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明天要进城玩, 刘小豆和刘小虎头一天晚上就在兴奋了。不睡觉在床上打滚,笑声跟杠铃一样杠的老刘家老老少少抑郁了。
刘老太在院子里一边洗菜一边骂骂咧咧。
也听不懂她在骂什么东西。
大房屋里, 刘小勇同样在床上不停地打滚,但他不是兴奋是愤怒。
“妈,我也要进城,我也要进城嘛!”
自从上学路上被刘小麦炫耀了这事,刘小勇整个一天都非常不好。
“小勇, 妈的大儿子哦,你进城干什么去, 在家是亏了你吃, 还是亏了你喝?”
潘桃追着刘小勇, 要把他身上的泥裤子扒下来。
刘小勇一个鲤鱼打挺翻到了床里面,避开她妈的拉扯。
“妈,你又骗人,我没得吃没得喝, 好东西都是福宝那个野丫头的!”
说着他一脑袋撞到床里面的墙上,刘小勇“嗷”一声抱住脑袋。
“哎呦小勇,你头没事吧, 来, 快给妈看看。”
潘桃连忙跑过去。
刘小勇吭吭哧哧, 脑袋上撞出了一个瘪子, 可把潘桃心疼坏了。
“怎么就怎么不小心呢,好好的也能撞上。”
刘小勇委屈:“我怎么晓得!”
他好像不受控制一样撞了墙,连墙都欺负他呜呜呜。
“你个丫头片子怎么就不懂见事生情呢?”潘桃骂坐在角落里走神的刘小萍, “还发呆还发呆,不快去拧个毛巾给你哥哥敷头!”
刘小萍被吓的一抖,不敢说话,连忙去打水。
刘小勇想不通:“妈,凭什么刘小麦能进城玩,我就不能?”
潘桃笑了:“你二叔二婶一家都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得过且过只顾着眼前,手头有点钱了就发飘,恨不得当时就用完,不去县城了挥霍就不是他们了。”说着她有些自得,“不像我们家,妈可会攒钱了,妈攒的钱都留给你,供你念书,再供你娶媳妇。”
刘小勇蹬腿:“我不要念书,也不要娶媳妇,我就要用钱,就要去县城玩!”
他一脚蹬到了潘桃大腿上,潘桃立刻“嘶”了一声。
正好刘小萍打了水端过来了,潘桃把毛巾一拧又一摔,“刘小勇,你讲真的是不是?”
刘小勇在作死的边缘反复横跳,“我要进城,我就要进城!我二叔分家了就能进城了,那我要跟你分家,我分家了也能进城!”
潘桃突然就火冒三丈了,按住刘小勇,也不管他脑门的瘪子了,对着他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
“就晓得学刘小麦,就晓得学刘小麦!你念书怎么不学她呢?人家读三年级了你才读一年级,进城玩了屁!我没跟你计较这个事,你就真当没事人了是不是?”
刘小勇发出凄厉的鬼哭狼嚎。
传到三房里,跟蜗牛玩的刘小军打了个哆嗦。
他噘着嘴:“进城,进城,我都在城里玩够了。”
姚静在给福宝讲故事,闻言瞧了他一眼,若无其事接着跟福宝讲了。
刘小军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了,扑到床边。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县城才是他的家,他好想好想回去,和小朋友们一起抽陀螺玩玻璃球啊。
虽然后来、后来他们都不愿意跟他玩了,怎么会这样呢。
“小军,这里就是你的家。”姚静说道。
“不是,不是……妈妈不是的!”刘小军躁起来了。
“哥哥,你不要跟妈妈生气。”福宝伸出手来牵他。
刘小军手乱七八糟地一挥,正好把福宝的手打得“啪”一声脆响。
福宝一下子泫然若泣。
“刘小军!”姚静的表情顿时变得特别可怕,“我怎么教你的,居然不知好歹打妹妹,快跟妹妹道歉!”
刘小军自己也被吓到了,他呆呆地看着福宝:“妹妹,对、对不起。”
他不想打福宝的,福宝这么可爱,他最喜欢福宝了。
老刘家的这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加起来,也没有福宝好。
“哥哥,没关系的,福宝不痛。”
果然,福宝也不会跟他生气,还是软乎乎的样子,像……像一只小白兔。
姚静满意了,温柔地把两个孩子的手放在一起。
“哥哥一定要对妹妹好,要照顾妹妹,知道吗?”
“知道,知道。”刘小军抱住了福宝,亲了一口福宝脑门。
“造孽哟!”
院子里,刘老太把洗菜水往墙边一泼,瞪了欢天喜地的小刘家一眼,摇着头黑着脸走开了。
……
第二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草叶上还滚着晶莹的露珠。
小刘家已经开始吵吵闹闹了。
“刘小虎,刘小虎你的鞋子穿反了!”
“小麦,我把这个杯子倒满水了,你放到你的书包里面背着,我们路上喝。”
“红子,钱和票都你拿着,我带钥匙。”
“带两根绳子吧,绑在小豆和小虎腰上,省的到时候他们走丢。”
“好主意!”
好不容易收拾停当了,一家人终于出门了。
刘二柱戴着一顶草帽,扛着刘小虎。张秀红扎着红色的三角巾,牵着刘小豆。刘小麦背着书包,里面除了她小心翼翼夹在最里层的稿子,还放了一个水杯,以及张秀红刚从刘老太自留地里面顺手牵羊来的两个小西红柿、两条黄瓜。
朴实的农村人这就进城了。
“我回头就找何春富要种子,我也弄自留地种种菜。”张秀红准备给何春富添堵了。
“红子,我都听你的。”刘二柱背着刘小虎气喘吁吁的。
刘小虎还兴奋地喊着:“驾!驾!”
“爸爸没劲了,驾不动了。”刘二柱很遗憾自己不是千里马,“小虎你看到那头的大树了吗,你已经是个五岁的大孩子了,等到了大树那里你就自己走。”
刘小虎看了看刘小麦,又看了看刘小豆,他的两个姐姐都在自己走路呢。
“好的!”
驾不动了的刘二柱同志立刻来劲了,“呜溜”一声,扛着刘小虎就是一个百米冲刺。
把刘小虎快活地几哇乱叫。
刘小麦摸了摸额头。
又来了又来了,他爸又化身过山车啦。
因为有两个小的拖后腿,一家人走走停停,到了县城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大太阳升起来了,明晃晃的,很晒人。
刘小麦他们赶紧站到了人家屋檐底下。
这一路上刘小麦的书包越背越轻,水早就喝完了,还剩一个西红柿和一根黄瓜。
他们就蹲在人家屋檐底下吃了。
吃完了一家子都大眼瞪小眼,肚子还是饿啊!
刘二柱一拍巴掌,道:“红子,我们带孩子们下馆子吧!”
来都来了——
张秀红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和票:“可以。”
她还记得刘小麦馋肉呢,他们家已经不知道哪一天吃过肉啦。
刘小麦他们顿时欢呼起来。
刘二柱同志又把刘小虎扛起来,张秀红同志把刘小豆夹在怀里,刘小麦跑在他们中间,一家五口都在向国营饭店冲。
全县城就那么一家国营饭店,去迟了就没位置了。
这个时候国营饭店还没开门,大家都在外面排长队。有穿工装的附近工人,有穿着很体面一看就是小干部的,还有刘小麦家这种混入其中满身乡土气息的。
大家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往他们身上落。
张秀红发现了,立刻自豪地挺起胸脯。
怎么了怎么了,她是贫农她骄傲,多光荣啊!
十二点整,国营饭店大门一开,外面的人就蜂拥而入。
他们排的长队居然都是面子工程!
但刘小麦不怕,她是什么人,她上辈子可是一个在地铁早高峰里来去自如的人!
“小麦——”
刘二柱和张秀红好些年没经历过这种人如洪水的场面了,刚慌张地抱紧两个小的,就看见刘小麦已经泥鳅一样滑入人群缝隙了。
他们好不容易满头大汗地挤进去,就听见饭店的工作人员大声地宣布:“位置已经满了,后来人饭店不招待了!都回去回去!”
什么意思哦大姐?
刘二柱和张秀红刚准备卖惨,就听见一声“爸妈”,刘小麦正在窗边的位置上呼喊他们呢。
刘·占位小能手·麦已经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之下霸占好一张桌子了,真是了不起。
“排队买饭,排队买饭,不排队的人通通出去!”
到了里面,规矩就严格了。
大家规规矩矩地排着队,一个接着一个在窗口点菜,付钱付票。
刘小麦一家点了一盘萝卜烧肉,一碗大煮干丝,还有几碗米饭。
荷包一下就空了,但是吃的特别开心。
张秀红追忆往昔:“上次我过来国营饭店吃饭,还是和你爸刚结婚没多久,我们两个偷偷摸摸来的,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刘小麦心里一酸,“妈,我以后有钱了,你想什么时候下馆子我就什么时候带你下馆子。”
“不用了吧,这多麻烦啊。”张秀红夹了一口肉,“饭店了闹哄哄的,人多又挤。不如买点回来吃,这几年我要是馋好吃的了,都是让你爸悄悄从饭店买回来我们躲在屋里慢慢吃。”
她是不喜欢到国营饭店来吃了,挤得心慌慌的。今天要不是为了带刘小麦三个来见见世面,她是绝对离国营饭店八丈远的。
刘小麦:“……”
失敬了,是她之前矫情了。
怪她穿来时间不长,没有享受到在屋里偷吃肉的温馨时刻。
刘二柱看了刘小麦好几眼,纳闷了。
“小麦,你怎么不吃肉啊?”
“?”刘小麦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筷子上的瘦肉,“我吃着呢,爸。”
“小麦你不会吃啊,吃肉要吃肥的,那个好吃。”
说着,充满父爱的刘二柱同学就给刘小麦夹了一块肥嘟嘟油汪汪带着厚实肉皮的大肥肉。
刘小麦……刘小麦顿时饱了。
肥肉是不可能吃的,她情愿喝干丝汤。
刘小豆和刘小虎都吃得“喵呜”“喵呜”的,用红烧肉的汁水浇了饭,他们扒饭扒得脸都埋到了碗里。
刘小麦看着她自己一家,心里有一种胀胀的感觉。
要是能一直这么好就好啦。
肯定会的!
直到盘子里一滴汤都不剩,碗里一粒米都没有,他们这一家才算真正地吃完饭。
刘小虎都晕乎乎了,摸着肚瓜一直傻笑。
刘小麦说:“爸,你们先陪我寄信吧,到时候我们去看三叔。”
给刘三柱同志一个硕大的惊喜。
“可以,到时候你三叔也下班了。”刘二柱点头道。
吃饱喝足,再走在路上,就有了一些悠闲的意味。
刘小麦如饥似渴地观察着这座七十年代的小县城。
县城里面很干净,他们走的这条大路是水泥的,周边一些小巷子里的小道是用方形的石板砌成的。来往的人有不少都推着自行车,气色好精神好,居然还有不少小胖子。
两侧的房子修的很整齐,有低矮的院落,也有两层的小楼房,其中有三栋很突出,分别是邮政局、影剧院和县政府。
刘小麦就是要去邮政局里寄信。
她誊抄了好几份稿子,斥巨资两块买了几张邮票。
张秀红心疼坏了:“怎么就怎么贵呢,不是人民的邮票吗,我们穷人都买不起。”
邮政局的工作人员皮笑肉不笑:“你要不别投寄了。”
张秀红不敢说话了,只得暗暗掐了刘二柱一把。
“投的投的。”刘小麦笑眯眯地说道,“我写好了,辛苦姐姐啦。”
姐姐。
工作人员立刻傲娇地笑了,“小姑娘你别瞎说,我儿子都跟你差不多大了。”
刘小麦震惊了:“居然这样吗,可是姐姐看起来好年轻!”
工作人员高兴地接过她的几封信,“让我看看,你投到哪里去。”
略扫一眼,她也震惊了,认真地看了刘小麦一眼,“小姑娘,你要投稿到报社啊?”
还投了这么多家。
信封上的字又这么漂亮。
刘小麦点了点头:“我的老师说,我可以试一试。”
这会儿,她的形象在工作人员眼里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一家虽然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很是也不像工作人员刻板印象里的乡下人。
衣服都很干净,长得也很标致,最重要的是这个要投稿的小姑娘,一看就充满了灵气啊,果然字如其人。
被“姐姐”二字蛊惑了的工作人员情不自禁地说:“小姑娘,祝你成功。”
刘小麦眼眸弯成了月牙儿,“谢谢姐姐。”
她一定会。
张秀红跟刘二柱说悄悄话:“我们家小麦好像是有点本事。”
“那自然了,文曲星能没本事吗?”刘二柱理所当然道。
张秀红:“……”
什么时候开始,连最立不起来的刘二柱都自吹自擂起来了。
这样在迷之自信这一点上她岂不是被比下去了,这可不行啊。
她必须飘起来,立刻飘起来!不飘不是张秀红!
到了鞋厂的时候,张秀红一马当先,气势逼人:“让你们的工人刘三柱出来!”
看门大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刘三柱的仇人找过来寻仇了吗?
刘二柱赔笑:“我是刘三柱的二哥,亲二哥。我们是从老家上来的,来找他有些事,劳驾喊一声他。”
看门大爷“哦”了一声。
懂了懂了,原来是乡下穷亲戚上来打秋风的。
这么多年,类似的事他在厂子门口已经看过太多。
刘小麦他们就坐着厂子门口的路牙子上等。
正好是下班的时候,人来人往有说有笑的,让他们看花了眼。
“喂,你们是刘三柱的亲戚吗?”
刘小麦的辫子被揪了一下,她凶狠地看过去,看到一个男孩子,还有好些小孩偷看他们。
男孩子被刘小麦的目露凶光吓了一下,连忙放开她辫子,“我都听到了,你们就是刘三柱的乡下亲戚。”
这群孩子们穿得不错,脸上也有肉,一看就是鞋厂工人子女。
刘小麦没说话,打算静观其变。
她不说话,刘小豆和刘小虎再好奇也都忍住了,也不说话。
“你们都是哑巴吗?”男孩子不高兴,又抱怨,“你们过来,怎么没带刘小军一起来啊,他玩抽陀螺输了我两颗玻璃球还没给我。”
刘小麦立刻想起来刘小勇玩跳棋输了玻璃珠子想赖账,被坝子大队孩子围堵到树上的惨状。
原来这是老刘家的传统吗。
怪不得在原锦鲤文里,刘小虎长大后入了坏组织,跑到地下赌场玩牌也一再欠钱不还,最后被手下反水,他倒了大霉。
合理,但没必要。
刘小麦决定从现在就监督刘小虎了。
张秀红和刘二柱这两口子本来在说悄悄话呢,终于发现了孩子那边的动静,看了过来。
男孩子开了个头,好些小孩子都七嘴八舌起来了,基本上都在说刘小军坏话,原来刘小军人在松梗外头还欠了一屁股债没还。
也有一些是思念他的。
“我还是蛮想和刘小军玩的,刘小军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又不说他妈妈不好。”
他妈妈……姚静?
刘小麦睁了睁眼。
“你不说有什么用,别人都说他妈妈不好。我妈不让我跟刘小军玩,怕我学坏,你妈同意你跟刘小军玩吗?”
那边的小孩子们居然激情讨论了起来。
“等等。”刘小麦开口了,“刘小军……他妈妈怎么了?”
奇了怪了。
她一问出口,小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
张秀红和刘二柱对视一眼,都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姚静这个人不简单啊。
张秀红就知道,要不然她怎么能把刘三柱忽悠得不认老刘家了,这么多年老刘家连一点便宜都没占到。
还是最开始揪刘小麦辫子的男孩子说话了,“他们都住到乡下了,你们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被赶回去吗?”
——赶???
刘小麦诚实地摇了摇头。
姚静不是把工作让给了她弟弟,刘三柱宿舍小城里开销又大,才带着儿女住到乡下的吗?
虽然这个说法有漏洞,但他们也没把姚静往被赶走这方面想。
“你们真笨!”一个小女孩尖声尖气地说,“我妈说了,刘小军他妈搞破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