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车轱辘滚过,和马蹄踢踩泥地的哒哒声。
方灼两眼一抹黑,双手悬在半空摸来摸去,终于摸到窗框,抓紧扶好。
“阿三哥你说句话呗。”方灼轻声哄道。
没声。
他叹口气,算了,就当是体验不一样的生活吧,活遍了人生百态,才能当一个真正的人精。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变得清脆起来,估计是进城了。
果然,很快车就停了,士兵掀开帘子,“王妃,到客栈了。”
方灼循着声音,一点点的摸索着下车。
两个士兵互看一眼,觉得方灼这速度慢得不正常,其中一人急忙伸手握住他的胳膊,“王妃,您下错位置。”
方灼讪笑,“刚刚在车上睡迷糊了。”
他借着士兵的指引下车,回头说了句,“你们先回去吧。”
士兵点了点头,“那属下就先回军营了。”
两人离开后,方灼还是没进去。没办法,他连石阶在哪儿都不知。
“阿三哥我错了,我再也不嘚瑟了。”方灼服软,可怜巴巴的在脑子里不断重复道这句话。
三分钟后,233被他烦的受不了了,“你得适应眼盲的生活,万一我没及时出现,你怎么办?”
方灼前所未有的老实,“我知道了。”
233满意了,帮他打开现场直播,一瞬间,方灼感觉全世界都亮了。
军帐中。
萧崭床前围了一圈人。
周将军挠着下巴,第一百零一次问军医,“你确定元帅眼睛无碍?”
军医第一百零一次回复,“血止住了,原本被腐蚀坏掉的眼睛也长好了,但对视物究竟有没有影响,还得等王爷醒来才知道。”
周将军眉间挤满了疑惑,就连经验老道的军医都束手无策的毒,也不知这王妃进帐篷以后怎么捣鼓了一番,竟然把王爷那双重伤的眼睛治好了!
玄乎,这也太玄乎了。
“依军医之见,王妃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周将军的副将问道。
军医摸着胡子摇头,“任何伤势恢复都需要一定的时间,可王妃这一出……老夫是真看不懂。”
他自出师以来,便进了敬安军,医治过的伤势和中毒情况,数都数不清,像这样一炷香不到,就能化腐生肌的手段,常人是不可能办到的。
一群人讨论得正火热,床上突然有了动静,军帐内顿时鸦雀无声。
萧崭睁开眼,反手撑着床坐起来。
“王爷您可总算醒了。”军医说着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能看见这是什么吗?”
萧崭眉头微蹙,突然朝右边偏头。右眼因为受伤,一直是他的视觉盲区,如今竟然能看见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又尝试了几次,不是错觉,是真的被治好了。
众将士你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知道这王爷究竟怎么回事。
周将军问,“元帅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不如让军医再帮您诊治诊治。”
“不必。”萧崭说完突然想起什么,抬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左眼,刮肉般的疼痛停止了,流到脸上的污血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看向军医,“本王两只眼睛都是你治好的?”
军医不敢抬头,心里惶恐到了极点。
怎么会是两只呢,难道王妃连另一只眼睛也一并治好了?!他的能力王爷是知道的,一下子让他撒这么大的谎,跟推他下火坑有什么区别。
军医越想越害怕,干脆白眼一翻,装晕。
周将军顺势扶住他,“军医一定是累极了,末将先扶他回去休息。”
“站住。”萧崭微眯起眼眼睛,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他看到的东西和以前有些不同。
不但细节更加清晰,似乎还多了一项能力。
“周将军,我们切磋切磋。”
军营生活枯燥,时不时总有士兵切磋武艺,以打发时间。可元帅和将军对打,大家还真没见过。
士兵们围成一个大圈,聚精会神的看着里面对峙的两人。
随着锣声一响,两人同时发起攻击。
周将军虽是第一次和萧崭对战,但从以往对方上阵杀敌的架势就能看出,功夫绝对在他之上,如今比划了几招,更是觉深不可测。
最可怕的是,这元帅还总是比他先一瞬出招,每招都能将他压制得死死的。
就好像,对方提前知道,他下一招要出什么,简直可怕。
“王爷好身手,属下甘拜下风。”周将军面上轻松,心里却在不停颤抖。
元帅要知道了自己帮王妃瞒着他,会不会几掌将他打死?
萧崭弄护腕的手一顿,眼神阴鸷锋利,“周将军,你刚刚说什么?”
周将军心虚低下头,“属下什么也没说。”
萧崭走近,骇人的威压逼得周将军后退一步,他说,“把头抬起来。”
周将军咽了咽口水,抬起头,和那双眼睛对视不到三秒就克制不住想要转头。
王爷那双眼睛简直比吃人的漩涡还可怕,像把锋利的刀子,能一下子刺穿他的内心。
王妃,再这么下去,属下怕是瞒不住了。
萧崭神情微动,“我昏迷时王妃可曾来过。”
周将军矢口否认,“未曾。”
萧崭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从这双反应内心的窗口看出什么,可惜周将军快吓尿了,心里一片空白。
他被盯得实在是头皮发麻,避开那双视线,“真的没有。”
“王妃让你们瞒着我什么,说。”萧崭耐心渐失,突然伸手掐住了周将军的脖子。
周将军一个一米八的壮汉,硬是被那只骨节分明,看似养尊处优的手举至悬空。
萧崭很少真的发怒,一旦怒火燃起,没有人能真的承受住。
周将军知道今天不交代清楚,自己怕是真会被掐死,他张了张嘴,偏偏因嗓子眼受阻,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王妃回过营地,是他就救了您,妈了个巴子,您倒是松开手,给我个说话的机会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呐喊,脖子上的手突然松了。
周将军不顾形象的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粗喘,太他娘的可怕了,小命差点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萧崭开口,“周将军。”
周将军一下子弹跳起来,老老实实说,“王妃的确来过,呆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走了。”
萧崭看着他的眼睛,确定对方没有撒谎,倒是之前军医的反应让他疑惑。
当时因为太过震撼,没有细想,如今仔细想才发现蹊跷。
他的右眼军医明明说过不可能复明,而左眼在他昏迷前,已经腐烂流出血水,怎么会昏迷一觉醒来,就彻底康复。
萧崭脸色一沉,越过众人出帐。
军医经不起第二次惊吓,所以在听到脚步声,猜测周将军那边可能已经暴露以后,直接从床上滚下来,跪到地上。
待萧崭进门,他立刻事无巨细,将整个过程全抖了出来。
话音还没彻底落下,王爷已经没了影子。
冯泱在进王府前后,都只是个尚未及冠的普通青年,他何德何能治好他的眼睛?萧崭心头没有半分喜悦,相反,他在不安。
此时已经四更天,泗水成内,更夫敲着更从大街上走过。
突然,背后响起一阵马蹄声,他停下手回身,被那匹高大骏马和穿着铠甲的男人给震慑住,忘了要躲开。
他的瞳孔里,骏马不断放大,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马直接从他头上跨了过去,稳稳落下,又不停蹄的继续往前狂奔。
更夫吓得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萧崭抵达客栈,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去。
失去了视觉,人会下意识将注意力放在听觉上,因此有脚步声上楼的第一时间,方灼就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快,透露着急切。
“砰”的一声,因为推门的人太过用力,门闩硬生生的折断了。
方灼面向门口,翘着嘴角问,“你不是在营地?怎么回来了?”
未点灯的屋子一片有些昏暗,只能借着走廊上的灯笼,勉强看出家具的轮廓……这是常人的视觉。
在萧崭眼里,屋子里的一切非常清晰,包括青年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慌,和呆滞无神的眼睛。
方灼慌得一逼,垂下眼,在心里疯狂呼唤系统。
233姗姗来迟,“打开了。”
现场直播一开,方灼得视线更加呆滞了,目光始终锁定在光屏,看上去还真像个瞎子了,根本不需要装。
“冯泱。”萧崭开口,那声音光是听着就让人压抑。
方灼连忙“哎”了一声,“怎么了?是有东西落在客栈,回来取吗?”
画面里,男人的眼睛黑如泼墨,盯得他心里发虚,下意识想找系统吐槽,还好及时忍住了。
萧崭走近,发现青年的视线依旧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他正前方的某个点,“你眼睛怎么了?”
方灼说,“没怎么,好着呢。”
他是瞎子,那也是个坚强乐观不让人操心的瞎子,方灼差点被自己感动哭,急忙睁大眼睛,以免眼泪流出来。
光屏上的脸突然放大,不断朝自己靠近,他严重怀疑,这玩意儿有裸眼3d的效果。
他心虚想往后缩,萧崭却突然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俯身让两人的鼻尖和额头同时贴在了一起。
萧崭的眼睛和以前不同了。
曾经是一只如枯井,一只如暗藏汹涌的深海,现在,他的眼睛就是世间最锋锐的尖刀,能轻易剖开任何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的秘密。
方灼眨了眨眼睛,我夫君长的真好看。
萧崭明显怔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逼问,“回答我,你的眼睛怎么了。”
瞎了呗大兄弟,这么明显看不出来么,非要我自揭伤……
还没逼逼完,就被方灼给猛的掐断了,懊恼地恨不得反手扇自己一个耳光。
萧崭脸沉如水,下颚紧绷,“我的眼睛能康复,是不是和你有关,是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所以你的眼睛才……”
没想到安王殿下会直接插-入要害,方灼急忙打断他,高深莫测道,“说来话长。”
萧崭心急如焚,不想听长话,“我问你答。”
233突然蹦出来,“别试图透露你的真实身份,想透露也没用,规则你不让你说的。”
方灼捂住嘴,扭头假装咳嗽几声,飞快问道,“萧崭只有通过眼睛才能看到人的内心吧?”
233说,“是。”
方灼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坐正,“问吧。”
萧崭看着他乱糟糟得头发,伸手帮他整理,“我的眼睛康复和你有没有关系?”
方灼说,“有。”
正梳理着青年长发的手一顿,男人继续问,“你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了我?”
一扯到这个,方灼连忙垂下脑袋,打起腹稿。
萧崭连个瞎扯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用两手将青年的脸捧了起来。
方灼只好把编到一半的故事倒出来,“是,也不是。”
萧崭注视着他的眼睛,里面是慌乱和心虚,看不见到其它,“把话说清楚。”
方灼说,“成亲前一天上午,我从假山上摔下来,额头磕到石头上,再醒来时我就已经能看不见了。”
他努力在心里描绘出那个画面,好让男人相信他。
“结果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说他能让我重见光明,为期一个半月,一个半月以后,我必须把眼睛给他真正的主人。”
“你口中真正的主人是我。”萧崭帮他把最后一句说了,半个字都不信,“冯泱,你当你自己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
“我没骗你。”方灼一口咬死故事是真的。
萧崭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抬手,指尖触碰到眼球,指甲几乎要刺破脆弱的结膜。
“你在干什么?!”
方灼伸手捏住他的手腕,随即想起自己是个瞎子,慌张的顺着男人的手腕摸上去,直到碰到那两根抵达眼球的手指。
萧崭看着青年吓得面无血色的脸,平静道,“把眼睛还给你。”
“你是不是傻啊。”方灼气得想扇人,费那么大劲儿就为了把眼睛送出去,结果人家不要。
这么好的东西,送给谁谁都会感恩戴德吧。
萧崭将放在眼球上的手指移开,“你想送给谁?”
方灼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心里话被听见了,他破罐子破摔,“早知道你这么不珍惜,送谁都不送你。”
“你挖出来吧,挖出来我也用不上,要瞎两人一起瞎,到时候我走在路上被马车撞了,你他么连去哪儿收我的尸都不知道。”那画面,光是想想就好虐,想哭。
见男人被自己的假设吓住,方灼赶紧让系统来了一发电击。
电流窜遍身体,各个关节传来剧痛,眼眶顷刻间通红,眼泪花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方灼没浪费一滴眼泪,抽抽搭搭地说,“万一我病了,你连给我端茶倒水都不行,那我要你来干嘛,不如现在就把你休了,找个耳聪目明的,以后好好伺候我。”
萧崭的脸上越来越难看,额角的青筋鼓动着,眼神漆黑暗沉,处在暴走边缘。
方灼对这个效果既满意又担忧,不怕死的继续说,“到时候我要找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全是俊秀青年,每天不重样,多好啊。”
空气中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萧崭一把抱住方灼,埋头他颈窝处咬了一口。
闷声低吼,“不准再说,想想也不行。”
青年刚刚说的是气话,也是真心话,萧崭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心里那一二三四五六七个那男人的样子,各个肤白貌美大长腿,虽然看不清脸,但都有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其中一个眼形轮廓跟他还挺像。
这世上是不是真有这七个人存在?萧崭想,或许他该把这几个人找出来杀了,以绝后患。
方灼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像是奶奶在安抚孙子,手掌从男人的头顶,滑到后背,“我没骗你,那本就是属于的你的眼睛,别瞎想,也别有心里负担。”
他将头轻轻靠在萧崭的肩头,“不过啊,从现在开始,你要当我的眼睛。”
萧崭不断收紧胳膊,力道大得让人发疼。
方灼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默默地忍受着,忍着忍着就睡着了。
萧崭把人放到床上,掖好被子,一会儿去摸摸方灼温热的眼皮,一会儿又抬手摸摸自己的,直到天亮房门口响起鸡鸣,才站起来。
他拨开青年额头的头发,俯身轻轻一吻,“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生,我帮你看人世间的美景,死,我牵你的手,带着你走奈何桥。”
人一走,方灼就睁开了眼睛。
他摸了摸自己湿哒哒的脸,是萧崭的眼泪,还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