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白菊开。
刘小麦成为初二的学生了, 他们省眼下初中只有两年,换句话说, 她居然是初中毕业班的了。
“小麦,我投稿了,我真的投稿了。”
王林林快乐极了,不停地跟刘小麦分享他的喜悦,一连分享好多天。
暑假里,他们两个跟何在洲又一起去了几回公社徐老爷子家里,王林林自认对基层了解了不少, 跟黑子兄弟都相亲相爱了。
在刘小麦的帮助下,他终于赶在开学前搞了一篇自认为惊才绝艳的文章,从底层妇女儿童的不容易,写到他妈的改革措施, 吹的大家都很高兴,然后兴致勃勃投稿了。
刘小麦也投稿了,给人家出版社投她的长篇稿子。
他们两个一起从家具厂出发去的,在邮局的时候,恰巧遇到了何在洲。
“确实没有给你的信,更别提什么从海市来的了。”邮局的工作人员都不耐烦了。
“好, 我知道了,打扰您了。”
何在洲转过身,一回头就更刘小麦的目光对上了。
然后中间迅速插.进来王林林,王林林惊喜地喊了一声:“何在洲!”
何在洲:“……王林林。”
他微笑了一下,拔步绕了过去, “小麦。”
“好巧啊。”王林林又坚持不懈地跟了上去,还要捶何在洲的肩膀,“你不是说你暑假住在家里吗,怎么上来一次都没告诉我们。”
何在洲冷静道:“我准备办完了事情就去家具厂的。”
“去家具厂找我吗?”王林林高兴起来了,“可以的,够兄弟。但是巧起来就是这么巧,不用你多跑路路了,我们在邮局也能遇见。”
“诶,你来邮局干什么的,寄信吗?”王林林问。
“不是。”何在洲摇了摇头。
刘小麦寄好了自己的稿子,回头看向他:“回去吗,还是你在这里再等等看?”
他轻轻吸了一声气:“走吧。”
他们在外面逛了一圈,何在洲的情绪一直很平,他冷不丁看向刘小麦,声音有点颤:“我妈妈可能不会回来了。”
其实不是可能,他心里清楚,这两个字应该删掉。
半年了,除了最开始那个自称是他舅舅的男人给他寄回来一封信,告诉他一切安好别挂念了,安文玉从此一切音信全无。
刘小麦抿了抿唇,她没办法在这种时候睁着眼睛说瞎话,插科打诨安慰何在洲。
“你缺什么东西吗,一个人在队里能过下去吗?”刘小麦问。
对于何在洲的家事,王林林隐隐约约有听说过:“何在洲,你下学期学费还有吗,别也不声不响辍学了。你吃的喝的有没有?”
说着他当真焦急起来了,连推了眼镜好多下,“你又要上学,一个孩子怎么养活自己,我家有粮,我可以送一点给你填饱肚子。”
何在洲笑了:“没你们想的那么惨。”
安文玉走之前,把家底都留给了他,还告诉他老何家从前在哪里藏了东西。而在省城遇到舅舅的时候,那个舅舅递给他的信封里面也有颇多一笔钱和票。
原来那就是买断母子恩情了。
何在洲突然明白了过来,他之前居然一直没敢往这方面想。
他还把信封里的钱和票留着,心想等安文玉好了之后,回来给她支配。
但是不回来也好……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经看不出难受了。
“谢谢你们,”他一脸真诚,“你们这样关心我,我应该有所回报的。”
“不用不用。”王林林连连挥手,“我们什么也不缺,我有的吃有的喝!”
因为期末考试考得还可以,他爸他妈对他可好了,王林林现在是家具厂里最幸福的小孩。
“要的要的。”何在洲客气极了,好像才想起来,“王林林,我又给你出了一份题目,正好带过来了,你可以带着回去做了。”
“???”王林林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凝滞了。
啊啊啊啊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帮助到王林林,就等于是帮助到刘小麦了。
刘小麦感动地竖起大拇指:“你们真是兄弟情深!”
王林林:“……”
这情深给你,你要不要?
“王林林,你快收下吧。何在洲同学这样的热情、这样的乐于助人,你怎么能打击他学雷锋的这颗心呢。”刘小麦劝他,“你只管写,讲题的事情就归我了。”
何在洲:“?”
刘小麦笑吟吟看向他,乌黑的小辫子在日色下有点金闪闪的光:“何在洲,你有心了,你真是一个好人呐。”
刘小麦又夸他。
收获好人卡的何在洲温温道:“你高兴就好了。”
王林林左看看、右看看,感觉有点奇奇怪怪。
算了算了,他推推眼镜,还是他比较惨,他要多关心一下他自己。
王林林逮着他的习题册,从暑假写到了开学。
每次写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想到他投稿了,他马上要上报纸了!
刘小麦道:“你必须进步,不然等你上了报纸,人家过来打听,发现你是个学渣,多丢人啊,说不定还会连累的人家报社水平被质疑,这就不好了。”
王林林兴奋归兴奋,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小麦,我真能上报纸吗?”
“我又不是报社的工作人员,你问我,不是为难我吗?”刘小麦无辜极了。
王林林:“……”
刘小麦怎么回事,她明明开始那么肯定的。
“但是你肯定要有备无患对不对,不然怎么一鸣惊人呢。”刘小麦振振有词。
“我知道了,我懂了,我必须成绩好。”王林林认命了。
刘小麦翻开她自己的书:“这就对了。”
王林林像是凳子上长了刺,他变化着动作,皱巴着眉毛,又动不动偷看刘小麦,不晓得他在琢磨个什么东西。
“你想讲什么,快讲。”刘小麦把书一搁。
“……学渣是什么意思?”王林林虚心求教。
刘小麦瞟了他一眼:“你用手摸着你的心口窝,你真不懂它是什么意思吗?”
“……”王林林低下头,“我的心里只有学习。”
“了不起。”刘小麦低下头,结果才专注了一会儿,王林林又偷看她来了。
“??”刘小麦无语了,“你究竟什么事啊?”
这个嘛,王林林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忍不住了,“小麦,你才心里有事吧。怎么开学以来,你看起来情绪都不怎么高呢。”
刘小麦托着下巴,老神在在叹了一口气,“你不懂。”
王林林噘嘴巴。
又来了又来了,刘小麦又来这一套。
刘小麦看不下书,她的目光穿越过干净透明的窗户,落到一碧如洗的苍穹之上,直到极远之处。
三天后,那个让举国哀痛的消息传遍了华夏土地。
县中学课上到一半,当场放学。
刘小麦走出教学楼,走到太阳之下,举目四顾,墙上的标语显得模糊,操场上鲜艳的旗帜正在从高高的旗杆上往下降,降到一半,凝滞不动。
“刘小麦!”
身后有人喊她,好像是何在洲的声音,又好像是王林林。
刘小麦摆了下手,不想回头,懒得说话,她一个人往家里走。
一路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悲伤,他们神色匆匆,又满怀忐忑,仿佛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
刘小麦慢慢地走着,旋即越走越快,最后是飞奔回家。
家具厂停工了,家具厂小学也停课了。
刘小麦才到门口,就听见有呜呜咽咽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一开门,果不其然,刘二柱和张秀红这两位同志正在抱头痛哭。
“爸,妈,别哭了,别哭了!”
刘小虎正在劝他们,一会儿拉拉这个,一会儿拽拽那个。
刘小豆正在炉子上烧水,她晓得的,爸妈哭累了之后,就该口渴了。
她一抬头:“大姐!”
大姐回来啦。
刘小虎抽抽噎噎,过来拉刘小麦:“大姐,你看看爸爸妈妈,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了……”
刘小麦摸了摸他的头:“你先把自己的脸擦干净,跟小花猫一样。”
刘小虎和刘小豆也是满脸的不安,但是他们还小,他们的不安更多的是来自环境,整个环境都在不安。
刘小麦搬了张小凳子在床前坐了下来,看着她爸她妈坐在床边哭。
一边哭,刘二柱和张秀红还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着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懂、刘小麦都听不懂的话。
哭了半天,他们终于发现大姑娘回来了,还就坐在他们旁边。
刘二柱打了个哭嗝:“麦啊,你坐着这个干什么哟?”
刘小麦把拧好的毛巾递给他们:“给你们递毛巾。”
“…………”
刘二柱接过来,先替张秀红擦了擦脸,才给他自己擦。
刘小麦把凉下来的白开水递给他们:“给你们端水。”
张秀红一伸手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把水给刘二柱,她摸着心口窝:“我现在才缓过一点气来。”
“红子,这日子总得过下去。”刘二柱唉声叹气。
“我晓得,我晓得……”张秀红说着说着又开始哽咽了。
“时代就要变了,爸妈,你们快别哭了。”刘小麦道。
“怎么就变了,还不是一样吃饭,一样挣钱养家……”一样买不起省城小院子。
“我听闻下乡知青都要返城了。”刘小麦张口就来。
“??”
刘二柱和张秀红对视一眼,都一阵发懵。
“小麦,你讲的真的假的啊。”
这事、这事……简直匪夷所思!
“当然是真的了。”刘小麦掷地有声道,“这种谎话,我说了有什么意思?”
“那、那,我们厂里有些工人都是从大城市下放过来的,他们是不是要回去了?”张秀红的聪明脑袋瓜子上线了。
“理论上是这样的。”刘小麦认真点头。
“那他们空下来的位置……”
张秀红和刘二柱再一次对视,异口异声——
“红子,你能上了!”
“二柱,看你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问过家里长辈对于这段往事的回忆,长辈说不知道为什么,但周围所有人都在哭,也可能是因为她当年处于乡下。劳动人民是爱他的。
在加快节奏了,争取本月完结,感谢大家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