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认真地看完了顾向前寄来的资料, 她可以理解阮儒良为什么执着于研究红薯。时下不具备研究水稻的天然条件。这三年困难期间不是爆发洪灾就是旱灾横行,只有红薯旱涝保收、耐盐碱耐干旱。
要在短期内解决饥荒,还得靠产量高的红薯。
整整一个八月刘刚等一伙人天天下地劳作, 生产队的牛不够使唤,他们就用人力犁田。肩膀磨出水泡、渐渐地磨出茧子。每个人学生疼得嗷嗷叫, 终于领悟到了农民的辛苦。要不是每天回去有顿大肉吃,他们恐怕老早就想收拾包袱滚回城里了。
知青点里一位名叫林媛的女同学负责养鸡。大家把捉到的野鸡都给她圈养,每天能捡到十来个鸡蛋。大家每天可以吃到一个水煮蛋,周末再吃顿滑溜溜的蛋羹粥, 滋味快活得赛神仙。
刘刚的脑子机灵, 胆子肥, 他把吃不完的兔子带到黑市去换粮食, 每周都能换一袋精细粮回来。新知青点的伙食水平直线上升, 这下彻底是赶他们走、他们都不愿意走了。
呆在乡下吃得恐怕政府单位上班的体体面面的领导还要好, 谁还愿意走?大家巴不得在乡下扎下自己的根。
李明偶尔会遗憾那天溜掉的小野猪,梦里都在想念着猪肉的滋味。只可惜那次之后他们上山再也没有碰到过野猪了。山里有头六百斤的大野猪镇着, 学生们就是心里再惦记猪肉也不敢打它的主意,他们不变成猪食都不错了!
八月底高校、中学陆续开学。一场秋雨之后, 地里的红薯苗绿油油地冒了尖。知青们细心料理的那两亩地里每一株红薯都成功存活。阮儒良来到上沟村看红薯苗, 顺便把钱小荷带了过来。
钱小荷见了苏叶特别高兴,咧开一嘴洁白的牙齿,“苏老师,我又见到你了!”
苏叶对钱小荷招了招手,随手塞了一枚水煮鸭蛋给她, “你来得正好, 咱们刚好在吃东西。”
刘刚认得钱小荷这个师妹,以前经常能在办公室见着她。他麻溜地用油纸包好一条兔腿, 热心肠地塞到她手里,“呀,原来是一中的师妹。回去的路上避着别人,悄悄吃。”
不仅刘刚偷偷给钱小荷塞鸡腿,李明等一众师兄姐们也偷偷给她塞东西。一来二去钱小荷的书包都快塞得装不下东西了。
钱小荷见到这些肉吃了一惊,她震惊地看向这群同校的师兄姐们。他们默不吭声,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刘刚摸摸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阮老师在找你。”
钱小荷看了眼苏叶,苏叶正在红薯地里跟阮老师谈笑风生,好像还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仍旧是那样生机勃勃、精神奕奕。
钱小荷后来通过书信打听到了苏叶并没有去念那个最好的学府,而是跑到了山沟沟里。她没想到苏老师和阮老师两个人一起在研究红薯,她想这样真好。
苏叶此时的心态非常美好,虽然阮儒良告诉她的消息一点都不美好。
阮儒良有些汗颜:“最近发生了一点事。我之前做的嫁接红薯确实可以高产,但是结出来的种子第二年用不了。现在有人抓着我的错误,让我停止这些红薯的研究。”
这件事说起来很复杂,时下国内推崇的是无性栽培技术,可是阮儒良第一年靠无性栽培(嫁接)的第二代种子种出来的红薯却狠狠地栽了跟头。通过查阅大量的资料,他认为时下被打成异端的孟德尔遗传学才是正确的。
倘若他在报告里写上孟德尔遗传学,肯定会遭来学术界的大力抨击。阮儒良不敢再声张,只想默默种红薯。
“所以你不种红薯了?”箭都发出去了还有回头的道理?说拆伙就拆伙,苏叶这边可不干。
阮儒良虎着脸,不高兴地说:“当然不是!”
他就指望着靠这片红薯地洗刷耻辱,哪里肯轻易放弃?阮儒良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我继续这样干,可能要被下放到农村。其实到了我这把年纪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就是下放到别的地方我放不下这片红薯地。我总得弄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苏叶听完松了口气,这算啥事?他要是能来上沟村就更好了。
她笑眯眯地建议道:“阮老师看上沟村怎么样?我们这里水土好,四季景色宜人,伙食也不错。这些学生来了这里个子都长了不少。放心吧阮老师,你要是愿意,我就去替你安排。”
这句话正中阮儒良的下怀,要是把他分配到这片红薯地边他做梦都能笑醒。
苏叶火速找马支书安排了这件事,他们的知青点要多加一个人。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马支书倒是不介意,苏叶带来的这群学生娃个个都是壮劳力,是再靠谱不过的知青,这个阮老师既然是她推荐的,也不会差劲到哪里去。
再者说现在连马支书都开始怀疑儿子说的那番话到底是真的、还是为了糊弄人的。这个苏老师要是真有这么神,那就是万万不能逆着她来。马支书盘算了半天,爽快地写了封介绍信交给苏叶。
苏叶联系了顾向前,顾向前打了几个电话联系了亲朋好友,很快阮儒良就收拾着包袱来到了上沟村。
阮儒良刚来到知青宿舍就生生地吃了一惊,他做好了抛弃一切、艰苦奋斗十年的决心来到这个山沟沟,没想到这个穷乡僻壤竟然是个福窝!
一中的学生给阮儒良炒了香喷喷的黄瓜炒蛋,用荷叶、泥巴焖了一只叫花鸡,一只烤鸭,一盘红烧鸡鸭杂。
刘刚乐呵呵地给阮儒良倒酒,“这是剑南春,好酒,老师早就该来啦!”
李明兴致勃勃地摘下眼镜吃饭,镜片被他擦得特别闪亮,“我查书籍了,等这批红薯熟了咱们可以用红薯叶喂猪仔,再过几个月我们恐怕就能吃上猪肉。”
林媛接着说:“咱们的兔子下个月就可以抱窝了,这东西特别能生!一窝好几只,幼崽见风就长。”
阮儒良听得晕乎乎的,这又是酒、猪肉、又是兔子的,太令人吃惊了。他被学生们一人夹了一块肉,不一会白米饭上已经堆满了小山般的猪肉。这……这岂止是个福窝,这难道不是活在梦里吗?
鲜香的肉汁不住地流到米饭上,浸得米饭香软无比,阮儒良惊得,晕乎乎地连吃了三大碗米饭,肚子撑成圆溜溜的球才停下来。
阮儒良连自己的眼镜什么时候掉到地上的都不知道,整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浑然如坠入美好的梦乡,双腿踩在云朵上。
第二天醒来他听到鸡打鸣的声音,刘刚端着一碗鸡蛋肉丝粥呼唤他吃早饭,阮儒良这才肯相信昨天发生的一切。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阮儒良后来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慢慢消化过来。
……
春耕过后,上沟村来了一位老师。这个老师白天跟着新知青们下地干活,晚上给他们上课。老知青们见了都感觉到很不可思议。
他们有这么求知若渴吗?
老知青们感到很稀罕,晚上下了工回来连收音机也不听了,跑去听阮儒良上课。阮儒良很有两把刷子,毕竟是从中专学校出来的老教师,他教的内容深入浅出,晚上教理论知识,白天的农事劳动相当于实践。
阮儒良本以为自己是为了梦想捏着鼻子来吃苦,没想到却是掉进了福窝。成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不做点实事能对得住自己吃下的肉吗?感激之余,阮儒良干活也肯卖力,使劲地给学生灌输知识。
这群一中的学生相当于不花钱白念了一个中专,虽然干农活很累,但年轻人浑身都是力气和希望,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教学方式,挫折和农活使人成熟,知识使人进步。
同时苏叶联系何梅梅油印了一批高考复习资料,虽然这群孩子跟着她下乡了,她也不能耽误了他们的前途。跟着她一块混,还能有越混越差的道理?
老知青待遇就没有那么好了,天天被臭着脸的阮儒良拿着笤帚赶出新知青点。一中学生面前和蔼得犹如春风的老师,搁在他们面前变成了小气又凶巴巴的糟老头。
其实阮儒良并不是介意老知青听他的课,只是新知青宿舍里养着一堆东西,三天两头总有人跑过来让他烦不胜烦。
老知青们只好对苏叶软磨硬泡,借点笔记资料自己私底下学习。一来二去新旧两批知青彼此之间便熟络了。
阮儒良给学生们讲如何给农作物防旱防涝、各个生长时期应该如何防虫、施肥。讲完之后苏叶给他们上数理化课。老知青们没有想到苏叶看起来年纪轻轻,数理化却学得那么好。
林媛听到这群老知青私底下的聊天,笑了笑说:“苏老师要是讲不好,没有别人讲得好了。”
要知道这位可是随随便便出了一手资料,就能让整个C市的家长趋之若鹜,到处托关系求一中学生的复习资料。她辅导的学生几乎都考入了大学,要是留在一中肯定是最有水平的老师。这么厉害的老师怎么能用年龄来判断她。
老知青们发现这一点之后,对苏叶更是殷勤了。乡下没有蜂窝煤用,大伙便顺手给她打柴、烧水,摘了瓜果先巴巴地送点过来,到县城里买了点好吃好玩的新鲜玩意儿也会往她这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