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难过的早上。我吞了几颗阿斯匹林,下楼去火焰餐厅喝了很多咖啡,情况才稍微好了一点。我的手轻微颤抖,我的胃一直有翻出来的危险。
我想要的是一杯酒,但是我渴望的程度足以让我知道我不该喝。我有事要办,有地方要去,有人要见,所以我坚持喝咖啡。
在十六街的邮局我买了一张一千美元和一张四十五美元的汇票。我写好一个信封,把两张汇票一起寄给安妮塔。然后我走到第九大道的圣保罗教堂,我一定在那里坐了有十五到二十分钟,没特别想什么事情。出去的时候,我在圣安东尼的雕像前停下来,为一些不在的朋友点亮几支蜡烛。一支给波提雅·卡尔,一支给埃斯特利塔·里韦拉,其余的给其他的朋友。我往募捐箱的投钱口塞了五十元纸钞,然后走进早晨寒冷的空气中。
我和教堂有种很奇怪的关系,就这一点来说,我完全不了解自己。这是在我搬到五十七街的旅馆不久后开始的。我开始在教堂里花时间,开始点蜡烛,最后,我开始奉献。最后一点是最让人好奇的部分。在我收到钱之后,不管我收到多少,总是在我经过的第一座教堂停下来,捐出十分之一所得。我不知道他们会把钱拿去做什么,他们可能把一半的钱用于改变那些异教徒的信仰,另一半则拿去帮牧师们买大房车。不过我还是继续捐钱给他们,继续在想为什么会捐钱。
基于开放的时间,天主教堂得到我大部分的捐款。他们的教堂比较常开。布罗菲尔德第一次付款的十分之一已经给了圣巴多罗马教堂,那是在波提雅·卡尔家附近的英国国教教堂,现在,他第二次付款的十分之一则给了圣保罗教堂。上帝知道为什么。
道格拉斯·富尔曼住在五十三街和五十四街之间的第九大道上。一楼五金店的左边有个门,上面写着有带家具的房间可供周租或月租。前廊内没有信箱,也没有人声。我按了门边的电铃后便等着,直到一个浅褐色头发的女人慢吞吞地走到门边把门打开。她穿着一件格子睡袍,脚上的室内拖鞋已经十分破旧。
“上到顶楼,”她说,“试试第三间,他总是有货。”我告诉她我在找道格拉斯·富尔曼。
“四楼第一间,”她说,“他知道你要来吗?”
“对。”虽然他不知道。
“因为他通常很晚睡,你可以上去了。”
我爬了三层楼梯,一路上是令大楼和里面的住户们都已束手无策的酸味。我很惊讶富尔曼住在这样的地方。住在破烂的地狱厨房出租房间里的人,通常不会把地址印在支票上,他们通常没有支票账户。
我站在他的房门前。里面的收音机正开着,然后我听到一阵很快的打字声,接着又只剩下收音机的声音。我敲敲门,听到椅子往后推的声音,富尔曼的声音在问是哪位。
“斯卡德。”
“马修?等一下。”我等着门打开。富尔曼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快进来,”他说,“天啊,你看起来糟透了,你感冒了还是怎么了?”
“我过了一个难捱的晚上。”
“要来点咖啡吗?我可以给你一杯速溶的。你怎么找到我的?或者这是职业机密?我猜侦探一定很会找人。”
他在屋里跑来跑去,把电壶的插头插上,量好速溶咖啡的份量放进两个白瓷杯里,同时持续、平稳地说话,但是我没听他在说什么,我正忙着环顾他住的地方。
我从没想过他住的地方是这样。那是一间套房,不过是很大的一间,也许有十八乘二十尺,有两扇窗可以俯瞰第九大道。最让这间屋子引人注目的是他和这栋大楼之间的戏剧性对比:所有的肮脏和破旧都停在富尔曼的门槛之外。
他的地板上铺了一块地毯,可能是波斯地毯或几可乱真的仿制品,墙上则嵌着从地板到天花板的落地书架,窗前有一张长十二尺的书桌,也是嵌在墙上的。就是墙上的油漆也很特别。没有被书架覆盖的墙,以带光泽的白漆起头,逐渐转为深象牙色。
他见我盯着室内的一切,眼神便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舞蹈起来。“每个人看了都是这样的反应。”他说,“你上来时爬的那些楼梯,很让人沮丧对吧?然后你走进我的小避风港,就几乎是一种震撼。”水壶响了,他去泡咖啡。“但是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十几年前我租下这个地方,因为除了这里,我负担得起的地方少之又少。当时,我每周付十四美元,但是我好几次得费尽力气才拿得出这十四块钱。”
他把咖啡搅拌了一下,递给我。“后来我得以靠写作过日子,但是我对于搬家却很犹豫。我喜欢这个地区的感觉,我甚至喜欢这个区的名字——地狱厨房。如果你要成为一个作家,还有哪里比一个叫做地狱厨房的地方更好的?另外,我也不希望我自己付大笔的租金。我开始有人代笔,知道我作品的杂志编辑也越来越多,即使如此,这还是一个很不稳定的行业,我不希望房租成为每个月等待解决的大难题。所以我就开始整理这个地方,让它成为可以忍受的地方,我每次弄一点,第一件事就是装上全套防盗警报系统,因为我真的很担心某个吸毒鬼闯进来偷走我的打字机。然后是书架,因为我实在厌倦了把我所有的书都堆在纸箱子里。接下来是桌子。最后,我丢掉原来那张我想乔治·华盛顿可能都睡过的床,买了一张必要时可以挤八个人的大床,这个地方就一点一点地整合了起来。我还蛮喜欢的,我想我是不会搬家了。”
“这儿很适合你。”
他很快地点点头,“是啊,我也觉得。几年前他们要撵我走,我气得抽筋。我在这里砸下成吨的投资,如果他们要涨房租我该怎么做?我是说,我还是每周缴房租,老天,那时房租已经上涨,大概一周二十块,但是万一他们要提高到一周一百块呢?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所以我呢,我告诉他们我愿意每个月付一百二十五块,另外,我愿意私下付五百块现金,换一张三十年的租约。”
“他们给你了吗?”
“你听过有人在第九大道为一间套房签三十年租约吗?他们以为逮到了一个白痴。”他低声笑着,“此外,他们从来没有以超过每周二十块的价钱出租过一个套房,而我则支付三十块,另加一些台面下的现金。他们拟了一张合约,我签了字。你知道他们在这个地点租这样大的小公寓要付多少吗?”
“现在?两百五、三百吧。”
“少说三百,而我还是付一百二十五。再过两三年,这个地方会值五百块一个月,如果通货继续膨胀,也许会涨到一千,而我还是付一百二十五。有个人正在买整条第九大道的房地产,有一天他们会像推保龄球瓶一样把这些大楼都推倒,但是他们要不就得花钱买我的租约,要不就得等到一九九八年再来拆房子,因为我的租约给我这么久的时间。漂亮吧?”
“你做了一笔好交易,道格。”
“我这辈子唯一做的聪明事,马修。我并不指望成为聪明人,这么做只因为我在这里很舒服,而我讨厌搬家。”
我喝了一口咖啡,它并不比我早餐喝的差太多。我说:“你和布罗菲尔德怎么会那么熟?”
“对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了。他疯了还是怎么着?他干嘛跑去杀她?这一点道理都没有。”
“我知道。”
“他一直让我觉得他是个脾气温和的人。身材像他那样的人必须稳定,才不会做太多坏事。像我这样的人头脑短路了也没什么大碍,因为我需要一座大炮才有杀伤力,但是布罗菲尔德——我猜他毙她了,对吧?”
我摇摇头。“有人重击她的头,然后用刀刺死了她,你不会因为冲动而这样做。”
“听你说话的语气,好像你不认为是他干的。”
“我确定他不会。”
“老天,我希望你没事。”
我看着他,宽大的前额和厚厚的镜片让他看起来像个极其聪明的小人。我说:“道格,你怎么认识他的?”
“因为我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为了研究,我必须和一些警察谈话,他是其中一个和我谈过的人,我们聊得相当愉快。”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四五年前吧。干嘛?”
“你们只是朋友吗?因此他掉进这滩浑水里的时候就来找你?”
“嗯,我不认为他有太多朋友,马修,而且他不能找任何一个警察朋友帮他的忙。他曾经告诉我,警察通常不会有很多非警界的朋友。”
这倒是真的。不过布罗菲尔德在警界似乎也没有太多朋友。
“道格,他一开始为什么要去找普杰尼恩?”
“妈的,别问我,去问布罗菲尔德。”
“但是你知道答案,对吧?”
“马修——”
“他要写一本书,这就是答案,对吧?他希望事情搞得够大,让他成为名人,然后他要你帮他写书,然后他可以上所有的脱口秀展露他迷人的笑容,打电话给很多重要人物,并且直呼其名。这就是你会介入的理由,这是你唯一介入这件事的理由,这也是他会去普杰尼恩办公室的唯一理由。”
他没有看我。“他想保密,马修。”
“当然。等事情过后,他为了回应大众的需求,就写了一本书。”
“这非常具有爆炸性,不仅是他在调查中所扮演的角色,他这一生都是。他曾经告诉过我一些我所听过的最吸引人的事,我真希望他能让我记录下一部分,但是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留下记录。当我听说他杀了她,我看见我生命中的一个机会掉进了水沟,但是如果他真的是无辜的——”
“他怎么会想到要出书呢?”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你应该知道的。这是一个很自然的想法,最近警察出的书很畅销,但是他可能不是自己想到的。”
“波提雅·卡尔。”
“没错,马修。”
“她提议的?不,这说不通。”
“她说的是出一本她自己的书。”
我放下杯子,走到窗边。“什么样的书?”
“我不知道,我猜大概像‘快乐的妓女’之类的吧。这有什么关系吗?”
“哈德斯蒂。”
“哦?”
“我打赌这是他去找哈德斯蒂的原因。”
他望着我。
“诺克斯·哈德斯蒂,”我说,“美国地区检察官。布罗菲尔德去找普杰尼恩之前曾经找他,当我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的说法并不合理。因为在逻辑上,普杰尼恩是他该找的人,警察贪污是他特别有兴趣的领域,而对于一个联邦检察官来说,这不是个很有份量的案子。”
“所以?”
“所以布罗菲尔德应该知道这一点。除非他觉得其中有什么好处,他才会找上哈德斯蒂。他也许是从波提雅·卡尔那里得到出书的点子,也许去找哈德斯蒂的想法也是从她那儿来的。”
“波提雅·卡尔和诺克斯·哈德斯蒂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他这是个好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