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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三章

五皇子回宫,大内一下子繁忙起来,含元殿刚收拾妥当,那头礼部与太常寺便开始筹备祭祖归宗的事宜了。

月末落了几场雨,炎夏倏忽而至,耀目的天阳坠在云层上头,把大地照得金灿灿的。

因这日要去跟太皇太后请安,田泽刚下朝便赶回含元殿,由宫人为他换上常服。

正整衣冠,忽听身后传来“啪”一声脆响,田泽回身一看,原来是一名新来的小宫婢把书案上的玉镇尺打碎了。

小宫婢见是惊动了五殿下,骇得跪下身,磕头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田泽微一摇头,温声道:“无妨,你起身吧。”

可小宫婢并不敢起,仍伏地跪着,连双肩都颤抖起来。

这也无怪。

若眼下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寻常皇子倒罢了,五殿下回宫后,陛下对他的恩宠是看得见的——非但亲自教他打理政务宫务,连荒弃多年的明隐寺也修葺复用了——听说五殿下正是要在此认祖归宗。

立在一旁的田泗见这副情形,低眉走过来:“你下去吧,这里、这里交给我。”

小宫婢如蒙大赦,朝田泽磕了个响头,立刻退下了。

不多时,内侍们为田泽整好衣冠,也纷纷退出殿外。

田泽见田泗正独一人拾拣地上的碎尺,蹲下身,与他一起收拾。

田泗拦他,说:“殿下,别、别……”

但田泽摇了摇头,去书橱上取了一沓草纸。

他们是过惯清贫日子的,而今这泼天的富贵一下子到了跟前,他们竟不适应,只道是这碎玉成色好,拿草纸一块一块细致地包起来,日后或许能另作他用。

田泽一面收着碎玉,一面缓缓地说:“方才那小宫婢的样子,像阿苓。”

白苓喜欢田泽,田泗知道,此前云浠还为她来向他们说过亲。

但田泽婉拒了,因他一直以为他们最终会回到塞北,陪着哑巴叔,天高地阔地度过这一生。

而眼下仓惶间进了宫,昔日种种安排,全成了这华美宫笼里的云烟。

因而田泽提起白苓,不是喜欢,只是怀念罢了。

田泗说:“我、我此前,见到了哑巴叔。”

田泽蓦地抬眼看他:“当真?”

田泗点了一下头:“他随忠勇旧部一并来了金陵。他说,你、你如果,喜欢金陵,可以留在这里。你、你是读书人,心中多少有点抱负,他都明白的。”

田泽沉吟片刻,正欲开口,外头吴峁已经亲自过来请了。

“原说跟太皇太后请安,五殿下自个儿去慈清宫即可,今日可巧,琮亲王殿下竟进宫来了,陛下便让杂家过来传五殿下去文德殿,先与亲王殿下见上一面,尔后再一并去慈清宫。”

田泽听是琮亲王主动进宫来了,愣了一下。

这些年他一直住在金陵,程昶失踪两回,云浠满世界地找他,他也曾帮忙。

他知道琮亲王着恼昭元帝,自程昶消失在皇城司后,琮亲王一直称病在府,便是有回昭元帝亲自登门,也推拒不见。

眼下程昶平安回宫,两兄弟的关系虽有缓和,但琮亲王主动进宫,这还是年来头一回。

但田泽没多说什么,低低应了声“是”,由吴峁引着往文德殿去了。

琮亲王年轻时俊美无俦,而今盛年已过,双鬓微霜,依然风姿翩翩,田泽见过他,坐下来陪着他与昭元帝说了一会儿话,见日色将收,便一起去往慈清宫。

今日是家宴,慈清宫里早已备好晚膳,但程昶与陵王都没来,只有郓王与小皇子过来了。

宛嫔的身份到底见不得光,田泽如今记在彤册上一名早逝的妃嫔名下,仍名程旭,玉牒上更是写在故皇后名下,说是自小由故皇后亲自教养,给了他一个嫡皇子的体面身份。

是以一顿家宴吃下来,过往前尘提不得,皇权更迭之际,明日将来更提不得。

天家人的秘辛太多,骨血亲情在愈演愈烈的厮杀中渐渐剥离,沾血沾得太多的两个人来都不来,无关紧要的话头说起来,跟不施粉墨就登台唱戏似的,寡淡极了,连玉盘里的珍馐也没了滋味。

太皇太后恹恹的,没动几下玉箸,便说餍足了。

余下众人只好也停了箸。

昭元帝与琮亲王一起把太皇太后送回了寝宫,沿着月下小径往前宫走去。

行到岔路口,琮亲王向昭元帝一揖,请辞道:“陛下,天晚了,臣弟礼部还有要事,先一步告退。”

昭元帝看他一眼,淡淡笑了笑:“去吧。”

待琮亲王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口,昭元帝长长一叹:“平修也要与朕渐行渐远了。”

他的声音有些悲怆,跟在身后的吴峁听后,连忙接话道:“陛下这是哪里的话,再过七八日,五殿下就要认祖归宗了,亲王殿下辖着礼部,成日里里外外忙着,连影儿都见不着,还不是全副身心地为了陛下与亲侄儿的事操持?就这么,亲王殿下还专程来与陛下叙话呢,这不是亲密无间是什么?”

昭元帝晒笑一声:“你这个老东西,最会拿人心思。”

但他的笑容慢慢又消失了,平静地说:“这宫里,什么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朕都知道。”

夜风不疾不徐地拂过宫楼,初夏的天到了这个时辰,已经不大炎热了,风沁凉得像有实质,昭元帝迎着风往前走,唤了声:“宣稚。”

跟在一旁的宣稚拱手道:“末将在。”

昭元帝问:“暄儿近日又在他的‘茶楼’传见过罗复尤与裴铭吗?”

“回陛下,自从日前陛下召见过陵王殿下后,殿下近日已没再传见罗大人与裴大人了。”

昭元帝日前召见陵王,没什么,随便敲打几句,顺便提点他,程旭认祖归宗后,他这个皇帝第一个要除的不是他,而是大权在握的王世子程昶。

说白了就是提前通个气,陵王毕竟是昭元帝的亲骨肉,只要他按兵不动,老实交权,昭元帝愿意留他一命。

如今看来,陵王倒也闻弦音知雅意。

他自小就这么聪明,这一点昭元帝一直知道。

昭元帝颔首:“旭儿回来后,朕如今已有些想通了,这些年,说到底是朕对不起暄儿,若他肯交权,等旭儿登极,便让暄儿去幽州,亦或去冀州,他一直倾心那个方氏,虽然残花败柳,朕准他带着她一起走。”

“昶儿呢,最近在做什么?”昭元帝又问。

“回陛下,三公子近日除了见过卫大人一回,其余时日,似乎……没做什么。”

昭元帝稍稍一怔:“连你也探不出虚实?”

他说着,又道:“琮亲王府的府兵昶儿暗中养了不少,但归根究底,不是宫中禁卫的对手。卫玠这个人,虽然有些意气用事,但他凡事知分寸,到时候一旦兵起,他至多派亲信保护昶儿,绝不会擅掉皇城司的兵马,这一点朕放心。且眼下云洛回来了,云氏女哪怕再怎么向着昶儿,忠勇旧部到底是听命宣威的,忠勇一府的冤屈与旭儿能否登极休戚相关,宣威没理由会帮琮亲王府,按说朕不必担心,但是……”

但是不知怎么,他总有些不安,似乎会有什么预想不到的变数一样。

就像程昶一而再再而三的死而复生。

昭元帝没把这后半句说出口。

良久,他再次长长一叹:“暄儿实在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动昶儿,这么一个人,一旦动了,就后患无穷了。”

宣稚听到“后患无穷”四个字,怔了怔,朝昭元帝拜下。

一个人一旦被帝王视为后患无穷,下场无非只有一种,诛。

不择手段,不问因果地杀而诛之。

夜风渐盛,跟在昭元帝身后一列内侍宫婢穿过甬道,朝辽阔的丹墀走去。

他们一个个低眉顺眼,明明没什么表情,可仔细看去,眉宇之间,竟有一抹兔死狐悲的惶恐。

不知是不是听到“后患无穷”四个字后,心中突生了一种死生无常的荒凉感。

左右他们这些人,蝼蚁一样,在帝王眼里,他们的命都不值钱。

昭元帝道:“平修这个儿子,太厉害了,莫要说昉儿,恐怕连暄儿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道:“朕是个自私的人,注定要对不起平修了。”

那时候先帝忽然驾崩,宫中乱过一阵,几个皇嗣都对尊位虎视眈眈,他独身在外,若非琮亲王帮他稳住朝纲,铲除异己,他只怕要落得马革裹尸的下场。

尔后他登极,琮亲王交权、称臣,对于皇权,这些年没有僭越过半步。

昭元帝曾发誓此生要一直待琮亲王如最亲密无间的兄弟一样。

可惜,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昶儿这个人,太厉害了。”昭元帝又说了一遍,“朕这些儿子,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一身本事可堪帝王忌惮,也不知是福是祸。

昭元帝问:“宣稚,你是效忠朕的吧?”

宣稚立刻拱手道:“回陛下,臣是陛下的臣,自然效忠陛下。”

昭元帝看他一眼,良久,缓缓道:“眼下已近五月了,前两日太医为朕诊脉,低声对朕说了句实话。”

“他说朕,恐怕见不到今年秋天的金杏了。”

“朕大概要死在这个夏天了。”

宣稚闻言一愣,俯首跪下:“陛下不要这么说,陛下是九五之尊,自有苍天庇佑——”

“朕自己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不等宣稚说完,昭元帝便打断道。

“朕问你话呢,即便朕老成这个样子,病成这个样子,你也是效忠朕的吧?不会不等朕宾天,就另择新主吧?”

宣稚伏地向昭元帝揖下:“回陛下,末将誓死效忠陛下。”

昭元帝笑了笑:“这就好。”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一切,便由朕来收拾妥当好了。”

“你放心,朕已经想好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办法,到那时,朕呢,不会为难你的。”

昭元帝看向远天,星辰遍布的夜空,或许因为太亮了,隐隐可见翻腾的,游荡的浮云。

他于是问:“你说,明日究竟是晴是雨呢?”

然而不等宣稚答,他便只身往寝宫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