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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章

程昶到了刑部,衙署外的小吏迎上来,说:“三公子,您这么早就到了?御史台的柴大人也才刚过来。”

程昶知道柴屏,这一辈官员里的佼佼者,年不及而立已然做到了侍御史一职,上回姚素素的案子一出,朝廷改作三堂会审,程昶想去刑部囚牢里审罗姝,就是柴屏帮忙疏通的关系。

程昶问:“柴大人过来做什么?”

小吏陪着笑道:“似乎是为案子的事,这不,年关快要到了,上头催结案催得紧。”

程昶点点头,由小吏引着,下了囚牢里。柴屏正在囚牢的外间看新递上来的供词,见了程昶,先一步上前拜道:“三公子。”

他或是想着程昶近三月不知所踪,对目下案子的进度知之甚少,先把大致情况与他说了一遍,末了无奈笑道:“原以为三司衙门这么多能人,姚府二小姐的案子该是好结,没成想这么长时日下来,竟成了一桩无头公案,证据找来找去,原先的几个嫌犯都脱了罪,秋节当晚闹事的匪寇又多,也不知是不是其中哪个起了歹心下的杀手,总之那些贼人没一个招的。好在眼下枢密使大人松了口,里头这个——”他往囚室那边望了一眼,“可以暂且放出来了。”

这里是女牢,所谓“里头这个”,指的便是罗姝了。

程昶问:“为何?”

柴屏道:“要说呢,罗府的四小姐作案动机有,证据也有。可是这个证据,不足以指证她就是犯案的真凶。”

他说着,顺手就从一旁的柜阁里取出罗姝的卷宗以及一个木头匣子,匣子里装着的是一枚女子用的耳珠子。

程昶记得,当日京兆府过堂,仵作在姚素素的牙关里找到这枚耳珠,罗姝才落狱的。

“这耳珠确系罗府四小姐的不假,可为何竟会在姚二小姐的牙关里找到呢?试想倘若姚二小姐的死当真是罗四小姐所为,那么姚二小姐在濒死挣扎之际夺下罗四小姐耳珠以留下证据,这耳珠应当在她手中才对,因为她彼时呼吸困难,人应该是在一种力竭的状态,无力将耳珠塞入牙关。因此这枚耳珠,并不足以证明姚二小姐就是罗四小姐所害。”柴屏说道。

这个程昶知道,所谓疑罪从无,因为怕冤枉好人,凡证据上出了问题,都会被视作无效,古来律法大都如此。

“再者说,姚府二小姐的尸身虽然是在水岸边找到的,但她其实是被缢亡的。姚二小姐与罗四小姐力气相当,凭罗四小姐一人,恐难以至姚二小姐于死地。况且,根据罗四小姐的供词,她所供诉的两人起纷争的时辰、姚二小姐的爱猫雪团儿走失的时辰,都与姚府丫鬟的供词、三公子您的证词相吻合,说明她说的是真话,如此,也就不能判定罗四小姐是杀害姚二小姐的真凶了。”

柴屏说到这里,一笑,打趣道:“听说那只叫雪团儿的贵猫后来被三公子您捡了去养,这猫除了走散那会子,该是一直跟在姚二小姐身边的,要是它能开口说话,指不定能提供些关键线索。”

程昶道:“我事后还真带雪团儿去了秦淮水边一趟,但它除了四处嗅了嗅,没什么异常。”

柴屏张口讶了讶,随即点头:“三公子为了查案,当真费心了。”

言罢,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罗四小姐到底是枢密院罗大人的千金,而今证据不足,被这么关在囚牢里说不过去,眼下刑部与大理寺已一并出具了咨文,要令她出狱了,只待咱们御史台在上头署名。但是,关于那耳珠,有一点让我着实费解。”

柴屏略作一顿,蹙眉道,“倘姚二小姐不是罗四小姐杀的,那么真凶将耳珠放入姚二小姐口中意欲究竟为何呢?倘这真凶想要嫁祸罗四小姐,他大可以用别的更好的法子,留下这么一份似是而非的证据,目的是什么?”

程昶听柴屏说着,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木匣中,色泽温润的耳珠上。

过了片刻,他道:“柴大人可否把这枚耳珠借给我用一会儿,我拿去问一问罗姝,”

“这个自然。”柴屏忙道,“三公子今日既是来提审嫌犯的,这里的一应案宗、罪证,三公子都可以任意取用。”言讫,把罗姝的卷宗以及木匣子一并呈交给程昶,又与狱卒略作交代,先一步离开了。

因程昶事先就打过招呼说要单独审问罗姝,囚室里早已搁好了一张木椅,原本在里头待命的录事一见他进来,连忙收拾笔墨退出去了。

程昶将卷宗与装着耳珠的木匣子搁在一旁,撩袍在木椅上坐了,看着罗姝:“说说吧。”

他倒是不怕隔墙有耳,姚素素的案子是三堂会审,眼下这个大牢里,既有刑部的人,也有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人,这些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审案子,互相盯着,是谁也不敢靠近。

罗姝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地应:“说、说什么?”

“说是谁让你把忠勇侯的冤案透露给我的。”程昶不疾不徐道。

罗姝惶恐地望着程昶,片刻,避开他的目光:“三公子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

程昶打量了罗姝一眼。

她到底是四品枢密直学士之女,饶是身处大牢中,部衙里的人也对她颇多照顾。她身上的囚衣是干净的,因为冬日天寒,外头还添了件袄衫,搁在角落里的饭菜尚算新鲜,但她似乎仍然很冷,周身裹着棉被,整个人十分颓丧,两个月下来,又瘦了不少。想想也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娇贵小姐被关在这大牢里久不见天日,心中早已慌极骇极了。

至于他今日要来审她的事,想必早已有人提前知会过她了,甚至告诫过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否则她刚才瞧见他,不会这么镇定。

程昶道:“你父亲教你说的?他也为那个人效忠吗?”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程昶见罗姝仍没有反应,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是有人借着你父亲的名义转告你,让你把忠勇侯府的冤案透露给我,还说只要你成功把我骗去了清风院,不日后,他就能让你离开这座大牢,对吗?”

罗姝一听这话,心头蓦地一震。

她不由回忆起昨日夜里,那个御史台的大人过来叮嘱她的话:“三公子眼下想必什么都猜到了,他若问起你白云寺清风院的事,你不必慌张,也不必回答他,明白吗?”

他还说:“要是他问起你忠勇侯府是否有内应,是否你就是这个内应,你既不要承认,也不要否认,只需害怕就行了。”

她当时心中狐疑,多嘴了一句:“忠勇侯府……有内应?”

熟料那个大人却道:“此事与你不相干。你只需记得,你要让三公子相信你就是这个内应,否则,”他一顿,“想想你们罗府一家老少的命。”

程昶见罗姝一直不言语,继而道:“忠勇侯府有个内应,这个人是你吗?”

罗姝心下微凝,果然被那个御史大人猜中了。

她正等着程昶逼问,未料程昶忽然语锋一转,他靠着椅背,双手修长的指尖交抵着,闲适地问:“是不是早就有人告诉过你了,说我会过来问忠勇侯府内应的事?”

“他是不是还说,一旦我问起,你既不要承认,也不要否认?”

程昶淡淡道:“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猜到这些?”

“一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他道,“是他告诉你,只要你什么都不说,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我就会信你?”

罗姝被程昶这一通字字切中要害的问惊得无以复加,她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才好,半晌,支吾道:“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程昶闻言,没吭声。

过了会儿,他站起身,迫近两步,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姝:“你是没用脑子想过?他这是拿你做替罪羊呢。你一直想离开这大牢,可你知道你若坐实了忠勇侯府内应的身份,又该在牢里蹲多久吗?”

罗姝微微一怔,目光中顷刻流露出慌乱担忧之色。

程昶心中立即就有了答案:不是她。

忠勇侯府的内应,不是罗姝。

她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养在深闺少不经事,被他这么一连串的迫问诈出了实情。

其实那个忠勇侯府的内应不过是在“艄公案”的紧要当口给“贵人”递了两回消息,眼下“贵人”的身份尚且虚无缥缈,没有实证,他的内应又怎么会被送入大牢?

罗姝之所以会露出担忧的神色,是因为她不知这内应究竟做过什么。

程昶知道,姚素素的死,八成不是罗姝所为;忠勇侯府的冤案,罗姝一个深闺小姐,恐怕也知之甚少;至于自己被骗去清风院被人追杀,罗姝只不过是其中一枚为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是故他今日来刑部大牢里提审罗姝的目的只有一个,问出她是否就是忠勇侯府的内应。

眼下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但是还不够。

他转过身,拿过搁在一旁桌案上的木匣,取出里头的耳珠:“你的?”

罗姝惶然看了一眼,飞快垂下眸,小声应道:“是……”然后她连忙辩解,“可我当真不知道这只耳珠为何竟会在素素那里,素素当真不是我害的——”

“我知道。”不等她说完,程昶就道。

旁人或许猜不出真凶为何要留下这样一枚似是而非的证据,但他却猜得出来。

或者说,他是在被人追杀至清风院外的崖边,黄昏降临生死一线之际恍然大悟的。

“其实你本无罪,在京兆府过堂的时候,因为仵作在姚素素的牙关里找到了这枚耳珠你才下了狱。”

“有人早就知道我怀疑忠勇侯府有内应,也知道我怀疑这个内应是你,所以他早就算到一旦你下了狱,我就会到牢里跟你打听有关内应的事。他利用这个机会,反将我一军,借你之口告诉我忠勇侯的冤情,然后把我骗去了白云寺的清风院。”

程昶说到这里,俯下身,修长的双指捏着耳珠,盯紧罗姝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就是这颗珠子,害了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分明是极平静的,可罗姝一抬眼,却在他温玉般的眸子里窥得了一丝暗,清冽的眼尾敛藏着近乎妖异的戾气。

三公子俊美无俦在金陵是出了名的,然而他眼下这副模样,已不能单单用“无俦”二字形容,仿佛上天遁地,都不能找出这样一个人,他是清姿玉骨的仙,更是摄人神魂的鬼魅,好看得叫人心中生怖,好看得能让人偿命。

可他为人所害,有人无故要取他性命,纵使他在时空的颠倒中彷徨失措,在回京的一路上按捺不表,心中如何能不恨?

若不是死而复生,若不是一命双轨,他现在是不是早已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了?

“并且他还不知足,他非但利用这颗珠子令你入狱,设局伏杀我,且还把证据做得似是而非,让你不至于坐实杀害姚素素的罪名。他想让我觉得他在保护你,毕竟他希望我认为,你才是他在忠勇侯府的内应。”

“你、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罗姝彻底被程昶骇住了,支吾道,“不是我害的你……”

三公子落崖的事,哪怕她在狱中,也听人提起过了。

那些人说,清风院外的崖是陡壁,落下去必然九死一生,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生还,又是怎么回来的。

“因为今日之后,那个人还会派人来找你。”程昶道。

反正已撕破脸了,彼此做了什么都心知肚明,索性剥皮露骨把话说开。

“你帮我转告他,其实他的身份,我大致知道,我也大致知道他最终想要的是什么。”

“本来他和我井水不犯河水就罢了,他既然容不下我,我也犯不着跟他客气。”

他生活在一个法制社会,行事有法律与道德的约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任人宰割。

他生活在和平年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成长没有坎坷。

在那个如同调色盘一般纷繁绚烂的二十一世纪,他也在没有硝烟的争斗中历练过,也见识过复杂的人性,一路动心忍性,凭着极清醒的头脑,饶是带着一颗令人不堪重荷的心脏也攀上了高峰。

纵然这些都不能与动辄嗜血的皇权相比,但他好歹要为自己的命好好争一把。

无法诉诸于法,诉诸于正义,那么就自己还自己公道。

“你告诉他。”程昶负手,冷声道,“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