得头疼。想起当年傅如吟的样子,我便害怕。”
端妃看我只是望着湖水出神,握一握我的手,“她并不是很像,不值得你为她头疼。”她轻轻一嘘,伸出纤长两指轻盈接住湖边被风拂落的落花朵朵,“没想到皇长子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其实是皇后太急了,若让皇长子娶朱氏也不好,皇上眼前虽说是亲上加亲,但难保不让人揣测拉拢外戚为帝位图谋;但娶了许怡人,许氏是养女,并无多深厚的背景,血脉不正,即便做了皇子正妃,但太子妃之位总难企及,终究吃亏的是皇长子。”
我向德妃深深鞠一礼,“此事还得多谢德妃姐姐的智谋。”
德妃望定湖心,冷笑一声,“总不成让我看着皇后倚仗着皇长子做了太子,她便坐定皇太后之位。与其来日眼睁睁看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便不能让她得偿所愿。”
贵妃默然一笑,“总之眼下这局棋,皇后是两头不讨好。”
三月的春风,温柔抚摩重重殿宇与道道城墙。“若能左右逢源,她不必如此辛劳寻得卫氏与姜氏。”
端贵妃温然一叹,“是皇后自己看不穿,只是试问宫中,有几人能够看得穿呢?”她遥遥指着燕禧殿,“尊贵如她都要未雨绸缪,防着年老色衰失宠,何况旁人。只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罢了。”
赐许怡人为皇长子正妃的圣旨出来后,胡蕴蓉即便惊愕万分,倒也没有闹起来,只吩咐了人把许怡人送回随国公府待嫁,一番心思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蕴蓉始终有些忿忿。然而无论她如何打听,终究事情的首尾落在许怡人与皇长子早已两情相悦上。蕴蓉既怪不得玄凌,又不能怪皇后,只闭门赌气病了两日,饶是玄凌好好哄了两日才罢休。
待到新宫嫔的位分颁赐出来,蕴蓉又是神清气爽的样子。最后入选的六人,其中以卫氏位分最高,册为正六品贵人,赐号“琼”。接下来便是姜氏和后来随意所选的女子李氏,姜氏册为从六品美人,李氏为从六品才人。另册有一名选侍并两名采女。
槿汐笑言,“姜氏原是美人儿,又封做美人,她又姓‘美女姜’,可见有多巧。”又言及燕禧殿之事,“娘娘晓得庄敏夫人为何又心情好转,皇上后来所指的李才人与胡氏渊源颇深,原是庄敏夫人父亲族人之女。”
我彼时看着予润与予涵在窗下教他们识字,闻言不由一笑,“她失了左膀又得右臂,自然又舒心了。”我虽笑着,却难掩心头的郁结,卫氏与姜氏的得选,玄凌对皇后似乎又多了些许温和与厚待。
春光满园,昭阳殿,终究又有了阳光的照拂。
新宫嫔入宫的日子本在四月初,为了避开皇长子成婚的喜事,特意挪到了五月初八。皇长子大婚之事全由内务府打理,我只与德妃、贵妃帮忙看着是否有礼仪上的差池。而真正要劳心的,是预备六位新宫嫔进宫之事。皇后与玄凌商定名位之后,余下琐事一应交给了我,我便每日着李长与槿汐一同打理种种事宜。忙碌之中,仿佛时光也去得格外不留情面。
四月的时候,终于有片刻的喘息,玄凌为了慰劳我的辛苦,特意在太液池泛舟相陪,与我一同庆生。因为宫中忙于皇长子的大婚,我的生辰便没有铺张。其实对于年近三十的女子,每一年的生辰都不啻于是树干上多的一圈年轮,昭然若揭苍老的到来与岁月的冷漠。而我,只是陶醉于这样难能可贵的清闲,花香薰暖,禽鸟翩然,连太液春水都有别样的清澈与温暖,正一年中最美最好的季节。
人间四月,芳菲天。
我伏在玄凌肩上,与他交握双手,暖风拂上我们的面,船舱里,是快乐嬉戏的涵儿、润儿、灵犀和胧月。胧月是长姊,很像模像样地带着灵犀拨弄琵琶玩,涵儿是谦让的孩子,和润儿拨着棋子玩弄,十分得趣,连头发乱了也不理会。作为一个母亲,这样的场景,我是很满足的。
湖上风大,龙舟逆风而行有些缓慢,玄凌为我紧一紧披风,温柔凝睇,“嬛嬛,似乎岁月特别厚待于你,你与十年前,并无什么分别。”
“能无分别么?”我低低在他耳畔细语,婉转柔腻,“只是四郎不老,嬛嬛未敢老去。”
他欷歔,“这几年,朕总觉得大不如前了。嬛嬛,朕是否已有老态。”他微一沉声,“予漓要大婚了,前朝再提立太子一事。——你知道朕有多厌烦,是不是那些大臣都觉得朕老了,所以要急着立太子了?”
“四郎”,我好言安慰,“四郎年富力强,不必急于国本。皇长子再好,也还需历练。只是前朝臣子怕四郎辛苦,想有人分忧罢了。”
他愈加握紧我的手指,有点生生的疼,“朕瞧了你代朕拟的诏书,极好。有你帮朕,朕很安心。”我神色一敛,作势便要跪下,“臣妾不敢干政。”
他拥紧我,“别怕,朕心里有数。”我轻轻闭上双眸,好吧,若他真这样信任我,余生岁月,或许我们可以过得轻松而安慰些。
风急浪高,连太液池也有浪拍船舷的晃动,玄凌温言道:“风大,进船舱去吧。”
我正欲答允,却见太液岸青柳成荫之下,一系离舟漂泊无根,随波摇晃。孤舟上,似是神情落寞支离的瑛嫔。我低声呼道:“是瑛嫔呢。”
玄凌轩眉一掀,不耐烦道:“她又发什么疯,朕这两回召她,她都推脱了身子不爽,今日倒在这里吹风。”
我心下疑惑,只得柔声道:“瞧瑛嫔的神情,怕是真的身子不适,别等下失足落水了。皇上还是派人接她上船吧。左右卫太医也在船中,可让他瞧瞧瑛嫔究竟是什么病。”
李长扬一叶扁舟把他接上龙舟,瑛嫔却有些脸色苍白,勉强请了安,只坐着沉默不语。玄凌素来不喜看嫔妃病恹恹无限凄苦的样子,便吩咐卫临道:“你给瑛嫔把把脉,瞧瞧是什么症候。”
瑛嫔身子一缩,浅粉色素樱广袖长衣下的她愈加伶仃得似一般随风飘零的樱花。她怯怯道:“臣妾只是偶患风寒。”龙舟的摇晃,使她的面色愈加难看,她用力压着胸口,似要把恶心不适压回腹中。
玄凌扬一扬手,不再多言,卫临恭声道:“小主请。”
瑛嫔无可奈何,只得伸出瘦伶伶的手腕,卫临食指与中指轻巧一按,已然搭住了脉息。他沉吟片刻,忽然含了欣喜之色,“恭喜皇上,恭喜小主,小主是有身孕了。”
瑛嫔一怔,似是不能相信,与玄凌异口同声问道:“真的么?”
卫临失笑道:“千真万确,小主已有两个月身孕。”他笑呵呵道:“小主自己也没察觉月信不准么?”瑛嫔茫然地摇头,迷迷茫茫的样子很是我见犹怜。我温言安慰,“一定是第一次知道要做母亲,自己也吓坏了,臣妾当年也是这样的呢。”
玄凌十分欣喜,忙吩咐了李长道:“你好生送瑛嫔回宫,不要叫她与珝嫔、瑃嫔住一起了,万一磕着碰着,将玉屏宫的正殿先拨与她住。朕等下再去瞧她。”
瑛嫔仿佛是欢喜过了头,懵懵懂懂地谢了恩,被送回宫去。
我笑着向他作了一揖,“恭喜皇上,可要晋封瑛嫔妹妹了。”
玄凌很是满足,笑道:“是该好好晋封,只是眼下还不急。眼前事情繁杂,待忙完了手边这些事,朕自然会晋她位分。否则忙中生乱,也容易出差错。”
我“扑哧”一笑,伏在他耳边悄悄道:“皇上才抱怨自己老,谁知就跑出个皇子来告诉皇上您正当英年。只怕新妹妹进宫,皇上便有无数皇子来告诉你要返老还童了。”
玄凌下颌一低,便吻上面颊来,“什么皇子,朕只想再和你生一个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