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抵达东京车站,穿过像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的人潮,前往八重洲口。他不是要搭电车,而是要穿越过去。好几个抱着大堆行李的年轻人从眼前通过,实在碍事。这些人干嘛偏要从我面前经过呢?——他莫名气愤,差点掏出刀子。他望向车站内的时钟,下午一点二十分,迟到二十分钟了。
他本想干脆就这样爽约,让委托人气死算了。他想惹“梶议员”不高兴,好看岩西惊慌失措的模样取乐。“蝉,看你干了什么好事!”然后对着脸色大变的岩西,丢下一句“那你开除我啊”,或许蛮有趣的。
然而最后他还是决定赴约,说是职业道德或许好听,说穿了是他根本没有怠忽工作的决心。
这次的工作并不复杂,委托人梶议员一点和某人约在饭店大厅见面,他本希望蝉能当场刺杀对方,但是岩西不得不拒绝这项提议。这是当然的,大厅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能不能约到房间或是别的地方?”岩西这么交涉着。
“那,我只要进去房间就行了?”听到蝉这么问,岩西搞笑地说:“电影里不是常演吗?杀手假装客房服务,进到房间,打开餐点盖,结果里头摆了一把手枪。”
“那根本行不通好吗?一进到房间,得先下手为强,一定得速战速决才行,懂不懂?”
“随你爱怎么做。”
“我要怎么进去房间?”
“对方希望你先埋伏在房间里。”
“埋伏?”
“议员说他不想和对方独处,希望立刻把事情解决。”
“好怕和对方独处唷——这种话只有可爱女孩才有资格说。”
“现在哪里还有可爱女孩啊?你见过吗?”
“没见过。可是有些东西就算没见过,还是存在。”
“例如什么?”
“旅鸽之类的。”
“那不是绝种了吗?早就没有了啦。总之,政治家也有资格说‘不敢和对方独处’这种话。”
“是、是。”鲸用手指掏着耳朵,“反正他们不管说什么都对。”
“那家饭店每个房间都会准备两份钥匙,是卡片锁,你先到柜台领卡片,先躲进房间。”
“都跟你说了,我不喜欢偷偷摸摸的。”
“蝉不是都会在地底躲上七年吗?”
“那不是躲,是等候时机。”
“随你怎么做都好,总之就是杀掉走进房里的目标就是了。别搞错对象哦,你要杀的是一个大块头的男人,留胡须的矮个子是梶议员,千万别弄错啦。”岩西告诉他房间号码。
“那个大块头是干什么的?”
“这跟你的工作有关系吗?还是说你对付不了壮汉?”
“没那种事。”蝉加重语气说。“大家伙大多都是纸老虎。我只是想多知道一点情报嘛。”
“我也不知道啊。那种事不重要,听好了,要是这次能赢得梶议员的信赖,好处多多唷。好好干啊。”
“想赢得信赖,就别失手——是吧?”蝉故意用一种像是引经据典的语气回答。
不出所料,岩西欲言又止、迟疑片刻,然后试探地问:“难道这是杰克·克里斯宾说的吗?”口气里透着不安,没想到竟然有他不知道的情报。
“对啊。”蝉说谎。
“这、这样啊……”
这家伙真的受杰克·克里斯宾影响很深呢,蝉不得不佩服,同时怨恨地想:那个音乐家干嘛不说“要对年轻伙伴慷慨解囊”呢?
全家出游的乘客陆续从京叶线月台涌了过来,抱着一堆印着戴白手套老鼠的袋子,尽管妨碍通行,蝉却能宽容以待。那只老鼠,我倒是不讨厌,蝉心里想着。
抵达高塔饭店时,已经下午一点三十分。
蝉踩着纤维富有弹性的地毯走向柜台,他觉得一旁并排的三个们房不屑地瞪着自己,心里升起一阵不快。
梶现在一定在房里焦急万分地想着:怎么还没来?这么一想,蝉愉快起来。和自己想杀的对象在房里独处,他想必正因话不投机而冷汗直流吧。嗳,虽然他可能会生气,但只要自己好好完成工作,他也不会有怨言吧。搞不好他会这么说:“害我提心吊胆这么久,不过顺利进行实在太好了,”再微笑着说,“政治家偶尔也需要刺激呢。”甚至要和蝉握手。晚一点到达,对方才会更感激自己。
他对柜台最左边的男人报出二四〇久号房,对方马上递出钥匙,眼底浮现一种“你这种小鬼到这里干嘛?”的轻蔑与侮慢,蝉板起了脸孔。
他拿着像是银行汇款卡的钥匙走向电梯,电梯门正好打开,他走进去立刻按下“关”的按钮,催促地不断敲打着按钮,执拗,又慌张。
电梯很快就停下,让人不禁怀疑真的到达二十四楼了吗?走出电梯,瞥了一眼正面的客房位置图,朝右方走去,在二四〇九号房前站定。他左右扫视确认四周没人,没有房客也不见服务人员。蝉想,要是库柏力克的电影,现在早就血流成河了。他右手伸进大衣口袋摸着刀子。对了,忘了带替换的衣服!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这点,焦躁与羞耻心同时渗入肌肤,怎么搞的,用刀杀人很容易溅得满身是血,平常执行任务时他都会穿着可以随时丢弃的衣服,今天却忘了准备。蝉不明白,他不觉得自己心情松懈,也没有特别心浮气躁,却忘了准备衣物。
嗳,无所谓。他打起精神。别让血流出来就行了,不然把大衣处理掉就好了。他看看手表,已经过了约定时间这件事是错不了的。
蝉用左手把钥匙插进门把底下的平坦缝隙,迅速抽出,小灯点亮,发出金属卡榫打开的声响。蝉在脑中模拟接下来的动作:进入房间,确认对象,是大块头的男人,接近目标,动手,就这样。
蝉右手拿刀,左手握门把,再用身体撞开门,冲进房里。
室内有人,看起来很高,蝉当下判断:就是这家伙,是大块头。他脚底一蹬,冲向房间中央,刀尖向前,扭动身体,挥刀。
蝉停下脚步。
他发现自己瞄准的对手不是大块头的男人。
对手因为悬在半空中,乍看之下块头很大。一条毛巾绳悬挂在天花板的换气孔上,男人的脖子就套在上面,悬在空中。
咦?蝉用鞋抵住地面紧急煞车,放下持刀的手。这是怎么一回事?
留胡子的男人口吐白沫,上吊了,身体像个灯塔一般旋转着。他脚下那滩水,应该是断气前失禁造成的吧。脏死了,都渗进地毯了!一股汗水与厨余混合般的臭味扑鼻而来。
蝉茫然伫立,垂下肩膀,心想,该不会因为自己迟到,梶这家伙意气消沉,索性上吊自杀吧。要真这样,还真是对不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