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瑜怔怔地停在雨中,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忽然,她看见男人目光动了动,然后他抬了抬下颌,“上车。”
他脸上似乎是带了一点笑的,但是只是很淡的、礼貌性的一层,甚至好像并没有蔓延到眼底。
明明淋着雨,她却觉得身上隐隐泛起局促的热意。
温书瑜鬼使神差小跑过去,直到打开后座车门才尴尬不安地停了下来。
“我身上都湿了,还是不弄脏你的车了吧……”
她校服的百褶裙摆上都是雨水,更不用提鞋袜的惨状。
“这里不准停车。”他静静道,“先上来。”
温书瑜顿时不敢再耽搁,听话地迅速上车。
她坐在他“对角线”另一端的后座位置上,那样他只要轻轻一侧头就能把她的狼狈样子还有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温书瑜迟疑片刻,本来想挪到驾驶座背后的位置,但这样势必会让整个后座都被她身上的雨水弄脏。
她只好放弃。
从这个角度,温书瑜能看见他的侧脸,但她只敢匆匆瞥一眼。
男人抬手打开了车载空调,并调高温度。
他五指非常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而整齐,白皙的手背上清晰浮现出四根掌骨的形状与走向。
除了家人,她还从没有这么仔细和专注地观察过男人的手。
忽然,他拿起副驾上的西装外套递了过来,“先搭着。”
温书瑜身体上的行动快过思考一步,等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把外套抱在怀里了。
略带凉意的布料贴在她沾着水珠的皮肤上,不用特意展开,属于高大男人的衣物就已经盖住了她的上半身。
“谢谢。”她忙道谢。
而那外套对她来说就像烫手山芋。
男人没说话,她迟疑片刻,先把外套放在腿上,转而去包里拿纸巾。
忽然,他稍稍起身,转过头看她,“怎么一个人在这。”
外面下着雨,乌云密布,致使车内光线也昏暗不明朗。光影在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上交错,深邃的眼恰好被昏暗笼罩,目光看不明切。
温书瑜原本在用纸巾擦脸,闻言不由自主坐直身体,越发紧张起来,说话时也不敢看他,“想去书店逛逛的,没想到下雨了。”
他颔首,“送你回家?”
低而有磁性的嗓音被包裹在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再向她轻轻涌了过来。
她忙点头,“好……谢谢。”
面前小姑娘头发湿漉漉的,被冷得愈发白皙的脸颊带着少女的圆润,沾着水珠的样子像剥了壳的鸡蛋。
她用纸巾擦脸时没注意,一点纸屑留在了脸颊一侧,有点滑稽。
浑身写满局促和紧张,像被淋湿了羽毛瑟瑟发抖的鸟儿。
梁宴辛淡淡“嗯”一声,收回目光。
等男人转回去,温书瑜又小幅度地从头到尾打量自己。最后视线定格在脏兮兮的中筒袜上。
她攥紧手里的纸团,把双腿往靠门的位置缩了缩。
她不好意思现在整理。车里实在太安静了,好像呼吸声都会被放大,整理仪容发出的声音总让她觉得会让对方不断注意自己。
于是她垂着眼拉起腿上的西装,慢慢盖在自己身上,脸和耳朵却忍不住慢慢变热。
她不着痕迹地细嗅衣服上的味道——熟悉的冷冽淡香和雪茄气味,再一想到这件外套曾经沾染着他的体温,她整个人就有点晕忽忽的,像上回偷偷喝了几口酒时那样。
很快,车子驶过了书店门口,透过车窗,温书瑜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停在书店门口不远处的一辆车。
负责接她的温家司机站在车边,撑着伞四处张望。
短短一秒,她脑子里思绪转得飞快。
要说吗?
要是说了的话,他肯定会把自己交给司机,然后由司机送自己回家,对吧?
这样想着,下一秒她就已经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来,不再看着窗外。
做了坏事得逞后又兴奋又后怕的感觉如同喝了酒的后劲,一点点涌了上来。
暖风从空调出风口溢出来,慢慢塞满车内的空间,温书瑜缩在宽大的外套里,觉得舒服了不少,人也慢慢平静。
只是流逝的每一分沉默都让她焦急地想说点什么。
终于,她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问道:“你知道我家的地址?”
然而问了之后又立刻懊恼这问题蹩脚,等待回答时有些紧张。
“这都不问清楚就敢上车了?不怕我是找借口骗你?”
温书瑜一噎,总觉得他语气里有点取笑的意思,“你和我哥……不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他散漫地咬字,重复了一遍,“他告诉你的?”
她顿了顿,“不是,我猜的。”
他“嗯”一声,语调漫不经心到有点敷衍的意味,“聪明。”
温书瑜唇角有点克制小心地弯了弯。
过了会,她又说:“弄湿的垫子该怎么办?”
“会有人清理。”
她指腹小心摩.挲着西装里衬,“噢。”
车里安静下来。
突然,温书瑜想到那天自己闹了笑话的称呼,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担心自己这样一直找话说会让对方觉得烦。
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其实,那天我不是故意要那么称呼你的。”
“哦?”他似乎很轻地笑了笑,趁红灯的功夫微微向后侧过脸,“那叫声哥哥听?”
男人的侧脸线条立体而明晰,一瞬间像一个剪影定格在温书瑜心口。
叫哥哥?
她一愣,眨了眨眼。
一时无言,他没催促,只是掀眼看了看她,窗外光线落在他眼瞳上,照出剔透的浅棕。
温书瑜掐着手心,硬着头皮憋出忸怩的两个字:“……哥哥。”
“乖。”他随口应道,就像对待小孩。
末了转回去,车子重新行驶起来。
一个不带任何别的温情与情愫的字,却让她心尖痒得发软,手心都沁出了一点汗。
温书瑜半个下巴都缩进了盖在身上的西装外套下,耳朵都发烫了。
为什么觉得好羞耻啊……
明明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温书瑜却觉得几乎一眨眼就到了——虽然途中她几次因为局促和小心翼翼而觉得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车开到了目的地。
“宴辛?”温朗逸看着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梁宴辛瞥一眼后座车窗,打开了车门,“人给你送回来了。”
缩在一件男士西服下的少女坐在后座,齐肩的长发看得出还没干透,裹着纤细小腿的中筒袜上面沾着污水的痕迹。
像一只沾湿了羽毛的可怜小鸟。
温书瑜压下心虚,“哥……”
“眠眠?!”
“眠眠回来了?!”赵棠如听见动静,忙推门出来。
“赵姨。”梁宴辛点了点头。
赵棠如笑着应一声,担忧的表情如释重负地消散,“宴辛,怎么是你送眠眠回来?”
温书瑜抢着答道:“我去书店的路上下雨了,又没带伞,所以叔……哥哥才送我——”
话还没说完,温朗逸目光扫了过来,“司机就在书店门口等你,期间还给你打过好几通电话。”
“手机被我放进书包里了,而且我上车的地方还不到书店呢。”
“那你怎么上了车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赵棠如问。
“我……”温书瑜脚尖动了动,“我忘了。”
梁宴辛一手插进裤袋,瞥一眼小姑娘的侧脸,“是我的疏忽。”
温书瑜一愣,侧过脸去看他。
明明是她自己没有说,他根本不知道司机其实是来了的。
“这怎么能怪你。”赵棠如无奈笑笑,朝温书瑜招手,“过来吧,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洗个热水澡。”
温书瑜正想说出口的解释只好吞进肚子里。
她往里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转身迟疑道:“这件西装,要怎么办?”
“你哥我一件衣服还是赔得起的吧。”温朗逸擦掉她脸颊上的纸屑,“快进去。”
温书瑜看一眼车边不说话的男人,低低“噢”了一声。
她一步三回头,隐隐有着期待,可男人直到上车驶离也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失落和沮丧在心底弥漫。
人平安回来后,赵棠如和温朗逸的所有担忧就化为了心疼,又是催着人赶紧去洗热水澡,又让保姆赶紧熬了姜汤,舍不得生气训责。
倒是温书瑜自己有些愧疚,乖乖承诺不会再有下次。
不论如何,她为了那点小心思让家人担心是事实。
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温书瑜背靠上卧室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目光下滑落到手里的西装外套上。
忽然,她低头仔细地嗅了嗅。
——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顿时动作一僵,忙将烫手山芋一样的外套放到一边。
她胡乱地随手抓起手机,这才发现除了家人和司机的未接来电外,还有好几通宋葭柠打来的,她忙回电话过去报平安。
……
热水冲散了身上的凉意和淋雨后的不适,温书瑜思绪慢慢放空。
她身边的异性要么是对自己宠爱有加的亲人长辈,要么是学校里年纪相仿的少年,而那个人则带给了她截然不同的感受。
神秘具有吸引力,但是也让人本能感知到危险似地却步。
悸动的滋味甜蜜诱人,可这超出了她的认知。
一个感觉距离她很遥远的男人……
温书瑜站在一片热雾里闭着眼用力深呼吸。
洗完后她换上家居服,不算太长的湿发则被毛巾裹起来,末端固定在头顶。
正要弯腰去拿抽屉里的吹风机时,温书瑜动作忽然顿了顿。
温书瑜目光动了动,转头看向镜子,抬手擦去上面的雾气。
镜子里慢慢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沐浴后的少女唇红肤白,眉毛和眼睫被水汽染上一层描画后似的重彩,几缕发丝调皮地从鬓边钻出来贴着颊边。
温书瑜朝左边转了转脸,又向右边转了转。
这么看了会,她有点沮丧地叹了口气。
看上去还是太“小孩子”了吧。
*
一转眼到了周末。
保姆张婶照例在早晨八点把早餐送到房间,温书瑜匆匆洗漱吃完后又倒头接着睡。
一直到快十点她才睡够了起床,洗了脸后哼着歌打开房门下楼。
她身上穿着温治尔最近特意买给她的长袖家居服——上衣帽子尖儿上挂着两只柔软的耳朵,两边袖口上是一双毛茸茸的爪子,至于背后则拖着一条雪白的尾巴。
温书瑜把帽子戴在头上,脚步轻快地往楼梯口走。
忽然,她听见一楼传来温治尔的声音。
“眠眠呢?我好不容易从学校回来过周末,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温治尔问,“是不是又赖床了?这个小懒虫。”
“二哥!”她立刻小跑着冲到环形走廊的栏杆上趴着往一楼喊,“又背后说我坏话——”
“话”字拖长,又戛然而止。
一楼客厅除了父母和她两个哥哥,还站着另一道高大笔挺的身影。
温书瑜睁大眼,呆呆地看着那人抬起头望了过来,五官深刻而俊朗。
漫长的一秒对视中,她头顶的其中一只耳朵蓦地耷拉下来。
一楼客厅里或站或坐的五个人一时间都愣住了,齐齐看着趴在栏杆上的少女。
她手臂伸在栏杆外,像垂着的两只毛茸茸的“爪子”,耷拉着的耳朵下,那张白皙的脸一点点涨红了。
“……眠眠。”赵棠如轻咳一声。
下一秒,少女猛地转身往房间的方向跑,身后的尾巴被惯性带着甩起来,“啪”地一声拍打在栏杆上。
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仓促混乱地消失在楼上,接着门“砰”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