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1974年的春天,距离有一个老人在南海边画一个圈还有五年,距离恢复高考还有三年半。在过去的好些年里,松梗大队这个旮旯里的老师都被斗了好几遍,斗到最后大队小学也没了。
读书有什么用啊?读到最后还不是下乡走种田路!可惜那些细胳膊细腿的知青连锹都拿不好,实在比不上土生土长的农民。
每当说起这件事,村里的大老爷小媳妇都拍着大腿直乐呵。
刘小麦穿到这里后,就没想过她还能上学。上辈子读了二十年的书,这辈子就算不读也不会是文盲了。外面太危险,她还是在松梗大队猫过这几年再说。
在刘小麦的记忆里,她倒是有个在公社读初中的四叔刘四柱。刘四柱同志把两年的初中读到第四年了,依然没有毕业,平时也不回家,一回家就是要钱要票。
刘小麦好羡慕这种可以在学校虚度光阴的日子啊!
潘桃说刘小勇要去上学了,饭桌上一时没人搭话。
外头突然传来狗叫。
男人说话的声音传进堂里来。
“怎地到现在才吃晚饭?一个个还都不吭声。”
一个穿得整整齐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一张笑眯眯的脸,看起来和气极了,一双眼只往刘老太看来。
刘老太的筷子“啪嗒”一声摔到地上,她瞪着眼突然就老泪纵横,“三柱……”
刘三柱也哽咽起来:“妈……我想你啊。”
娘儿俩执手相看泪眼,上演感天动地母子情。
张秀红趁人不注意把桌上的萝卜干往自己这边挪,然后歪了歪嘴:“这么想妈,怎么结婚后也不带媳妇孩子回来看看妈呢。”
潘桃也笑了:“老三是鞋厂工人,忙的回不了家,怎么也不接妈到县里看看孙子呢?”
这妯娌俩又突然站在同一战线了。
刘老太扭头就呸两个儿媳妇:“老娘就不稀罕给自己儿子添麻烦!”
潘桃和张秀红:“……”
瞎讲,你明明把大儿子和二儿子当牲口使唤了!
刘三柱也不尴尬,对着屋外喊了几声“小军”,一个小男孩才低着头不情不愿走进来,喊了刘老太一声“奶”。
刘老太欢喜极了,然后又探头张望:“你媳妇呢?”
刘三柱说:“带着孩子在大队长家办事呢,我们到的时候还看到二哥在那里。”
刘老太都来不及问刘二柱,她奇道:“孩子?你们不就小军一个儿子吗?什么时候又添了个,早跟我说,我这里攒了鸡蛋好送给你媳妇补补。”
刘三柱摸了摸鼻子,神色总算有了点不自然:“妈,不是那回事……”
“妈!三柱和他媳妇居然领了个小丫头回家养了,你知道吗?”
这句话像一道雷一样炸在了刘老太耳边。
老刘家的长子刘大柱一脸严肃地进屋,就看见自家老娘大口大口喘气的样子。刘三柱在旁边信誓旦旦的。
“老三,你怎么回事,你有那个闲钱,不如……”剩下的话刘大柱没好意思说下去。
张秀红直接说了:“你的侄子侄女都快饿死了,你要是想养,我白送给你。”
刘小虎惊恐地看着他妈,眼眶泪水直打转。
他妈不要他啦!
刘大柱坐到了潘桃旁边,一声不吭。
刘三柱睁睁眼:“孩子是我和我媳妇领回来的,我们自己养,不吃老刘家一口粮。”
刘老太出着长气,突然直愣愣倒了下去。
“妈——”刘大柱和刘三柱赶紧手忙脚乱把她抬住。
门口有一只脚刚刚踏进来,又被谨慎地收了出去。
刘老太一动不动盯着门口。
潘桃“哎”了一声,捧着碗对门口喊话:“二柱磨磨唧唧的,跟人家大姑娘一样!”
爸回来了!
刘小麦姐弟三个都眼巴巴看过去。
张秀红趁别人不注意飞快地从搛了两筷子萝卜干子到碗里。
门口先是传来两声不自在的咳嗽,刘二柱同志才慢慢吞吞地走进来。
他低着头:“妈,我错了。”
刘老太指着他,一肚子火往他身上撒:“你错了?我可不敢讲你错了……我也不是你的妈——回头你再把我告到妇联去!”
刘二柱才委屈!
怎么能讲是被他告到妇联呢,这不是大队长管的嘛。
“妈,我不告妇联。做了这种事不是在麻烦公家吗,我不给公家添麻烦。”
刘老太睁了睁昏花的老眼:“?”
“滚,你给我滚出老刘家。竹子还分上下节呢,你们这一个两个不气死我不称心啊……我命苦哟!”刘老太哭天抢地指桑骂槐。
刘大柱和潘桃都看着刘三柱,神情沉痛。
刘三柱不说话。
张秀红同志又给刘小麦姐弟三个一人夹了一筷子萝卜干。
刘二柱被刘老太骂懵了,想了想大胆问:“妈,你要给我们老刘家分家?”
刘老太:“……”
“滚!”
刘老太拾起筷子摔到了刘二柱身上。
刘二柱抱头逃窜。
跑两步又回头,“妈,你没给我留饭?”
“给你留个屁!”刘老太大骂。
“没留就好没留就好。”刘二柱抹了抹嘴巴,回味一般,“大队长留我在他家吃过了。”
说完没等刘老太发作,他被狗撵一样跑回了屋。
“……”刘老太一口气憋在心口窝,她翻着白眼,盯住张秀红娘儿四个。
张秀红搁下筷子,“我们就不在这让妈看了生气了。妈,你再吃点。”
还说着呢,娘儿四个就一溜烟往屋里跑。最后的字眼都是从院子飘进来的。
“真造孽哟!”刘老太大口喘气,“你们吃,我回屋躺躺。”
“奶,还吃什么啊?”刘小勇鼓着脸道。
他也是才发现萝卜干没了!
刘老太一低头,看见空空的碟子——
命苦啊,她一口气又喘不上来来了!
“老二都回来了,你媳妇还在大队长家?”刘大柱皱眉。
刘三柱苦笑:“大队长媳妇硬是把她们娘俩留下了,说给一晚上让妈缓缓。”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刘老太,“怕妈今天接受的教育不管用。”
“……”刘老太什么都不说了,拉着脸就回屋。
二房屋里,张秀红正在严刑拷问刘二柱。
“大队长跟你说什么了!”
“红子松、松手,我说我说……”刘二柱捂住红彤彤的耳朵,委委屈屈,“大队长教我监督你,好好干活,不许偷奸耍滑。”
“我说大队长怎就留你吃饭。”张秀红冷笑,“难为你靠出卖媳妇混这一顿饭了!”
“我怎会出卖你,没了你我天天大鱼大肉跟地主老爷一样吃都没劲。”刘二柱急了,“我没讲那个,我就跟他讲我们大队旁人的事,讲之前老何家的事。”
本着大人行为、少儿不宜的原则,刘小麦正带着弟妹在角落里面自己玩,玩的还是她前几天发烧在家躺着的时候琢磨出来的石子版跳棋。
表面是这样,刘小麦的耳朵还是无时不刻在营业之中。听到刘二柱同志这话,她耳朵就动了一下。
老何家,那就是松梗大队前任大队长家啊。
现在那位何老队长已经被带了高帽子贴了大字报,正在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他的小孙子成了掉了毛的凤凰,在河沟相遇时还平白无故看不起刘小麦这个劳动人民的儿女!
“人还是不能犯错误。大人犯错,小孩子跟着倒霉。”刘二柱有点唏嘘。
“这有什么,小孩子之前都跟着大人享多少年福了。”张秀红不以为然,她愁的是旁的事,“你妈算铁了心了,要小麦下田。潘桃还要送小勇念书,她哪里来的学费。”
“老刘家又没钱,家底子都被四柱掏空了。”刘二柱老实巴交道,“除非指望三柱,他又是个临时工,现在多养了个姑娘,负担也不小了。”
张秀红捂心口。那丫头真是好命哦,怎么就被老三领养了。她多占一口老三的便宜,老刘家的人岂不是少占一口。
担忧自己吸不成血的张秀红一夜没睡好。
这一夜睡不好的,又岂止她一人。
第二天一大早,老刘家上上下下都起来了,在刘老太的门口排排站。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刘老太一开门,被这么多门神吓了一跳,“堵得我心慌!”
“妈,都是老三的错,你别气着自己。”刘二柱第一个拍马屁。
刘三柱看了他一眼,把打好水的脸盆递到刘老太面前:“妈,洗脸。”
刘老太高冷地哼了一声,接过脸盆走到厨房,也不理他。
“……”
大家都不知道刘老太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气不气,于是继续站在厨房门口等。
过了一会儿,刘老太出来了,手里端着一只碗,碗里打了两个鸡蛋,还撒了糖,甜丝丝的诱人极了。
刘小勇欢呼一声就扑过来:“我来了我来了,谢谢奶,奶你真好!”
刘老太一让,护住碗,嫌弃道:“快走快走!不是给你的,你别撞洒了。”
“……?”刘小勇惊呆了,嘴巴顿时扁起来。
震惊!老刘家除了他,居然有别人配得上吃鸡蛋了!
“妈,你要把这碗鸡蛋送到公社给四柱吃吗?”
老儿子大孙子,潘桃想了想,也只有混不吝的刘四柱同志可能有这种待遇了。
“去去去!当老娘脑子不好呢,端着碗鸡蛋到公社。”刘老太嗤之以鼻。
“妈,红子昨天累倒了,你打这鸡蛋是不是给她补补的。”刘二柱简直在异想天开。
刘老太懒得搭理刘二柱,捧着碗就出门了。
身后的子子孙孙都在目送她,眼睛都看直了,直到刘老太身影消失。
刘二柱摸摸头:“我怎么觉得,这路是往大队长家去?”
话语刚落,就见大家都在看他。
刘二柱捂住自己的嘴巴,假装没说过那句话。
刘三柱撒腿往大队长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