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下巴。
这这这——
他有几分疑心, 打量了陆拂拂一眼。
但少女这一举一动,干净利落,盘着腿十分自在利落, 说话声儿又脆又直, 一点儿都没那种贵人们的弯弯绕绕。
身上这股热闹劲儿和他们所接触的姑娘女人没两样, 这是不论如何都学不出来的。
而且……王后也犯不着为了拉拢他们这几个大老粗, 故意学这副做派。
心念电转间, 石黑已经信了七八分。
其他人没想那么多, 却早已“哄”地一声, 炸开了锅,激动地七嘴八舌,你问一句我一问。
“王后是哪里人氏?”
“听王后这口音可是豫州的?俺老家就在豫州呢!”
“王后你……你真是……咱们这儿出来的啊?”
有些问题已然十分冒犯,听得石黑心惊肉跳, 恨不得上去一个暴栗。
然而女孩儿却没有丝毫不适, 有问必答。
耳听王后竟然也和他们一样, 都是庄稼汉生的,笑容又和善,说话也没那酸不拉几的习气。
众人之中无形的距离被拉近了不少,那隐约的隔阂也在几碗黄汤下肚后, 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有几人壮着胆子问了不少王宫新鲜事儿, 拂拂口齿伶俐, 俱都答了。
拂拂她是真的喜欢这种氛围, 也喜欢和这些将士们漫无边际地胡吹侃大山。
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都是人才, 说话又好听, 在这儿就跟在家里一样,她超喜欢这里的!天知道她入宫之后,又进了刺史府, 一路上遇到的都是高大上的世家男女,究竟憋了多久。
等牧临川随姚茂一踏入营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陆拂拂十分豪放地坐在一群壮汉之中,面不改色地喝着酒,神光奕奕,能说会道。
一张嘴叭叭叭的,恨不得能当众说段快板相声来,简直像回了家一般如鱼得水。
反倒是他一进帐子,帐子里这热切的气氛明显为之一顿。
众将士见是陛下,全都闭上了嘴,手足无措,慌得差点儿打翻了面前的酒碗。
“陛下!”
“陛下!”
众人慌乱无措地忙起身行礼。
瞥见少年的模样后,心中更是纷纷打起了小鼓。
这陛下看起来就阴郁刻薄不好相处呐。
少年眉眼狭长,薄光淡淡,乌发中间杂着几缕霜白,跃动的篝火照耀在那一双木铁所制的假腿上,看着就渗人。
又有“暴君”的恶名在外……
想到之前他们这一通抱怨,一众威猛的汉子豆大的汗都要冒出来了。
拂拂正说得正欢,一抬头这才看到牧临川阴晴不定地站在帐子外面,不由睁大了眼,牵着裙子站起身,兴致勃勃道,“诶,你来啦?!”
说着,便挽着少年的胳膊一同入了席。
牧临川垂着眼,他刚从帐子外面进来,浑身上下冒着一股寒气。
此时被拂拂拽着入了席,肩上的,头发里的雪珠子被热气一蒸,立刻化作了水。
拂拂拽着他袖子,两粒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在他耳畔叽里咕噜地咬耳朵。
“我怎么和你说的?”
“你笑一笑,别吓到人家了。”
牧临川没动,也没吭声。
目光缓缓自众人脸上掠过,所过之处,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姚茂心里也直跳。
少年眼睫轻轻一压,忽然唇角漫出个淡淡的笑来。
他样貌生得好,这一笑,当真若春花烂漫,可爱可亲,天生就有些温驯乖巧的意思。
笑了。
陛下笑了。
众人微不可察地俱都舒了口气。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这才醉醺醺地发现,原来这位陛下只是不笑的时候看着吓人,实际上人和王后一样好说话。
陛下说了,没想到下面的人胆敢克扣热水,已经着人去烧了,明天定会调查清楚还他们一个公道。
他与王后更是特地带了烈酒来给众将士暖暖身子。
“这么说,将军是并州人氏?”
面前的壮汉醉醺醺地道:“是、俺家祖上都是并州本地人,以贩马为生的,要说马,”对方拍着胸脯道,“再也没谁比俺更懂马了。”
陛下和气,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就将自己祖上十八代都倒了个干干净净。
石黑也喝高了,一抹嘴,举起海碗大着舌头道:“陛、陛下喝酒!”
却被人冷不防地拽了一下,姚茂微微摇首,朝他使了个眼色。
没看到陛下腿不好吗?伤都没好全,喝什么酒?
姚茂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
少年虽然支着下巴,笑吟吟的看着他们,却常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偶一皱眉,不动声色地揉着大腿。
明显是天太冷,刚刚冒着雪走来吹了风,伤口酸胀难耐的缘故。
牧临川何其敏锐,姚茂偷偷给石黑递眼色,压根就没逃过他的眼底。
姚茂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少年天子,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酒碗,也不啰嗦,仰头就灌了进去。
众人高声喝彩,又团团将牧临川围住了,纷纷敬酒。
牧临川倒也来者不拒,心甘情愿地与众将打成了一片。
女孩儿笑得也畅快,前仰后合地直拍桌子。
酒至半酣,众人却又击碗而歌,却是魏武帝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其调子慷慨激越,悲壮苍凉,绕梁不绝,飘出营房,直入青天。
酒浓意酣之际,众人更是齐齐大吼一声,声势豪迈。
拂拂喝得醉醺醺的,扯着牧临川的领子,靠近了自己。
少女那张红扑扑的脸猝不及防地在眼前放大。
喝得太多,她现在浑身滚烫,炙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脸上,像只眼冒星星的喷火龙。
“牧、牧临川,你、你看……嗝……”
打了个嗝,她还不忘晕乎乎地笑道:“与民同乐的感觉怎么样?”
说着,身子一歪,往旁边栽倒。
他眼睫一颤,眼疾手快地将她捞了回来,手垫着她后脑勺。
目光自这一群歪七扭八的醉汉前掠过,酒气冲天,却出乎预料的,并无生厌。
等出了营房,月亮已经升至中天了,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大地照得明晃晃亮堂堂的,恍若白昼。
拂拂穿着鹿皮靴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咯吱咯吱地踩着冰雪。
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
他不过是去和姚茂说话的功夫,她已经甩开了他的手,吨吨吨冲到前面,仰头张着嘴接雪花吃。
“噗噗噗。”一边嚼一边吐,或是仰天大喊。
“我还能喝!!!”
“我要喝!!!”
“嗤。” 他“噗噗”地低笑出声。
姚茂也忍俊不禁,目光一瞥,又感慨与帝后二人之间这关系亲密,正如寻常小夫妻。
抬眼看向姚茂,止住了步子。
“将军就送到这儿吧。”
姚茂怔了一怔,望着面前的少年天子,神色尤有感慨。
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拱了拱手,道:“陛下。”
牧临川看了他一眼,错开视线,“孤今日来此,不止为了将军,亦是为了孤自己。”
他这番举动的确是在收买人心,他也不避讳,神色未变,坦荡地承认了。
“足够了。”姚茂何尝不知道陛下与王后今夜来此的用意,低声道,“陛下愿给俺们兄弟这几分面子,就足够了。”
“俺们兄弟定当竭尽所能替陛下卖命。”
言罢,再也无话。
牧临川也没多说什么,略一致意,转身又踏着月色与风雪离去了。
姚茂保持着这一个姿势,怔怔地站在雪地里,驻足良久。
眼看着王后在前面蹦蹦跳跳,两人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成了一粒大小。雪上踩出的脚印,转眼之间,便又被新的落雪所覆盖,了无痕迹。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热水就送来了。
这大冷天的,又在路上奔波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能美美地泡上一个洗脚水,一帮大老爷们欢呼了一声,争先恐后地抢着去泡脚。
石黑与姚茂是将军,还有家仆侍婢帮着伺候搓澡。
几个大汉按着一顿猛搓,转眼之间这水就黑了。
这些家仆平常伺候贵人伺候惯了,冷不防被打发过来伺候这几个糙老爷们。虽然知道这几个都是将军,得罪不起的,却还是被他们身上这股味道冲得头晕眼花直皱眉。
这股汗臭味儿、血腥味儿混在一起,酿出了种独特又复杂的骚臭味儿。
这几个大汉一边哼哧哼哧地搓下条条滚滚的泥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这什么味儿啊,将军,你们这是多久没洗了?”
石黑一懵,下意识地端起胳膊来闻了闻。
没味儿啊。
可这水的确已经成了泥汤了。
他们这些人大冬天在地里趴着,在马上跑着,早已经习惯血和泥滚一身一脸,也没觉得自己脏过。
如今被这么一说,猛然醒悟。
石黑脸一红,终于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起来。
“是、是吗?脏啊……的确、的确有点儿。”
“这得个把月了吧。”
等终于被搓干净了,打水里拎了起来,换了身板正干净的衣服。
石黑不自在地拽了拽袖子。
望着营房外,恍惚中突然想到。
王后打从刚开始就一直坐在他身边儿吧……
她、她是没闻到味儿?
还是说……
少女笑得倍儿欢实的表情在眼前浮现。
石黑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是为了照顾他们,才一声不吭呢。
抿了抿唇,石黑浑身一个激灵,虎目含泪,眼眶已然红了。
他不傻,这些贵人们都当他们傻。
但他们这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又岂是三瓜两枣,施舍几个恩情就能收买的。
一路拼杀出来,为的是恩义。
而今日——
石黑肃然,顿觉就冲王后这份良心,他们豁出去杀了李浚几个,又不要命地从朔方一路赶来,实在是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只有3000
QAQ这两天有点儿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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