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壁之上,舒凫与平如海、周如沐各自仗剑而立,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相互对峙。
三人沉默不言,衣袍和鬓发被强烈的天风吹起,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地凝注在对方身上,飞溅的水花刚一靠近,就被他们周身翻涌的灵力蒸发。
绝谷。悬崖。飞瀑。剑客。恩仇。
远远望去,这一幕确实很像武侠故事中的决战景象,充斥着一段凛然肃杀的剑意。
——如果没有熊猫的话。
如果没有熊猫的话。
重要的事情说两遍。
舒凫与天玑峰之间的决战,其独特之处就在于,场上不仅有她,有对手,还有五只摆开格斗架势、严阵以待的熊猫。
“唐杲”是熊猫之中的大哥,唐双、唐果、唐画、唐欣都是他的弟妹,在二十年间长成了威武雄壮的功夫熊猫。
当然,没长大的熊猫幼崽也有,而且深谙卖萌争宠一道,同样是动物园中的别样王者,连精于此道的博美都自叹不如。
舒凫当年救下熊猫那会儿,从没想过他们会成长为今天的模样。
不得不说,熊猫,拥有无限的潜力和可塑性。
“你……你们……”
周如沐被唐果逮住空隙抽了几熊掌,嘴倒是侥幸没烂,但脸蛋红肿得像个发面馒头——还是和着玫瑰花瓣一起蒸那种,煞是鲜亮好看。
她好不容易抽身远离,刚想还击,又被五只熊猫团团围住,顿时急怒攻心,恨不得当场破口大骂。
——她好歹也是天玑峰最优秀的剑修之一,舒凫竟然让熊猫对付她???
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周师妹,冷静。”
平如海倒是语气镇定,面容冷肃,连手中的长剑都没有动摇一分,“显然,她无法同时对付我们两个,此举只为拖延时间,乱你心境,为自己争取到可乘之机。你若受她挑拨,那便是落入了她的算计。”
舒凫:“……”
——我还有这等算计,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她上下掂量了平如海几眼,觉得他的确有这么说的底气。
剑修,金丹后期,气息沉稳浑厚,灵力丰沛精纯,一看就不是靠灵丹妙药、天材地宝养出来的花架子,很有些稳扎稳打的苦功在身上。在天玑峰修炼之际,说不定也是个“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的勤勉少年。
同理,周如沐也是一样。
虽然她脾气急躁易怒(因此被熊猫抽了个措手不及),又有种天真而残酷的恶意,但能够一剑击穿天衍门法器,剑上的造诣只怕不低。
这样一来,舒凫反倒不理解了。
——好端端的,这两人发什么疯?
——莫非是平时学习刻苦,压力太大,把脑子给烧坏了?
她这人一向谦虚好学,不懂就问:“两位,我始终不明白,你们天玑峰之人,对摇光峰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摇光峰有妖修,不错。我与昙华真人先为师徒,后为道侣,这也不错。可是这一切,到底关你们什么事啊???”
——“管好你自己”,就没有人这么教过你们吗?
平如海闻言,冷漠地嗤笑一声,仿佛舒凫问了个愚不可及的问题:
“妖乃兽类,师徒乱.伦乃天理不容。摇光峰与禽兽为伍,又纵容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人人得而诛之。”
舒凫拖长腔调:“哦——”
这么大义凛然,难怪原著中女主被虐到黑化入魔的时候,这些纵容霸凌的叉烧学长,都积极活跃在追杀她的第一线上。
顺便一提,原女主所谓的“入魔”,其实就是暴起打伤了姜宝珠,以及其他几个长期欺凌她的恶毒女配。
就这。
在天玑峰,这就该死。
舒凫心想,这实在是一种独特的道德洁癖。自己像猪猡一样在泥地里打滚,还要指责岸边的白鹤羽毛上落了灰。
横批:真就瞎呗?
当然,也可能是泥塘太黑,没法照清他们的倒影,让他们一身泥泞而不自知。
“师兄,与她废话什么?”
周如沐不屑地轻哼一声,撇嘴道,“她要是知耻,一开始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平如海讽刺地牵了牵嘴角,手中长剑斜挑,冷冷道:“不错,出剑吧。既然你我都是剑修,不妨在剑道上一决高——”
“下”字还没从他舌尖上滚出来,只见寒光一闪,舒凫手中的孤光剑已经如游龙一般刺了出去!
“你?!”
平如海立即横剑招架,但双剑相交之下,仍被舒凫灌注于剑上的力道击退半步,沉下脸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姜若水,你怎会如此不知礼数?昙华真人是怎么教你的?”
舒凫只觉得虎口隐隐发麻,心中暗自诧异,却没有半分表露在脸上,不动声色地挽了个剑花,扬眉笑道:
“哦,先生告诉我,天玑峰多多少少沾点脑瘫。面对你们,打脸要趁早,废话要少听,否则脑瘫可能会传染。”
“什么脑……唔!!”
舒凫不等他回过神来,抬手又是一剑刺出,同时分心二用,驭使自在箫的碎片牵制周如沐,让熊猫们不至于为她所伤。
与此同时,九华宗和天衍门的弟子也纷纷反应过来,顾不上相互竞争,当即便要一拥而上。
周如沐轻蔑冷笑:“就凭你们,也想与我交手吗?”
她方才被舒凫和熊猫杀了个措手不及,如今渐渐恢复冷静,轻盈矫捷的身法施展开来,在五只熊猫和十余名弟子之间灵活游走,竟是丝毫不露败象,甚至隐隐有占据上风之势。
这也难怪。
剑修善战,常有越级杀人之事,舒凫便是个中行家。更何况这一次,剑修周如沐的等级远胜于其他人。
在场众人中,只有菡萏仙子的修为相当于金丹初期。天衍门那位“师姐”已经被平如海一剑送下场,其余弟子的攻击性法器大多用来布置陷阱,此刻手无寸铁,又没有阵法相助,论战斗力还不如半只熊猫。
尽管战斗力不如熊猫,但他们偏偏还格外英勇,几乎是争先恐后地上前送菜:
“清柳和清荷在哪里?!”
“他们没事吧,还活着吗?!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聒噪。”
周如沐秀眉一拧,右手一剑格开熊猫利爪,左手长袖中又冒出另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直直刺向一名天衍门弟子腰间,“咋咋呼呼,大惊小怪。我们能做什么?只是将他们打昏,又拓了两张面皮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被打昏后弃置荒野,万一遇到妖兽或其他修士,会发生什么也不好说就是了。大家都是对手,我没必要照顾他们吧?”
“你们……!!”
“平道友。”
短短数息间,舒凫已经与平如海交换了十余招,各自惊讶于对方的实力,“天衍门同样心怀算计,愿赌服输,骗过他们是你的本事,这一局你胜得理所应当。但下手之际,不该留有三分余地吗?”
“紫微仙会,终究只是一场比试。各门各派都在相互算计,场上各施手段,场下各有仙途,只需获胜即可。既然无冤无仇,胜负之外的事,倒也不必做得太绝。”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自然,我与你们有冤有仇,不在此列。我见诸君多傻x,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对此,平如海只是冷冷抬眼,不痛不痒地回了她一句:
“天衍门的仙途,与我何干?”
“……”
舒凫目光微微一凝,身形旋转,手中长剑去势更急。
“说的也是。”
“——既然如此,我就可以放心下手了。”
这些年来,秋掌门几次试图整顿天玑峰,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天玑峰“嫉恶如仇”、“急公好义”,斩妖除魔向来积极(因为太积极,也误杀过无害的妖兽),门下不乏优秀弟子,虽然偶有嘴贱之举,但每次都被摇光峰怼出十里地,只能自己关起门来骂娘,实乃无能狂怒的一群弟弟。
秋掌门再怎么看不惯,也只能批评教育,略施薄惩,总不能在他们关门骂娘的时候破门而入,大喊一声:“你们被逮捕了!”
至于靖海真人,那就更难对付了。
不管怎么说,都没有因为“宗门长老批评师徒恋”,就将长老革职查办的道理。
原本,舒凫也不打算与这群弟弟较真。
不过这一次,他们在紫微仙会中的冷酷行径,让舒凫意识到——一旦让这群弟弟做了带头大哥,只怕不会比凌霄城好到哪里去。
在天玑峰弟子心中,只有自己的道途值得看重,只有自己信奉的“道义”值得遵守。
他们对旁人漠不关心,却不容旁人拂了他们的意,不仅是一群弟弟,还是一群圈地球自萌的宇宙警察。
秋掌门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温柔,所以才镇不住这群妖孽。舒凫想。
天玑峰乍一看只是有点贱,其实心性早已走偏,此时正需要下一剂猛药,将他们落枕的脖颈扭转360度。
——什么,旋转360度可能会死?
——很遗憾,这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悬崖之上,舒凫与平如海各展修为,一时间四周剑风呼啸,寒意森森,似有千万道剑光交错,激荡的剑气在水面上掀起惊涛骇浪。
舒凫心知难以速战速决,又担心白恬安危,心念一转,手腕微不可察地偏转一个角度,一道剑光从平如海身边掠过,直直撞入瀑布底下的山涧之中。
平如海见舒凫失手,只道她气力不济,心中大为快意,立刻乘胜追击,一剑紧似一剑,剑锋有好几次都削断了舒凫的发丝。
【不愧是靖海的得意门生,果真有些难缠。】
与此同时,隐身暗处的谢芳年渐渐按捺不住,传音向舒凫道,【需要帮忙吗?】
早在舒凫露面时,谢芳年便暗中藏身于一旁观望,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龙猫风瑾瑜,则被他们强行塞入了画卷之中,以免不测风云。
【谢前辈,我……】
不等舒凫回答,江雪声便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远渡,凫儿自有打算,莫要闹她。】
谢芳年不快道:【她还有什么打算?这平如海不是易与之辈,不如我……】
【谢前辈。】
舒凫在传音中笑道,【放心吧。对付他,我还用得着作弊吗?万一有魔修混入,你再出手也不迟。】
说罢,她忽然纵身一跃,头也不回,笔直投向飞流直下的瀑布之中。
“舒凫?!”
白恬大惊之下,险些被周如沐一剑刺中,“你做什么!!”
“哼。我道她有多厉害,还不是与旁人一般狼狈逃窜。”
平如海自负地讥笑一声,同样飞身而下,仗剑追向舒凫,“痴心妄想。你既然现身,还想从我手上逃脱吗?”
“……”
舒凫维持着自由落体的姿势,忽然回眸冲他一瞥,双眼弯弯,脸上绽开个灿烂的笑:
“是吗?我倒是想奉劝你一句,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下一刻,她的身形忽然在半空中急转,硬生生止住坠落之势,从距离水面数尺高的位置平平滑开,连衣角都没有溅上半点水花。
“……??”
平如海的剑术以刚猛霸道著称,身法却不像舒凫这般轻灵,难以收住去势,眼看就要如鹈鹕般一头撞入水中。
但他不慌不忙,双眼始终紧追着舒凫的去向,同时在空中调整姿势,将灵力汇聚于足底,准备以双足稳稳站立在水面上。
因此,平如海没有注意到——
在舒凫一剑“击偏”之后,水底缓慢浮起了一缕浅淡的红。
就在他足尖浸入水中那一刻,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原本远离水面的微弱灵力源头——一条形似大白鲨的怪鱼猛然跃出水面,张开密布着尖刀般利齿的血盆巨口,狠狠咬向了他的双腿!!!
在怪鱼额头上,还留有被舒凫剑气擦伤的血痕。
“什么……?!”
【这山涧看似清幽秀美,实则暗藏杀机。水下有好几处微弱的灵力流动,应当是深水中潜藏着某种凶兽。】
——这是舒凫刚一进入溪谷时,就已经掌握的信息。
天衍门那点微末道行,在她眼中还不够看。既然要利用地形,自然是连其中原有的陷阱一同利用。
同时,舒凫在途中也注意到,白恬一路踏波而行,却没有引来凶兽袭击。
她据此推测:多半只有在水上交战、引发巨大声响,或是有人坠入水中时,才会引起这些怪鱼的注意。
一般来说,触发条件越是严苛的陷阱,其威力就会越强。
“什……放开!你这妖物,还不快放开我!!”
平如海当机立断,反手一剑刺向那条怪鱼,却还是慢了半拍,被怪鱼猛地一口咬住小腿,利齿深深嵌入皮肉,生拉硬拽地向水底拖去。
——这条怪鱼的蛮力,以及肉.体的坚韧程度,竟然不在金丹修士之下!
“妖物,竟敢将我的腿……姜若水,你算计我?!”
“当然。”
舒凫一脸理所当然地弯唇笑道,“腿长在你身上,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她一扬手取出重剑“斩楼兰”,作势要向平如海头上砍去。
【慢着,凫儿。】
江雪声见状,立刻出声制止她,【换一把,别脏了我的剑。】
舒凫无奈地一扯嘴角,反手换了谢芳年铸造的重剑——与江雪声的“斩楼兰”对仗,舒凫给它取名为“玉门关”。
【等等!】
谢芳年高声喝道,【他的剑不能弄脏,我的剑就能吗?昙华,你莫要欺人太甚。魄月琴之事,我尚未原谅……】
“…………”
舒凫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又将本已收起的“斩楼兰”取了出来,双手各持一把,纵身一跃而起——
咣!
她手中两把门板似的重剑,好像敲锣一般,重重拍在了动弹不得的平如海两颊。
“唔呃……!!”
江雪声:【……】
谢芳年:【……】
伴随着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平如海原本微微突出的颧骨顿时凹陷,整个人都被原地拍扁了两寸。
“很好,解决一个。”
舒凫利落地收回重剑,掸了掸双手,刚要纵身回到悬崖上助阵,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
琴声舒缓悠扬,不绝如缕,如盛夏间淙淙流水之响,如严冬里簌簌落雪之声。
“…………”
虽然旋律优美,但不知为何,落入耳中后却莫名令人心生烦躁之感,原本清明的脑海逐渐混沌,甚至隐约有些作呕。
“……”
舒凫一手按住太阳穴,沉心静气,平复自己稍显紊乱的气息,【先生,谢前辈。这琴声是……?】
【怎么回事?】
谢芳年身为剑修,对音律同样只是一知半解,疑惑道,【昙华,你也设计跟进来了?不对,你虽然不怎么说人话,但琴音还不至于这般刺耳,比舒凫弹得像样多了。】
然而,江雪声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心思,厉声道:
【凫儿,快带着其他弟子离开!即刻动身,不可耽搁!】
【那琴音非比寻常,能勾动修士心魔,诱使人走火入魔,陷入不分敌我的疯狂之中。若在此久留,后果不可收拾。你们怕是被高阶修士盯上了!】
“什么?!”
舒凫的心境本就开阔豁达,更有江雪声的“守心鳞”护体,可保心魔不生,其他人却没她这么幸运。
事不宜迟,舒凫立刻一跃登上悬崖示警,却只见周如沐和几个弟子已经光速中招,正在毫无章法、不顾死活地相互拼杀,熊猫们根本阻拦不住。
周如沐眼中布满血丝,面容狰狞扭曲,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凭什么?我比她早入门那么多,一直刻苦修炼,为何她有幸得到昙华真人青睐,就能轻松胜我一筹?”
“我本该是明潇真人之后最出色的女剑修,全都是因为她,原本属于我的关注才会被抢走!自从她入门以后,我便生出了心魔,一直卡在金丹中期不得寸进。再这样下去,万一连师兄都认为她更优秀……”
“不,不会的。虽然她剑术胜过我,但她品行不端,处处与天玑峰作对,平师兄一定看不上她……”
舒凫:“…………”
怎么说呢。
这还真是个异常正当的理由,比“师徒恋就该浸猪笼”靠谱多了。
与此同时,悬崖下的平如海也在怒火灼烧、琴音激荡之下被挑起心魔,发狠挣脱鱼口,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小腿和半身碎裂的骨骼,浑浑噩噩地朝向舒凫逼近。
“……不是,我说。你们两位,之所以进步不如我快,其实都是因为自己想太多,心魔太严重吧?”
舒凫长叹一声,转头向意识模糊的平如海望去:
“所以说,你的心魔是什么?也是因为我吗?唉,我就是如此强大而美丽,潇洒而帅气,你们这样让我很为难啊。”
“……”
平如海双眼熬得血红,一眨不眨地瞪视着她,其中深沉的恨意如有实质,仿佛要化为利刃将她捅个对穿。
然后,他开始机械地蠕动嘴唇。
“凭……什么……”
熟悉的开场白。
熟悉的嫉恨神态。
——但紧随其后的,却是舒凫做梦也没想到的话语。
“凭什么,她就能罔顾人伦,与自己的师尊双宿双飞,还不用遭受世人唾骂……”
“而我……我仰慕明潇师叔多年,一心渴望转投到她门下,能与她亲近一二。然而,我却始终无法表明心迹,只能远远观望,独自忍受煎熬……”
舒凫:“噗————————”
其他九华宗弟子:“噗————————”
你嫉妒的是这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