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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十七

话刚落地,季玖的脸倏添三分红艳,他是识了风月的人,自然听得出自己这两字里的嗔怒。先嗔后怒,微嗔薄怒,是带着旖旎之意的。

幸而周边无人,除了他自己,以及床上那团醉酒不省人事的大蛇。季玖心跳的快了些,传到耳朵里,耳膜似乎都在震颤,震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呆站在原地,光着的脚踝被夜里寒凉的冷气侵蚀,一直往上,身上热气渐渐散了,面庞也不烧了,季玖才重新坐回床上。

坐了片刻,两手抓着蛇身提起来,季玖用脚趾勾过箱子,将那蛇扔了回去——回你的箱子里做春秋大梦吧!季玖恶狠狠的想着,咬牙切齿的模样,却无由来的又拢了拢衣襟,棉柔的小衣摩擦过胸口,那红肿的地方泛起一丝丝酥疼,季玖手滞了一下,瞪着已经被合上的箱子,脸上又红三分,同时心里不由得又骂了一句,这次再不敢骂“坏蛇”,而是说:色胚!

用脚将那箱子蹬到一旁,季玖将自己衣物拢严实了,这才重新睡下。

蜷在被窝里合上眼,刚要入睡,冷不丁的突然想到沈珏,怎么每次都叫他撞见?看那样子,倒不是十分惊奇。难不成前世与这蛇已经荒诞到欢好都不忌讳孩子在旁了吗?想到这里又突然一愣,季玖险些抬手扇自己两巴掌,这都在想些什么呢。

这么一来,他心里又有了气,放在往常,他也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遇到这蛇之后,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忍不住。回回被气到失控。

这一回也未曾例外。季玖心里的气恼只好回报给肇事之徒,他又翻身坐起来。把那箱子抱着,一直抱到木桌前重重放下,让那蛇孤零零的在桌子上。自己回身,放下床帷,眼不见心不烦的躺回去了。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季玖便醒了。惺忪着眼撩开帷帐,第一眼便看见了并不明朗的光线里,墨蓝乌黑的木箱。在那木桌上静静放着,与清晨冷清的光色中,说不清的寂寥模样。

季玖维持着撩开帷帐的姿势,看着它,看了很久。

整好行李再次上路,沈珏背着木箱照旧走在最后,季玖唤他到身边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你别背着它了,找个熟识的人托管了吧。”

沈珏没料到他会找自己来说这事,愣了一下才反问:“爹是担心他,还是担心我?”

“……”他问的过于直接,甚至尖锐了,季玖缓了缓才说:“我担心他作甚,只是你是我的侍卫,若是紧急关头,你救他却不救我,我岂不是死的冤枉。”

“他用不着我救。”沈珏说。见季玖神色疑惑,很快笑了一下道:“若真有事,我就刨个坑把它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我还是会救爹爹的。”

季玖想了想刨坑埋蛇的情景,忍不住暗自发笑,道:“你也不怕闷死它。”

“它坟墓都钻了,还怕土坑吗?”沈珏咧嘴道:“顶多变成蛇干。”

季玖脑子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威武大蛇变成蛇干的情景,顿时哑口无言,好一会,才望着沈珏道:“你也不知谁教出来的,表里不如一。”

沈珏对这项罪名极为不解,连忙追问,季玖却不理他。沈珏锲而不舍,一问再问,甚至因靠的驼队太近,惹起了群驼们的骚动了,季玖只好给他解释,道:“在他面前,你定然不敢这样说。在我面前就信口开河了。难不成我还要夸你表里如一?”

这一回换沈珏无言以对。站在原地,待季玖都走的老远了,才拔腿追上去,拽着季玖袖摆,低低道:“可是在爹面前,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季玖问:“为什么?”

他问为什么,却没有问哪个爹。尽管有诸多不满与不情愿,还是承认的前世的自己,是眼前青年的爹爹,是箱子里大蛇的恋人。季玖这一生都不曾逃避过责任,这一回也不曾例外,如前世沈清轩一样,认也认的坦荡,从来不计较细枝末节。

只是,到底他此世是季玖,饮了孟婆汤的季玖,前尘往事俱消散,提起来也是一片空白。

季玖问为什么,小宝答道:“我以前怕极了他。因为爹在,才不怕的。那样的话,若是他醒着我也不是不敢说,而是我说的时候,要有爹在场才行,若是只对他一人,我说了就像是冒犯一样……”

“冒犯什么?”季玖又问。

小宝想了想,道:“我也说不好,像是冒犯神祗一样。但是爹在场我就敢说。”

季玖追问:“为什么敢?”

这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让小宝沉默很久,浓眉一直紧锁着,眉间都要拧出一个疙瘩来。季玖等了一会,没有答案,也不太想为难他,说了声上路就要继续往前走。

小宝却突然喊住他,脸上带着笑,像是攻克难关后的轻松笑容,道:“因为有爹在的时候,他不像是修炼千年的妖,不像是无悲无喜修炼者,而是一个普通人。”

也会笑,也会说话,也会讲一些离奇的故事,还会同他们谈世间冷暖人心,还会抱着怀里的人,眯着眼在阳光下斜倚着廊柱晒太阳……会做很多他一个人时不曾做的事,早已不食人间烟火,却会在晚饭时戳着饭菜挑挑拣拣。会在冬天抱着手炉打盹,连变回原形了都不知道。变成蛇的时候会盘在人身上,钻进贴身的中衣里干一些坏事,惹的沈清轩坐立不安,匆匆跑回房里解决身上缠着的大蛇。

他会做很多无意义的事,明知道对他漫长的生命来说这样的事并无意义,却一直也没有中止,甚至还想延续下去。越来越不像冷心修行的妖。

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唤作父亲,可以对着他偶尔撒娇的普通人。

季玖听懂了。再饶舌的话,只需思索片刻,他就能听明白。他明白了,却也沉默了。

沈珏紧了紧背上的木箱,认真的看着他。

季玖迎着他的视线,良久方开口道:“妖怎么能做人?”

他说:“妖就是妖,潜心修炼成仙才是正道。”

妖就是妖,免了生老病死已是万幸,何必再去人间走一遭爱恨贪嗔痴。人的生命,不过浮华一瞬,如黑夜亮起的烛火,总有燃尽的时候。既然是妖,又何必学那些飞蛾,非要扑过去,尚未伤人,且先自伤。

季玖垂下眼,望着脚下黄土沙路,低声喃喃:“若真是喜欢,怎么会忍心让他受这番苦。”他仿佛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旁人听,说给那些在的,或不在的人听。只是声音太轻,风一吹就散了。

沈珏耳聪目明,听得清清楚楚,愣怔后问他:“若是甘愿受苦,那苦还是苦吗?”

季玖抬起眼,扫他一眼,并没有再回应。而是转身走了,继续朝前。他自知自己生命也不过是浮华一瞬,却要燃到最猛烈之后才肯熄灭,那一瞬间的光彩夺目,便是他活着的意义。他有自己活着的目的,但那目的绝对不是与沈珏打机锋。所以,这样的话,季玖是不会回应的。二十七年的生命历程,足够他有自己的思想与判断,孰是孰非,一目了然。纵然知道现在的处置将来未必妥当,也不更改——既然已经纠缠一世,再次转世为人,又何必再继续执著。

那一世的好与坏季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这一世,该到此打住。

成仙,总比做妖好。

做妖,总比在红尘辗转满心烦恼满身利禄要好。

若是将成仙时却逢突变,被打回原形,或者神魂俱灭,那他活了千年,又有何意义。

季玖想,自己有自己活着的意义。但这个意义,绝不会是毁了旁人。哪怕那是一只蛇。

季玖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他前世用了短暂的十三年,教会了那妖人间情爱,带着他与这吵吵嚷嚷的人间流连。

做妖成仙或许有很多好,在那妖眼里,却抵不过曾经相伴时的任何一天。

天堂太远,人间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