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这些有的没的, 陆拂拂定了定心神,一把抓住了牧临川的手,认真教育:“你可不能再乱杀人了。”
“还有一件事……”
“那个, 能不能把封后大典往后捎捎。”
他本来是低着眼在亲吻她手指的, 闻言, 却在她指尖咬了一口。
陆拂拂“嘶”地倒吸了口冷气。
他这才直起身, 平静地问:“为什么?”
闻言, 拂拂顿时心虚, “没……没有为什么啊, 就是没准备好。”说完,小心翼翼观察牧临川的反应。
还好,眉眼未变,没有生气的迹象。
那双红瞳盯紧了她, “钦天监选定的良辰吉日, 怎能随意更改?”
拂拂紧张得左顾右盼, “我就是太紧张了……”也不知道牧临川看没看出来蹊跷之处。
他又低头去亲吻她,“别怕。”
不大擅长说情话,他顿了顿,有点儿含糊飞快地带了过去, 像生怕她听清楚似的, “我陪你。”
之后, 任凭拂拂如何撒娇哀求, 牧临川嘴巴还是严实得要命, 纹丝不动, 死活不乐意。
唯独典礼是不能推迟的。
他扭过脸去看身边儿躺着的女孩儿。
女孩儿蜷缩着身子睡得正熟,她太累了,脸上红扑扑的, 黑发一缕一缕地黏在白皙的肌肤上。
他怕多拖上一天,就会多生变故。
红瞳幽深如海。
他苍白的手指轻轻描摹着她的眉眼,自眉骨到眼睫,再到耳后、脖颈。
他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举办封后大典,册封她为真正的,独一无二的王后。
册后大典,照惯例理当大赦天下,然而这一次在陆拂拂据理力争之下,却出现了些许不同,最终敲定了一系列政令。
时至傍晚,天色已经黑了大半了,明亮的星子疏落落地挂满了天空。
宫婢内侍们捧着瓜果侍立在廊下,一个个抿嘴偷笑,看着不远处坐在石阶前的这一双背影。
吃过晚饭之后,帝后就像寻常小夫妻一般,正坐在石阶上消食,看星星和萤火虫。
许是天色晚了,刚洗漱完,陆王后也没束发,一头微潮的青丝便直垂在腰臀后,以一根红绳拢住了。
暮春时节的晚风,掠过白日里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大地,有些暖燥。
少女穿得轻薄,绿衣黄裳,当真是“天然嫩相烁秋明,淡染鹅裳结束轻”。
手里正拿着一把轻罗小扇,胡乱扇着风,拂拂压着裙子,盘腿坐在露天的石阶前,眉飞色舞。
“免死罪一等?赐孝悌鳏寡米?”
“不行!不能这么笼统!”
梗着脖子,看着牧临川,她脸都涨红了。
“凭啥大赦天下,让这些犯人得利啊!”
“不行不行!我的册后大典,你都得听我的。”
月光如纱轻覆在牧临川他发间,蒙上了些朦胧的微光,乌发间白更如白霜一般,他蹙眉,眼底晓澹如秋明水底天,“那依你说你要怎么办?”
拂拂怔了一下,她不通政事,让她说她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换了个姿势,支着下巴,看着天上烂漫的群星,小声儿道:“我知道你是想借着册后大典,大赦天下这个由头来笼络人心,这些我都懂。我这个人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太多要求,但你得在女人的人身自由、老人养老、孩子教育这上面下功夫。这优惠得落在真正需要的人的身上吧。”
自己到底几斤几两,陆拂拂她心里还是清楚的。
她啊,也没那能力治国平天下。
不过享有多大权力就得肩负起多大的责任。
拂拂抿着嘴巴,心道,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总得替需要的人争取争取吧。
总不能白来一趟。
幸好牧临川他疯,他变|态,向来就不把那些伦理纲常,妇德女戒什么的放在眼里,只是皱了一下眉,就毫无原则地答应了。
或许是马上就得走了,拂拂难得在国家大事上认真起来。
“要我有一天死了,你可得继续好好干啊,可别再像之前那样,动不动杀人了。做个明君听到没。”
牧临川很不适,也很懵,眉头皱得紧紧的,“好好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拂拂心虚,“这、这不是想到了吗?随口一提。我好不容易敲定下来的,你得坚决履行!不然我多不甘心。”
“啊对了,也别搞那有的没的,不让我下葬,把我做成菩萨像什么的。”
想到从前千佛窟里所见所闻,拂拂一个哆嗦。
这位可是原著认证过的病娇,虽说最近改过向善了,但她真怕他到时候拿她尸体玩什么奇奇怪怪的play。
半是胁迫半是央求的逼这位答应之后,拂拂松了口气,靸拉着翘头的云履,将头靠在牧临川身边,闲数着流萤,望着这几点流萤裹着纱袖,在两人间明灭流转。
这几天她睡得不甚安稳,倏忽间却又做了个梦。
她梦到了牧临川。
少年啊,高高地坐在上面,阴郁恹恹的。
当时她站在人群中,只那不起眼的一点儿,或许牧临川当时都没看到她。
后来看到了她,少年眼里满是嘲讽,还笑话她口音太土,他一时又是笑话她口音土,一时又怀疑她欲擒故纵的,来回折腾她,捉弄她,像漫不经心地戳着不倒翁玩,饶有趣味地看她一次次要摔倒了,又一次次爬了起来。
梦里的少年可以说是渣破了天际,他把玩着她那颗真心,将她当作替身,嘲弄她的感情。
梦外,拂拂皱了皱眉,小声儿嘟囔了句什么。
他低垂着眼,帮她调整了个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点儿。
有眼里见的宫婢立刻捧衣上前,还没走两步就被牧临川打发了回去。
宫婢内侍们惊愕地发现,陛下从容地解下了身上的外衫,披在了王后身上。嘴角微翘,眼尾勾着点儿心满意足,眼里闪烁着点儿流萤点点般的笑意。
她梦到了很多,但记忆最深的还是初见的那一面。
少年手腕上缀着一串佛珠,支着下巴,那红瞳兴趣缺缺却地往下瞟了两眼。苍白却又俊俏,当真是一点眉间自有情,无情甚有情。
她心里就觉得,这个反派BOSS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女孩儿头一点一点,梦外拽住了他袖子,整个人往下滑。
他眉心一跳,匆忙捞住了。
或许就在那一天,她便心动了吧。
只是啊,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也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
永平元年的五月末,牧临川在郊外祭坛举办了登基与册后的大典。
拂拂一大早就被人拖了起来,睡眼惺忪中换上了王后礼服,即所谓的袿襡大衣,也就是“袆衣”,上青下黑。
着着朱袜朱舄,首饰则假髻步摇,步摇以黄金为山题,以白珠串缠绕。行动间摇曳不休。八爵九华,熊、兽、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
女孩儿容貌清丽,此时经过一番严密的打扮,更是神光耀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如珠玉般皎洁明亮,行走间,更如同天上的仙娥神妃。已经有了些母仪天下,温婉娴静又不失威严庄重的气度。
好不容易打扮完,又塞进了车驾里。车驾卤簿的排场大得让拂拂头皮都炸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所谓的“中朝大驾”,远远望去,竟然有浩浩荡荡数千人之众。
马鸣嘶嘶,金屋华盖,鸾旗幢傍,在日头底下,焕彩流光。
先象车,次静室令,次洛阳尉及其属官,之后又有三公九卿之车驾,中护军、禁卫军之车驾,四方将军、部分内朝官……
陆拂拂她没有乘王后车辇,被牧临川拽着一块儿坐上了帝车。
“别动。”
帝车里的人,阴郁的面色少有些晴霁,似乎是看不过去她坐立不安的模样,一伸手把她给拽了过去。
拂拂:!!
迎面对上了牧临川的脸,那张脸在眼前放大,拂拂瞬间僵硬。
牧临川他明显也是大早上被人拽起来打扮了一通,黑介帻裹着乌黑间白的长发,显得很是温顺,又加以通天冠,平冕。
俊美的眉眼在白玉珠后有些晃眼,日光一打,便落下了水样的光。
衣皁上,绛下,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黻之象,凡十二章。
依然是美的,美得摄人心魄。
玄黑色的天子衮冕一加授,美得叫人不敢逼视,有种高高在上的,足以灼烧人心的禁欲庄严之美。
与往常不好好穿衣服的牧临川相比,又是另一种美。
像是最端庄的淑女,不动声色地挑逗,这举手投足间的风情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尊贵,交织成了令人战栗的美丽。
属于帝王威严的气势扑面而来,拂拂喉口一干,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鲜明地意识到过牧临川是个皇帝,是天下共主,是君王。
难怪人们对权力趋之若鹜,如飞蛾扑火。
或许是暮春的日光已有些晒人了,又或许是穿得厚重,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整场大典下来,她昏昏沉沉的,脸上如火烧,像只无力的西方恶龙,嘴鼻间如有火团往外喷。
牧临川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觉得她太过紧张了,不动声色地护住了她,随侍左右。
拂拂鼻尖一酸,眼眶微热。
只有她心里知道,她要回家了,就在今天。
拖着沉重的身躯,努力保持神智的清明,她在和系统意志做着最后的对抗。
系统在催促她。
眼睛一眨,差点儿又涌出眼泪了。
她充耳不闻,视若不见,一步一步向前。
再等等,至少得坚持到典礼结束。
到后来,她几乎都快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天和地好像是颠倒着来的,牧临川的嗓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
日光照得人头晕目眩。
她眼前开始泛黑,喉咙里说不出话来,胃里直犯恶心。
这繁复的一整套礼节下来,张嵩也热得满头大汗,忍不住抹了把汗,偷偷觑了一眼牧临川。
陛下一向就没耐心,他就怕这大典举行得好好的呢,陛下又不给面子。
然而,一向没什么耐性的牧临川,今天却表现得格外认真,眉头虽然是拧着的,但唇角却是翘着的,聚精会神地垂着眼,盯着身侧的王后看。
王后笑得也欢实,眼睛弯弯的,仰着头和牧临川说话。
日光打在她脸上,眼睫微颤,一泓眼波耀耀动人,颜色格外好,能看得见脸上那细小温暖的绒毛,像水蜜桃。
他从来没觉得陆拂拂这么漂亮过。
牧临川喉口紧了紧,耳根晕红。
他长这么大也没这么紧张过,紧张得只有借着大袖的遮掩,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悄地攥紧了她的手。
目光落在陆拂拂脸上这一层薄薄的水光上,牧临川皱了一下眉,当她是累着了,叫张嵩取给陆拂拂倒杯水,全然不顾忌这还是在大典上。
前朝那些老头子有意见,冲他来就是了,不过料他们也不敢吱声。
文武百官见了,果然不曾吱声,只是心里叹了句这么宠爱实在是有点儿祸国之嫌了。
牧临川在看她的时候,拂拂也在看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系统还在催促,她权当做了耳旁风,故意当作没听见。
他眼睫很长,低着眼的时候,眼睫勾着点儿日光,春日暖暖融融的剪剪花影都落在了他脸上。
然后她就被牧临川给抓了个正着。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带着她转了个身,面向面前浩荡的卤簿。
“陆拂拂。”他低声唤她。
“嗯?”她努力睁大了眼,缓慢地凝聚着视线的焦点。
这感觉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声儿说着悄悄话,虽然面前的人都开始泛着重影儿了,她一颗心却充盈满涨,有又点儿酸酸涩涩。
近处看到了这隆重的中朝大驾。
远处看到了这春深深处的杏花,看着这东风吹水,晴日方好,看到了这百般红紫,芳菲争艳。
再远一点儿,就看到了牛首山,看到了秦淮河上燕子斜,看到了朱雀桥旁的人家。
看到了城中十万户,看到了这朦胧烟雨中的四百八十佛寺。
看到了长江天堑,黄河的怒波,看到了北地祁连的雪山,戈壁的沙漠。
“陆拂拂。”
他又喊她,动了动唇。
眼眸幽深猩红,这十二章纹被风吹得微微摆动,通天冠内溜出了一缕乌黑的长发,很是温顺。
她茫然地抬起头,灼热的日光刺得她不停地流泪。
他说:“当初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或许百年之后,史官会就他这段经历大书特书。
又或者会牵强附会地写上,他被赶下王位之后,得遇神仙点拨,这才以断腿之身,踏上了复国之路。
他平静地望向远方的太阳,眼里衔着一轮红日。
实际上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传奇,他下定决心那日也没有什么风雨大作,红光大盛的异象。
就在那辆昏暗简陋的马车里,她噗噗直笑,眼里若有耀光烂烂,“你得做个明君。”
“只有成为一个明君,才不会亡国,才、才能一直满足我享乐的欲望,你要是能重新当皇帝,那我每天得用金锄头种地,睡那种几百平米的大床,养好几百个面首。”
因为这一句笑谈,他升起了一个古怪又令他胆寒的念头。
他悲观、消极、厌世,但为了陆拂拂这个人,他也愿意洗心革面,一寸一寸打回上京。
为她所向披靡,护她安然无恙。
“快到夏天了吧。”她踮起脚,若有感慨地感叹了一声。
“嗯。”
察觉到身边儿人情绪有点儿低落,他攥紧了她的手。
“累了?”
“就是有点儿闷,想到春天要过去了,有点儿矫情。”
一想到不能再陪他过往后的夏秋冬,她就忍不住又要掉金豆豆了。
出息呢。
幺妮和爸妈还在等你呢。
牧临川没笑话她,反倒特别认真地说:“还有很长时间。”
陆拂拂盯着他看了半天,被他这一副认真的模样给逗笑了:“是啊,还有很长时间,很多个春夏秋冬。”
一直支撑到典礼结束,她终于撑不住了。
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她的灵魂好像在此刻抽离。
往上飘,往上飘。
飘荡在异时空里的孤魂、游子,伸着手在渴慕着远方的家乡。
面前的少女几乎是毫无预兆地身子一软倒下的,顷刻间就了无了声息。
宫人在惊呼。
他一怔,起初只是当她太累了。
可当太医令跪倒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浑身一颤,眸光有些涣散,立刻就支撑不住了。
他全身冰冷,眼前黑暗。
太医令战战兢兢的求饶声还在耳畔回荡,嘈杂的人声像叽叽喳喳的雀鸟,呼啦一声往远方幽树繁花中远去。
日光还是那样的暖,时间却仿佛凝固了。
那一刻,江河不再流动,日月失色,天地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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