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永昭眉清目秀,穿着一身圆领窄袖袍子,头戴软幞头。
“官人,你不是说要晚几日才能来?”夏初荧喜出望外,连忙迎了过去。
裴永昭没说话,只对韩氏点了点头,便径自坐在了榻上。他虽是芝麻大的小官,可周围来往的士大夫,家里的正妻都是官户出身,只有他娶了个商户女,说出去都觉得没面子。
他很不爱来夏家,这种远超一般民庶家规制的院子,就像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多富有一样。要不是夏初荧有孕,加上他此行到绍兴有事,他才不会来。
韩氏与他寒暄,他也只是随意敷衍几句,便拉着夏初荧回房了。
“我问你,英国公世子可有来过夏家找你妹妹?”裴永昭一本正经地问道。旁人或许不清楚,妻子娘家的事他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妻妹跟英国公世子好过这种事说出去难听,但关键时候可能还会有点作用。
夏初荧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您真以为世子爷能看上我那妹妹?”
裴永昭蹙了蹙眉,希望落空,脸色便沉下来了。
夏初荧拉着他问:“官人,可是有什么事?您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跟你说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帮我谋划官场上的事?”裴永昭讥讽道。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后悔当初一时心软,娶了夏初荧。若是娶个官家女,至少这种时候能去跟老丈人商量。他那个老丈人,满身铜臭,畏妻如虎,能指望什么?
夏初荧低下头,手捏着裙子,十分委屈的模样。
裴永昭看她这个样子,想到她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孩子,软了口气:“跟你说说也无妨。金国内乱,跟咱们谈和的完颜昌被贬到行台去了。金国皇帝启用了一个新的大将完颜宗弼,十分好战,似乎想撕毁和议。朝中的主战派大臣正劝皇上出兵,皇上似乎被说动了,只是军饷很成问题。朝臣都在捐钱,还发动了临安的商贾,但钱没凑够,世子就到绍兴府来了。”
南渡以后,因为各地遭受战乱,损毁程度不一,经济正在逐渐复苏中。但国库也才刚刚扭亏为盈没几年,并不算充裕。然而打战没有军饷却是万万不行的。
这时候可是在英国公父子面前长脸的好时机。裴永昭见不到位高权重的英国公,只能在英国公世子这里找机会。
这些政治的事情夏初荧当然听不懂。她平日里就喜欢打扮,养花,逛胭脂水粉铺子,哪里知道什么金国和议的。不过她还算聪明,立刻抓住了重点:“官人想见英国公世子?”
“怎么,你有办法?”
“官人,我倒是知道世子如今人在哪里。”夏初荧凑到裴永昭的耳边,与他说了几句。
***
宋云宽坐在公堂上摸着胡子出神,没注意到官差已经回来了。旁边的书吏提醒他:“大人,好像是去泰和楼的人回来了。”
宋云宽头也不转,摆足了官威,扬声道:“人犯都押来了?”
“宋大人。”一个有力的声音喊道。
宋云宽扭头看过去,只见庭前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伟岸不凡。他身后跟着一个华服宝饰的女子,神情高傲。这两人跟萧条的公堂显得格格不入,宋云宽警觉地站了起来:“二位是……?”
“禁军殿前司,陆彦远。”男子取出令牌,气势如虹地说道。
宋云宽双腿一软,险些跌到案下去。幸而旁边的书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宋云宽一边扶正跌歪的官帽,一边匆匆走到陆彦远的面前行礼:“下官绍兴知府宋云宽,拜见殿帅。”
那些带陆彦远回来的官差顿时惊住了,纷纷跪在地上。
英国公世子只是荣衔,并没有实权。陆彦远真正让人畏惧的身份是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从二品的高阶武官,掌管天子亲兵,都城防卫。非皇帝的亲信做不到这个位置,而且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殿帅。
陆彦远回头对莫秀庭说:“你先回避一下。”又对宋云宽道,“劳烦宋大人在官舍腾出一间空房给内子休息。”
“是,下官这就去办。”宋云宽立刻叫了书吏过来,带莫秀庭去官舍了。
陆彦远径自走到宋云宽的位置坐下,宋云宽站在旁边,吩咐人去端茶。今个儿到底是什么好日子,他从前没见到的大人物,跟走马灯似地来。刚走了个宰相,又来了个殿帅,这下绍兴可热闹了。
“我到绍兴府来,是有公务在身。”陆彦远道,“朝廷要兴兵北伐,但军饷不够。绍兴府离都城最近,故来找宋大人想想办法。”
宋云宽拜了拜:“殿帅您知道的,当年金兵追到南方来,绍兴也遭到了破坏。这几年刚刚好转了些,您看看这府衙破成这样都没钱修呢,又哪来钱给您凑军饷呢。”他倒不是推诿,这话着实不假。绍兴因为靠近临安,恢复得不错。但百姓难得过上安稳的日子,又有谁希望再发生战争。也只有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不察五谷,只为逞自己的英雄意气,才想着收复河山。
陆彦远扫了他一眼:“我不想为难宋大人,只要城中富贾的名册。”
要名册可比拿钱容易多了,宋云宽立刻去办了。
没多久,陆彦远手里便有了本名册,字体工整,上头大概有数十人。首个位置,赫然写着夏家,主事夏初岚。他脑海中不由地浮现泰和楼里见到的女子,清冷倨傲,冰清玉洁,几乎惊艳了他。
当年在泉州的时候,他便被她的容色所迷,但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这次重逢,才发现正是少了这样独一无二的气质。皎若明月,清若芙蕖,一下子就印在了脑海里。
宋云宽恭敬地说道:“下官是按照征收的赋税来排列名次的,身价跟都城里的自是没法比,但也都算是本地的大富贾了。”
“两日后,我要见到名册上的所有人。”陆彦远收回思绪,公事公办地说道。
“是,下官来安排,请您和夫人到官邸休息。今夜下官安排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陆彦远没有拒绝,说了声:“告辞,不必送。”便起身离开了。
府衙外停着辆马车,陆彦远的侍从正牵着马,莫秀庭的侍女仆妇都站在马车旁边,还有一小队护卫跟在后面,阵仗不可谓不大。莫秀庭故意走得慢一些,前面的男人却丝毫没发觉,她咬了下嘴唇,主动伸手拉住他:“夫君,你还生我的气吗?我真的没有对初岚妹妹怎么样,不信你去查。”
陆彦远冷淡地说:“我派人护送你回都城去。”
“可我不想走。”莫秀庭抱住他的手臂,柔声道,“让我陪着你好吗?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我就是想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肯定不给你添麻烦。”她这阵子也想明白了,母亲说的没错,做姑娘时候的骄傲在男人面前半点用都没有。她的男人年轻英俊,手握重兵,家世显赫。说句不好听的,多的是人等着她让出正妻的位置,好往上扑。她不看牢点,怎么行?
陆彦远本来想把手甩开,但想到岳丈和父亲正在都中四处筹措军饷,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对莫秀庭态度强硬,影响的可能是大局。
“随你。”他没挣开,继续往前走。
莫秀庭的侍女先扶着她上了马车,陆彦远刚要上去,忽然有人在旁边大喊:“世子!世子且慢!”
四个护卫立刻上前,将那人拦住:“什么人,不得放肆!”陆彦远本不想理,又听那人说:“下官知道世子为军饷的事头疼,下官是来献策的!世子听听又何妨!”
陆彦远一顿,这才侧头看去。
一个眼生的男子,但自称“下官”看来也是官吏。他抬手,那四个护卫便撤了下去。男子跑到他面前来,行礼道:“下官是户部的官员裴永昭,听说世子您在凑集军饷,特来为您分忧。”
懂得到官衙这里来堵他,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
陆彦远满不在乎地开口:“说来听听。”
“每当征伐,必须动用国库。然本朝特殊,国库并不充裕,是以要向民间的大商贾……”
“我很忙,说重点。”陆彦远毫不客气地打断,气势压人。
裴永昭一抖,立刻说道:“下官听说临安的商贾拖延不肯捐钱。您到绍兴来募捐,想必也是这种情况。商人都唯利是图,不施以好处,他们怎么肯乖乖把钱财拿出来?下官这样想……”他低声说了一通,然后道,“您可以试试,若行得通,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而临安的商贾本就在天子脚下,看到绍兴如此,想必也会慷慨解囊了。”
陆彦远仔细琢磨了下对方的话,点了点头:“刚刚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裴永昭笑着一揖:“下官裴永昭,在户部做事。”尚书省的官员除了那些朝官和主事者要在省司当直,像他这样九品以下的小官每日都无需点卯。
“你随我去官邸,再详细说说。”
裴永昭大喜:“下官听凭世子差遣。”
陆彦远随手招来一个人,侧头吩咐两声。那人立刻去牵来一匹马,扶着裴永昭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