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
→ 下一章
龙凤胎跑得太快,锦月带着侍女急匆匆追赶,到院门口,恰看到姐弟二人撞到四个大人眼皮下。锦月瞥一眼自家郎君,陆三郎面容之沉冷,让她心肝一颤。侍女们在锦月的眼神示意下,悄悄退了下去,没有敢去触陆三郎的霉头。
刘俶察觉陆昀情绪不对,看他一眼,疑问:“三郎?”
罗令妤拽一拽陆昀的衣袖,提醒他:“雪臣哥哥,雪臣哥哥……”
做人留一线,他可莫要在这时发火啊。
被女郎用袖子拽着,她喊了他好几声,陆昀才勉强压下去心里的火。两个双胞胎也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父亲脾气不对了,陆斯陶悄悄抬眼望自己的母亲,疑问满满;陆斯咏则小心松开抱着父亲大腿的小手,往后退了退。
陆斯咏疑惑:“父亲?”
陆昀深吸一口气。他闭眼。他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依然和刘俶夫妻谈笑风生;然而、然而……
他低头问陆斯陶,语气平静,难辨情绪:“谁教你这样打扮的?”
陆斯陶茫然的:“姐姐教我的……哪里不对么?”
陆昀转向陆斯咏,他向来对女儿和颜悦色,恐怕这是他第一次对女儿生怒:“陆斯咏,去把家规给我抄一百遍!写不完不许出门!”
陆斯咏:“……!”
她大声:“为什么!”
陆昀淡声:“罚你自然是你有错,你教坏弟弟。我的朋友都在场,你要我当众责你么?”
陆斯咏:“……”
她太过不可置信,不理解自己明明帮了弟弟,为什么父亲这么生气。她长这么大,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以前和弟弟打闹时父亲都不说她,为什么她帮了弟弟父亲反而怪她。自幼没有受过丁点儿委屈的小女孩儿当场红了眼睛,泪盈于睫,瞬间眼中盛满了清水。她眨一下眼睛,泪珠哗的掉落。
她瞪一眼父亲,到底不敢忤逆,于是呜咽一声,陆斯咏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掉头便跑了。
留在原地的陆斯陶震惊的:“……”
显然他和姐姐一样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气氛这般僵硬下,还是美丽的罗女郎轻轻笑一声,含笑嘱咐在廊下探头探脑却不敢过来的锦月等侍女:“快过来,带斯陶下去换衣服。斯陶这样小君子风范,怎能学别人,失了自己呢?”
罗令妤对小儿子眨了下眼睛。
陆斯陶模糊地捕捉到父亲发怒的点在哪里了。
邀请皇帝皇后来家中做客,结果陆斯咏哭哭啼啼地去写字,陆斯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周扬灵当做不知,各自给龙凤胎送了礼,小小安抚了两人。两个小孩儿却都不太高兴。
陆斯咏:“我助人为乐,为什么罚我?”
陆斯陶:“我喜欢什么是我的事,为什么罚姐姐?”
周扬灵叹口气,想罗妹妹的两个孩子,也都是脾气硬,嘴硬。
幸好罗令妤是长袖善舞之人,好生接待了二人。刘俶夫妻离去后,罗令妤还让侍女持灯笼,去小儿房舍看望了两个孩子。回到自己的寝舍,罗令妤脱去外罩的半臂,娉娉袅袅地绕开屏风,走进内舍。
屋中漆黑,没有灯火。她点了灯烛,一回头,见陆昀竟是悄无声息地靠坐在榻上,一腿曲着,手搭在膝上。他出神良久,竟一点声儿也没出。罗令妤抚着胸口拍两下,嗔道:“为何不点灯?你吓死我了。”
陆昀问:“他们两个还好么?”
罗令妤笑盈盈坐到了榻沿上,后背靠着陆昀曲起的腿。她调皮道:“好不好你不会自己去看么?我又不是你的传声筒。”
陆昀:“……”
哪怕满心萧瑟,此时也被她撩来的秋水明眸挑.逗得心中生笑。陆昀叹口气,伸手点女郎的额头,轻轻一戳:“你呀!”
罗令妤微笑,见他笑了,她才放心一些。于是女郎伸手抱住他曲着的那条腿,侧过肩膀来俯视他雪玉一样的面孔。罗令妤不解的:“不过是两个孩子不懂事,调皮,斯陶扮女装而已。雪臣哥哥自己不也……好了你别瞪我,我不说就是。我只不懂哥哥为何那样不高兴?”
陆昀沉默半天。
他整理下自己微乱的情绪,慢慢说道:“我素来心中喜爱女儿,努力作出一视同仁的样子来,自觉已经十分辛苦。我们家对女孩就是这样的,我和家中兄弟都是这样过来的。是以家中偏疼斯咏,我不太在意。但今夜……我忽而意识到,斯咏和斯陶和那时候的我们不一样,斯咏与斯陶是双胞胎,他二人的牵绊,实则要远深于那时的我们。”
“我小时候,我们家也是最喜欢大姐姐。我和二哥这些兄弟,也是被要求给大姐让路……觉得有些不开心,却也未曾觉得多不妥。因一直是这样。然我和大姐姐的关系并未多好,她嫁人后,我们还隐隐松了一口气。想来,心中也是有怨气的。到了斯咏和斯陶这里,这些问题变本加厉。姐弟二人日日同吃同住,所有都看在眼里……大人对斯咏的偏爱过深,在斯陶看来,未尝不是一种伤害。他们是双胞胎,比起寻常姐弟,关系要亲昵得多,感触也要敏感好多。由是才有斯陶听斯咏的话,扮女装去讨好大人……他也知道家里长辈都最喜欢斯咏,无视他啊。”
陆昀自嘲地笑一下:“我向来自负,却忽略此事至此。到今夜才发现隐患。”
罗令妤微愣,若有所思。她倒是未曾深想,只因她其实也有偏爱的那一个。
她继而笑着晃了晃他的腿,讨好他道:“哥哥何必这样自责?能察觉问题就很好了。我相信夫君能处理好这些事儿。”
陆昀叹:“谈何容易?你我在自家院里能勉强约束,出了院门,放在整个陆家,长辈岂会因我只言片语改变想法?连我,幼时被姐姐欺负,可是长大了,我也还是更喜欢女孩。我们家,女孩子实在太少,太珍贵了。”
罗令妤继续:“我相信哥哥。哥哥是第一次做父亲,哪有人生下来就是父亲,就会做父亲呢?”
陆昀目中便噙了笑,他伸手来捏她的鼻头,轻轻晃了晃。郎君笑道:“妤儿妹妹现在嘴怎么这么甜?见天夸我?”
罗令妤眉目含春而流波:“自然是哥哥教得好。”
她嘴这么甜,陆昀心花怒放,不觉伸臂在她后腰上一拖,将她扯到自己怀中抱了起来。他低头与她呼吸交错,缠绵悱恻地偏头亲她。气息时灼时轻,吮吸密密麻麻。面容相贴,情深意切。他手松松地搭在她后腰上,轻轻揉着,她腰肢就软到了他怀中。
女郎喘着气趴在他肩上:陆昀这手段啊!
陆昀声音沙哑,含笑夸她:“妹妹现在是越发了不起了。初时你我成亲,妹妹尚且斤斤计较。现在我怎么看,都觉得妹妹大气许多。三少夫人嫁了人就是不一样,连脾气都改了。妹妹现在更是连说我都不说了。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罗令妤噗嗤一声,抿唇笑出了声。陆昀半真半假地夸她,她心中受用无比。
生活对人影响至深。她少时小气,是不得不小气;现在大气,又是因为生活优渥,没有烦恼。嫁给喜欢的郎君,郎君还从不给她找罪受。他是那样的善解人意,又能给她喜欢的生活。与陆昀常日待在一起,被他影响,耳濡目染,渐渐的,她可以成为少时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罗令妤于是再夸:“我也觉得我了不起。然我自觉我最了不起的,便是当年,憋着那口气,硬是等到了雪臣哥哥娶我。这才是我最得意的。”
陆昀于是更加喜爱她。
夫妻之间,互相捧场,时时吹捧,实在有益于两人之间的感情。恰这两人,陆昀是私下里轻佻,什么好听的话儿也能面不改色地对罗令妤说出;罗令妤又本就喜欢捧人,日日面对陆昀,便总忍不住说他如何好。
当夜,便是陆昀的一腔萧瑟皆被罗令妤夸得平息了下去。他笑着搂抱着妻子,在榻上一滚,与她温存片刻。女郎面颊绯红,如三月桃花开绽。她呼吸已开始不畅,不想陆昀突然从她胸前抬头,笑着说起一事:“我们该去看看两个孩子怎样了。”
罗令妤:“……”
在他肩上气哼哼地捶了一下。
陆昀闷笑:“打我作甚,莫非妹妹欲求不满?”
罗令妤:“……你就坏吧!也不知难受的是谁。”
夫妻二人斗嘴一番,也没多磨蹭。两人换了身衣服后,没有惊扰侍女,二人相携,提着灯笼出去,欲去看望一对儿女。因陆昀最担忧陆斯陶,他们先去小儿子的房舍,陆昀没有禁小儿子的足,小儿子人却不在屋中。
陆昀挑了下眉。
陆昀和罗令妤再一起去看陆斯咏的罚字写得怎么样了。这一次,隔着一片竹子,窗子开着,夫妻二人立在小竹林中,竟看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陆斯陶,悄悄摸摸,从窗口爬进姐姐的房舍。
罗令妤惊讶一下,小儿子动作这么灵敏。
陆斯咏趴在书案上写字,越写越委屈。她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忽然听到窗子被人敲一下,一个奚落的声音在头顶:“你又哭!没有人你还哭,装模作样给谁看啊?”
陆斯咏一抬头,便看到跳窗进来的弟弟。她愕然无比瞪大眼,眼中含着泪,泪水还在滴滴答答地掉。小美人一枚,眼中湿漉漉,唇瓣红如花瓣。她年纪小小,已经很惹人怜爱了。大人们也是见她这样漂亮,心中偏袒更甚。然而可惜,她的弟弟,陆斯陶从来不吃她这一套。
陆斯陶鄙夷无比地批判了姐姐一通,在姐姐气得跳起来打他时,他凑头,看了一眼她写的字,语气更奚落了:“陆斯咏,这就是你练字的效果啊?还是这么丑。”
陆斯咏气得眼角发红:“你你你!”
她的痛处一下子被戳中,只因如果没有陆斯陶,她写字的进度也算优秀。可是她弟弟像个妖怪一样,写字读书都比她快,比她轻松,还比她强。
陆斯咏眼睛更红了。
她晚上这样帮他,还被父亲罚;他不安慰她,还专门跑过来笑话她写的字。
这日子……没发过了!
陆斯咏一声呜咽,也不写字了,将笔一丢,就趴在案上开始大哭。她哭得打嗝,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含含糊糊:“我就是不如你好了吧?你最厉害,你什么都厉害!人家都说你和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你特别得意是吧?我好心帮你,父亲还说我……陆斯陶,我讨厌你!你离我远一些呜呜呜!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陆斯陶却笑眯眯的。
他非但没有被姐姐骂走,眼中还含着揶揄笑,故意道:“你又哭哭啼啼,越哭越丑哦!”
说她丑,犹如杀她至亲。弟弟太会欺负她了。陆斯咏嚎啕大哭:“讨厌!走开!”
她跳起来,推攘他,要把弟弟推出门去。陆斯陶却卡着不走,还扑到她的小书案上,他道:“我干嘛走?我是来帮你写字的好不好?父亲说不写完不让你出门,你这么娇气,你能写得完么你?”
“听说你明日还要和小姐妹约好出门玩,你今晚写不完,明日你能出得了门嘛。别以为父亲疼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惹了他,他也照罚不误呢。”
陆斯咏一边哭一边打嗝,却不推他了。看弟弟小大人一样坐到她原来的位置上,提笔就写。她质疑的,伤心无比:“可是你和我的字又不一样,你写的那么好……你帮我写,父亲看出来了怎么办?”
陆斯陶:“我努力写烂一点嘛。你的字不就歪歪扭扭,像狗啃一样就可以了么?”
胡说!她的字就算不风骨惊艳,那起码也是清秀小佳人。陆斯咏大怒:“你的字才歪歪扭扭,像狗啃呢!你嘴真是太讨厌了!”
她气呼呼地坐下,瞪着他:“总说我欺负你,怎么没人看你怎么说我啊?陆斯陶你太坏了,你就是蔫坏。”
陆斯陶撇嘴:“你才胡搅蛮缠。我现在在帮你!”
两人又一阵斗嘴,但大约是陆斯咏哭得太伤心,没力气打架;陆斯陶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看姐姐格外顺眼,没有说太多挑衅姐姐的话。两人只是拌嘴了一阵子,陆斯咏被说得起码不哭了。她磨磨蹭蹭地凑到弟弟身边,瞪大眼睛看半天弟弟写的字,忐忑地祈祷明日不要被父亲发现。
再歪头看弟弟,弟弟眉目端正,唇红齿白,和她长得这么像。
陆斯咏渐渐困了,陆斯陶却还是精神奕奕。慢慢的,姐姐靠着弟弟手臂,一下一下地垂头打着瞌睡。她含糊的:“斯陶,你真好。”
陆斯陶:“我本来就很好,还用你说?”
陆斯咏:“姐姐以后再不欺负你了,以后姐姐罩着你!”
陆斯陶哼一声:“不用!你真烦,你以后不要烦我就行。”
龙凤胎就是不好,走到哪里,命运都纠葛在一起,不断地被人问另一个在哪儿。
陆昀和罗令妤在外看半晌,二人对望一眼,便笑了笑,不再进去看两个孩子,反身离去了。
……
自此,陆昀再次自我反省,再次努力自我调节,尽量对两个孩子公平一些。出了“清院”他控制不了整个陆家的偏爱,起码在自己院落,保证陆斯陶不会受到影响。
陆昀的儿子,其实与他一样自负。陆斯陶从小看出大人偏爱姐姐,但他不是自省自己哪里不好,而是觉得他们都眼瞎。在父亲与他谈过话后,陆斯陶更觉得一众大人皆是眼神不好,看不出谁更出色。
一年后,陆昀和罗令妤再生了一个小孩儿,是男婴。之后断断续续的,开花结果,陆昀这一辈的陆家郎君纷纷都有了孩子。陆家大院愈发热闹了起来,越来越多的小萝卜头冒了出来。
但陆斯咏真的是他们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儿。
渐渐的,陆斯陶也会觉得姐姐很珍贵,只有姐姐和他们不一样。他还会忍不住对姐姐好一些……唯一呀,很多时候胜就胜在了这个唯一。
龙凤胎打架越来越少,吵嘴倒是常有。
再大一些,到陆斯陶十二岁的时候,陆斯陶辞别家人,出都游学天下。
陆斯咏最后才从别人口中知道弟弟要走,她气恼无比,与弟弟争吵一番。生了闷气,然弟弟出都之时,陆斯咏和弟弟表妹们又一路将弟弟送出十里。倾城小佳人越来越楚楚动人,她红着眼握住弟弟的手,怨他:“你这么小就要出门,父亲为什么会答应?斯陶,你若是被欺负了,就回家来吧。”
“斯陶,斯陶!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及笄前你一定要回来啊斯陶。”
……
龙凤胎的缘分,自在母亲胎中时便定下。一条看不见的长线牵着他们,山高水阔,少年郎君走向更广大的世界。好男儿志在四方,牵连着他和同胞姐姐的那根线,却始终不断。
山长水远。
桨声欸乃。
陆斯陶立在船头,衣带若仙。少年小小年龄,眉目清逸,气质如华如玉。静水清漪,那山水之精华,皆蕴其眉眼间。他日夜听着水声在船下拨动,便仿若听到千山万水外,陆斯咏带着哭腔的喊声——
“斯陶,斯陶!”
“我及笄前你一定要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