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煊就这么被一动不动地钉在了树上。
花枝颤摇, 纯白的花瓣被飞溅的血珠染透,纷纷扬扬,似在他周身下了一场绯红的雨。
如此血腥残忍, 饶是边上几个已过耳顺之年、阅历极深的老臣,也禁不住皱眉, 背过身去,不敢多瞧一眼, “啧啧”奓着嘴巴唏嘘不已:“一念之差, 一念之差啊!”
姜央站在院子门口, 漠然瞧着石惊玉和姜云琅一块指挥人收拾残局,却是释然松了口气。
许是因为早在三日之前,她就已经猜到那幕后之人就是他了吧?又许是因为这三年的纠缠, 早就耗尽了她对他所有喜怒哀乐。
从最开始的重逢,到现在他死去,她心底都掀不起半片波澜, 直觉就像雪地里无意间撞见一个路人, 匆匆地来, 又匆匆地擦肩, 只剩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很快也被随后降落的雪花覆盖,了无痕迹。
终于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眼梢余光里移进来一道浅云色身影,发出同样的感叹。
射完那一箭之后, 他就马不停蹄地去料理其他的事,都没来得及收拾形容,此刻衣裳还有些凌乱,几瓣梨花还夹在他衣带上的。袅袅的一点香气混合着龙涎,飘飘摇摇钻进姜央鼻子里, 莫名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她低头一笑,拖腔拖调地道了声:“是啊。”学着他的模样,将两只手背到身后,往他身边挪了一步。
卫烬没有转头,可她的一举一动从来都在他眼睛里头。随着她侧靠过来的小脑袋,眼角眉梢都春暖花开,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阿宝今日怎的这般主动?可是想提前瞧瞧龙床了?”
姜央鄙夷地一哼,还真是大事已定,说话都越来越没顾忌了。余光乜着他一点一点往她肩头上蹭的手,琢磨着待会儿怎么给拍下去,让他长长记性。
却见月色林荫夹道深处缓缓踱步而来,白衣乌发,姿态清雅,一见到她便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里头含着别致的矜骄,足可颠倒众生。
姜央睫尖一霎,卫烬的手已搭上她的肩,她毫不客气地拍开,剜他一眼,理了理衣衫,叠手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今日之事,多谢连太子相助。若没有你,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境况。”
这是大实话,倘若没有连城主动帮忙,别说卫煊和姬予斐了,光是一个姬心素,就够叫他们头疼的了。而这些对于一个别国太子而言,原是没必要插手的……
对此,连城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地说:“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连太子说得对,这事阿宝不用谢,要谢也该由朕来谢。”卫烬上前一步挡在姜央面前,拱手道,“多谢。”
余光往后扫,见没把人挡干净,还留了一只胳膊,他咳嗽了声,若无其事地往边上挪了挪半步。这一动,带起一阵劲风,半片透绡披帛飘出来了,他忙扑腾手塞回去,袖子甩得山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展翅高飞了!
姜央扶着额,在他背影里头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这点小事都要斤斤计较,他是三岁小孩吗?幼稚不幼稚?
幼稚。
连城心里如是哼道。
和傻子计较会自降身份,当下他也懒怠跟他吵嘴,只朝三岁狗皇帝掀了个白眼,以示鄙夷,勾起脖子对他身后的姜央笑眯眯道:“这么晚了,阿宝先回去吧。我还有些,想单独和他聊聊。”
“单独?”姜央诧异,他们俩有什么好单独聊的?
卫烬亦拧了眉,狐疑地上下打量连城。
连城却不置可否,只望着姜央浅浅而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这样说,倒更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姜央捏着手,脚底拌蒜迈不开,目光在两人中间徘徊,满是担忧。
卫烬低头轻笑,“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谁担心你了……”姜央嘟囔着嗔瞪他,低头绞了会儿裙绦,道,“那、那你早点回来,折腾了一晚上,都没好好吃饭呢……”
这还不担心他呢?
靥沃笑意放大,卫烬揉揉她脑袋,道:“好。”伏首同她视线齐平,“等我回去给你做鸡蛋羹,好不好?”
姜央圆溜溜的杏眼亮了亮,噘嘴哼哼,“就你那手艺,谁稀罕啊?”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翳遮掩月光,天色暗淡不少,沉沉压着厚重的行宫,横生出一种凄怆之感。可少女行走在高墙之间,步子却轻快异常,髻上的金丝步摇惬意地款摆,有种垂髫孩童的稚气。拐弯时,她还蹦了小跳步,鹅黄色撒花烟罗衫在风中飘摇,依稀还散着浅香。
卫烬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摇着头,长吁短叹。
可太难得了,多久没见过她这小女儿情态了啊……眼神粘在她身上,无奈也宠溺,人都走远,瞧不见了,他还舍不得挪开眼。
连城瞧着小姑娘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也跟着笑起来。一低头间,搭垂的眼睫暗自将眸底的苦涩覆盖。
“不是有事要跟朕说吗?”卫烬调转视线打量他。
连城点头,“嗯,是有事。”说着便抬手,照他眼睛给了他一拳。
他自幼习武,于武学上造诣颇高,这一拳丝毫没留情,是下了狠力的。
卫烬始料不及,生受了下来,人本能地往后趔趄,望着连城,有些不敢置信。
董福祥大惊失色,“哎呀”了声慌忙上前扶,见卫烬左眼很快变得青紫,当下他肺里便着了火,指着连城怒骂:“连太子,陛下平日待你可不薄,你作何这般无缘无故动手伤人?”
“无缘无故?”连城甩着手,哂笑,素来明净的眼波头一回凝出了几分狠辣,“你问问他,都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董福祥一头雾水。
他是卫烬身边的近身掌事内监,算是最了解他的人,这几日也是寸步不离地在圣驾边忙前忙后。卫烬做过什么事,他都清楚。可那些都是针对卫煊,针对姬家的,跟连城有什么关系?真要硬掰扯说有哪里对不起人家,应当就是要封姜姑娘为皇后了吧?
倘若是为这事,那还真不好办。统共就一个姑娘,总不好分给两个人吧?
董福祥还在琢磨该怎么回话,连城却先开口:“三日前,你召那么多人到行宫,是因为信了姬心素的挑拨,是吗?”
卫烬脸色微沉,听出他话里有话,没回答,只盯着他,耐心等他下文。
连城冷哼,“你不是想知道三年前,阿宝跟卫煊到底立了什么契约吗?”翘起拇指,指了指旁边的假山,“我来告诉你。”
卫烬眯眼瞧他,瞳孔漫起阴云,又看了眼假山,倒也没犹豫,负着两手,大步流星过去。
董福祥唯恐再有什么闪失,连忙跟上,他反倒抬手阻止:“你就在这守着,不要过来,也不要让别人过来。”
连城随后过来,人刚到,卫烬便迫不及待先开口:“为何三年前阿宝的事,你会知道?”
连城由不得从齿间磨出一声讥笑,“都这时候了,你还在关心这个?阿宝到底看上了什么人?”
对插起袖子,他漠然睥睨。冷月清辉自头顶枝叶缝隙间筛落,如在他身上用淡墨描绘出千枝万叶,“因为三年前,你出事之后,她四处求人帮你斡旋,吃尽了闭门羹,最后实在没辙儿,都写信求到了我头上。”
卫烬一愣。
三年前众叛亲离,小姑娘一早就被家里拘起来,没过来见他,他自己更是见不着人。等到她及笄,自己好不容易偷溜出去为她庆贺,就是那样一番情状。他竟不知,她还做了这些……
“你知道的,三年前她是什么性子?那么懦弱的姑娘,姜家要和你划清界限,她倒是敢反抗,最后被他们撵了出来,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给当了。最落魄的时候,一碗阳春面,她能分成三顿吃。可为你奔走,她倒是一点也不吝惜钱。我赶到的时候,她正被客栈掌柜催着付房钱,那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连城咬牙,齿间切切磨着,带着浓重的不甘和懊悔。
卫烬面容隐在暗处,凤眼深邃,宛如湍流过隙,乍看平静无波,实则早已掀起千尺浪头,“卫煊来找过她了?”
连城瞧他一眼,侧靠着假山,朝他抬抬下巴,“你也算是他哥哥,可你知不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女人?”
像是被大木头棒子当头来了一下,卫烬霍然怔住,几乎是在一瞬间,将眼睛瞪到最大,“你说什么?!”
他不喜欢女人,那还……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逐渐清晰,蚂蚁似的顺着脊背蠕蠕往四肢百骸爬,激起一阵刻骨铭心的恨。拳头在袖笼底下攥紧,骨节咬得“咯咯”直响。
“他当真是……”卫烬似还有些不信,又或者说,他不愿相信。倘若是真的,那他的阿宝不就……
“不然呢?”连城曼掀眼皮睨他,“换做一个正常的男人,娶了那样一个天仙似的美人,能忍住三年不去碰?”
卫烬一下哑了口。
“也是,他亲生母亲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可能知道?为了遮掩这个,他还刻意往东宫收了那么多侍妾。”连城轻嗤,“不过也白收,那些女人最后全叫他拿去笼络幕僚,招揽人心了。”
假山石洞正对宫道,他转头瞧着,朱红高墙直延伸到暗处,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却仍盯着不放,似还能瞧见那雀跃的鹅黄色身影,鼻尖暗香袅袅,眼神却越发空茫。
“卫煊想当太子,但又不想碰女人,便找了她,只要她肯做这名不副实的太子妃,那件巫蛊之事,他便命姬家撤手,不再为难你。姜家人也接到了卫煊递过来的话,这才生了歪心思,拿她弟弟做威胁。阿宝为了你啊,竟然真的答应了。姬心素应当是听说他们之间有这么个约定,只是不知道具体内容,以为是阿宝许了卫煊什么好处,故意跑到你面前挑拨离间,而你居然还相信了?”
连城眼底讥诮更浓,一把扯住卫烬的衣襟,拽到自己面前,“你说,我刚刚那一拳,打得应该不应该?”
枝影一阵“簌簌”颤动。
卫烬敛眸默然凝视他。
最是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被人这般揪着衣衫质问,却是一言不发,仰起头,心甘情愿在等他另一拳。
浓长的眼睫拢住他眸底复杂心绪,心疼有之,愤怒亦有之,待一切都流转过,余下的便是深深的自责,浓到化不开,直要钻进骨血,刻进心里。
连城冷笑,攥紧手,狠狠睨着卫烬。
月影将他面容勾勒得深邃,乌沉的眸子暗火隐涌,一字一句都从齿间磨砺而出:“姓卫的,我警告你。跟你比,我连城并不差在哪儿,只不过是输在比你晚遇到她罢了。我将她好好交给你,不是让你这般欺侮她的。倘若你再像那日一样,让她掉眼泪,哪怕只有一滴,我南缙百万雄兵,必将踏平你北颐!”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好喜欢连城。
我忘了昨天是情人节,现在祝大家情人节快乐还来得及吗(/ω\)
这章也是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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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妮失策了、氧气 5瓶;-香草星冰乐 2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