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柱和张秀红一到路口, 就被乡亲们水泄不通围堵了。
“吱呀”了一声,刘二柱拧紧了车龙头, 脚踩着地,支棱起来。
张秀红坐在后头的车座上,把脑袋从他身后探出来,“哟,各位……”
她刚开了个腔,来自乡亲们的嘈嘈切切问话声就把她和刘二柱淹没了。
“红子,二柱, 怎么就你们两口子回来了,孩子呢?”
“我们松梗大队的脸面,我们的文曲星小麦怎么没回来哦。我家小子有不会的题目还攒在那里呢,等着小麦回来问她呢。”
“还有我家的二丫头, 说是学了不少字,能写文章了,还想等小麦回来指点指点她呢。”
这一桩桩,一件件,各说各话,争先恐后, 直往刘二柱两口子的耳朵眼子里钻。
张秀红的嘴角抽了一下。
难怪小麦不想回来,她不回来才是完完全全正确的啊。
“都别吵都别吵!”
四婆跳起来挥舞手臂,手里还捏着刚脱下来的鞋子,生怕别人看不到她。
“要我说,你们家里孩子的这些都是小事, 去问学校老师不就行了?别总是找小麦,耽误了我们队里文曲星的事,那就是我们松梗大队的千古罪人!”
“这……”
她如此铿锵有力的一席话砸出来,砸得大家都哑口无言了。
四婆环视一周,颇为得意,然后才转头笑着看向张秀红:“红子啊,倒是我家大志,那是有真出息的。从前他就喜欢跟着小麦屁股后头玩跳棋,现在我看他好像学到小麦真本事了。”
“……什么哦,什么真本事?”张秀红不相信地问。
真本事是那么好学的么,真好学的话,她家小虎第一个学去。可是众所周知,刘小虎是个兢兢业业的学渣。
大家都不说话了,就看着四婆。
四婆昂首挺胸,大言不惭:“我家大志,那是要跳级的人了!”
“…………”
好一片沉默哦。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这是不相信?”四婆生气了,“这样的大事,我还能骗你们啊?”
“四婆,那个跳级,是从下往上跳,不是从上往下跳。”刘二柱好心好意地解释,“从上往下那个叫留级。”
他生怕四婆认识错误,说了这通大话。
毕竟四婆的孙子孙大志是什么水平,聪明不聪明,大家心里都是有点数的。
哪知道四婆丝毫不承他情,振振有词道:“我当然晓得,我家大志学习好,是能当干部的好苗子,老师看好他,他马上要念三年级了,这不是跳级?”
“这个就是了。”刘二柱老实道。
张秀红掐了他一把,让他朝后让让:“四婆,大志前途无量啊,你以后有福享哟。二柱就是一张嘴说话得罪人,老毛病改不掉了,你千万别跟他计较,不值当不值当。”
她这一席话说的真是体面,围观的群众啧啧称奇。
难道城里的水土格外养人吗,张秀红原来也是一开口就叫人生气的典型,现在居然改了,看起来和和气气的。
“我不计较,我计较什么哟。”四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指望着小麦回来呢,跟我家大志谈谈心得,我看我家大志是迟早也要进县中学念书的。跟小麦一样,跳级过去。”
“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好像是哪里裂开了一样,传来石破天惊一声吼。
刘老太不知道从哪里蹿来的,但是她就是蹿过来了。
她一过来就把手里拿着的竹篓子往四婆脸上招呼。
“就你家那个笨蛋孙子,也配跟我家文曲星大孙女比?”
“滚吧!”
四婆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惊险地避开,人是站住了,手上的鞋却被她甩出去了。
现在的四婆就左脚光着,右脚穿着鞋踩在水洼子上面,狼狈地冲刘老太喊。
“你发什么神经?!”
“我家大志就是出息,就是能跳级,不像你家大孙子,一年级念了好几年,哼!”
刘老太:“……”
天老爷哟,她居然被打击到了。一眨眼想起来刘小勇那人嫌弃狗厌的德性,刘老太心里着实难受。
怎么她老刘家出息的都是丫头片子呢。
但凡福宝和刘小麦的本事分一点点到刘小勇身上,她老刘家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啊。
但一想到刘小勇那副嘴脸,刘老太又心梗。算了算了,还是丫头片子好,老刘家的男的没有一个孝顺的。
“别理那个老泼妇。”刘老太居然嫌弃别人是泼妇了。
她转过身,满脸慈爱地看向看戏中的刘二柱和张秀红。
“二柱啊,红子啊,你们怎么回来了哟,还不带我的大孙女回来。她不想我这个当奶的,我这个当奶的还想她呢。”
她这副过于慈爱到微微瘆人的样子,让刘二柱似曾相识。
很快,他想起来了,老三家带着福宝刚回来那会儿,妈就是这么对福宝的,今天居然提起小麦时也用上这种语气了……
刘二柱不争气地打了个寒战。
刘老太:“……”
这是什么意思,啊?
张秀红张口就来:“小麦那是有正事呢,她太优秀了,人家城里老师也没见过那样优秀的孩子,放假了也不放过她,专门给她上课呢,单独的,不要学费那种。”
红子不愧是红子,是有点说谎不打草稿的本事在身上的。
围观的众人有听懂了的,“这……不就是给小麦开小灶吗?”
“是啊。”张秀红一本正经,“人家县中学的领导说了,小麦是要代表县中学去省城念高中的人。”
“去省城?念高中!”
大家都惊呆了,连四婆都捡回鞋子锲而不舍挤过来了。
“这就要去省城念高中了?小麦跟得上吗?”
“跟得上跟不上,与你有什么关系?”
刘老太趁四婆没有防备,把她手里的鞋子一抢,“啪”一声又扔到十米开完的水田里。
“找去吧,别站在这里碍着光荣的事!”
气到倒仰的四婆:“……”
算了算了算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在心里把这句话又念三遍,然后拉着脸去捡鞋子。
其他人就默默地看着刘老太这通骚操作,刘老太干完了搓了搓手,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红子,你接着说啊,小麦还怎么了?”
“没怎么了。就人家学校、人家老师全重视小麦罢,小麦可怜啊,连玩的时候都没有了,一天到晚学习。”
张秀红长吁短叹,这些话倒是半真半假。
“我们现在回松梗,小麦自然是不可能跟我们回来的,底下两个小的也学小麦,就晓得念书,从来不爱玩耍,我都怕他们读成书呆子。”
四婆拎着湿哒哒的鞋子赶回来刚好听到这句话,立刻点头附和:“死读书确实不行,不像我家大志,大志就晓得玩,说是作业他随便尿尿就能写好,但是他就能跳级,这就是天生的脑子好了。”
张秀红和刘二柱还没说话,刘老太已经跳起来发火了。
“你这个老泼妇怎么这么烦的呢?你今天讲的话我句句都听不惯!”
说着,刘老太一个大鹏展翅就飞过去抢四婆鞋子,四婆这会儿已经有经验有准备了,说什么都不会被她抢过去,两个人就因为一只鞋在路边上展开了拉锯战。
正常人纷纷避开了,围着张秀红刘二柱,接着问他们城里的事。
“我们今天回来,是想收拾天暖的时候穿的用的东西,一块打包带上去。难得我们两个都有闲,现在太忙了,想斗上都闲的时候真的不容易。”
有人傻傻地问:“红子你不是一直有闲吗,想回来就回来。”
“早就不这样了。”张秀红一脸端庄,声音洪亮,“我现在是家具厂的妇联干事。”
“!!”
噗通一声——
刘老太和四婆连人带鞋一齐翻到了水沟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干活了吗,之前的动员大会是不是白跟你们开了?”
大队长吴国安大步流星踏过来,一看到河沟里搞得跟落汤鸡一样还不忘斗殴的两个老太太,吴国安瞳孔缩了一下。一转眼又看到张秀红和刘二柱那两口子,他不由瞳孔地震。
回来了,都回来了。
吴国安的青春也回来了。
有有了这些铺垫,再看到那些不好好干活的男男女女吗,吴国安都提不起气来生了。
“河沟里的那两位,该上岸就上岸,大家都等着你们呢。”
他放平了语气说出这一句,河沟里的那两位反而真停手了,要是平时必然要意思一下踹两脚再收。
四婆还抱着她的那只鞋,跟吴国安告状:“大队长,她抢我鞋子!”
刘老太哭天抢地:“大队长,她扒拉我!”
吴国安把嫌弃埋在心底,沉重地叹气:“你们两个,简直是为老不尊。”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老什么尊?
刘老太和四婆的脑子加起来都听不懂这四个字,刚想追问呢,吴国安都转过身找别人麻烦了。
“干活的时候,你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谁允许的啊,还是谁改了规矩,以为这个点就是下工了?我看你们一个个,工分是不想要了,饿不饿肚子无所谓了,社会.主义更是不想建设了!”
吴国安疾言厉色着,自认为这么一长通话足以威慑到别人。
他都这等看这些老油条们一哄而散,跟下饺子一样往田里落了。
结果可真是奇了怪了——
这些人愣了一下子,冷不丁反应过来了,霎时把吴国安包围了,都急着跟他说话。
吴国安冷静地想,天天也无妨,这叫倾听群众的声音。
然而他就感觉他耳膜一炸。
“张秀红同志当家具厂工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