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声吼, 吓得秋月白脚底趔趄,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也是奇了,今日是什么品阶的夜宴,竟有人敢这般大呼小叫, 不怕惊扰圣驾, 脑袋搬家吗?呵, 估摸着就是这位姜姑娘的恩客吧?
还真是没见过世面……
秋月白翻了个白眼, 回过头来, 嘴角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天色昏暗, 她瞧不清来人的形容装扮,就着手里的羊角灯,依稀辨出,是灯会那晚,姬予斐他们兄妹二人口中的“三公子”。
哟, 看来还是位长情的恩客, 难得啊。
秋月白心底鄙夷地一嗤,抬手扶了下发上的步摇, 曼声问:“三公子来这儿, 有何贵干?”
卫烬一愣,方才在大堂听了好一阵“陛下万岁”, 这会子忽然变成这句,他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 山河做的眉眼顷刻间暮霭沉沉,张口便要甩她一句:“放肆!”
两个字都已冲上舌尖, 他才想起灯会的事,再搭一眼姜央眼底狡黠的笑,当即什么都明白了。
秋月白不知道他是谁, 拿他当寻常宾客训斥。小姑娘适才明明有机会解释清楚,偏生什么也不说,就是想借人家的嘴,骂自己午间不干人事。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么损的招,到底跟谁学的?
卫烬轻哂,两手负到背后,也不去搭理秋月白,视线直径越过她肩膀,睇向她身后的姜央。
姜央自知做错了事,却一点也不心虚,歪着脑袋回视他。两只眼睛似碾进了漫天星子,一眨不眨地巴望着他。
这是借别人的嘴骂了他,还要自己帮她出头啊!
天底下的好事全叫她一人沾光了?
卫烬嗤之以鼻,自以为凶巴巴地瞪她一眼,视线落回到秋月白身上,却是顺着她的话头,谦逊地答道:“在下来这儿也没旁的要紧事,不过随意走走,看看罢了。”
说着他叹一声,不大好意思的模样,屈起修长的食指挠了挠自己笔挺的鼻梁,讪讪一笑,“其实也不瞒秋姑娘,在下不过秋老将军门下一小小兵将,今日能来这儿吃宴,也不过是沾了秋老将军的光罢了。不像秋老将军,还是陛下特特打发身边的心腹,去府上邀请来的。”
这话倒叫秋月白愣住,“你是我父亲手底下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卫烬解释:“小将一直在帝京,帮着老将军打理这边的兵马粮草,上不得什么台面。不像秋姑娘您,自小就和那些了不得的名将在北境,为我北颐驻守边防,功不可没。似在下这种无名小卒,秋姑娘没见过也是应当的。”
这话吹得秋月白都不禁脸颊滚烫起来。
她这些年的确是长在北境不假,但每日也就吃吃喝喝,同几个小姐妹出门闲逛。北境不似帝京,没什么好玩的劳什子,有时太过无聊,她便去校场挑马骑,不跑尽兴了不回家。没给人添麻烦就不错了,还什么驻守边防的大功劳,压根就没她什么事儿。
但这并不耽误她借父亲的光,在这儿摆一会儿将门虎女的谱,杀杀这两人的威风,好报上会灯会上的一箭之仇。
“你有这份心,我父亲也高兴了。”秋月白煞有介事地说,拨了下肩头的乌发,摇曳着踅身步上台阶,居高临下地横了眼姜央,将羊角灯往她手里一塞,“帮本姑娘拿着。”
一理裙子,人便慵懒地歪在了姜央刚才做过的那片美人靠上,一手支着头,闲闲地欣赏暮色中的湖光山色。
姜央觑眼她,又扫一眼水榭外正悄悄招呼董福祥说事的某人,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好久没这般玩笑过,姜央也不戳穿,低头忍住笑,顺着他们的意思演下去,提着灯轻移莲步过去,“水榭里光线不好,看久了伤眼睛,我给姑娘掌灯。”
秋月白颇为受用地点头,“你早这般懂事,我也就不会为难你了。现在能怎么办?只能委屈你先受着了。”
姜央笑得谦和,“能为秋姑娘做事,我不委屈的。”
“嘴还挺甜,怪道能把男人哄得服服帖帖。”秋月白哼哼,朝水立在水榭下,不敢近前一步的人抬抬下巴,“可是你哄住他有什么用?不顶事的男人,拴住了也是个累赘。哪里像陛下和南缙那位太子殿下,能叫那两位才俊惦记,才是真有本事。”
姜央恍然大悟般地挑了下眉尖,“原来秋姑娘是为他们二位来的?”
少女心事猝不及防地被戳破,秋月白一瞬红了脸,声音跟着拔高,“大胆!谁准许你说话的,我、我我就是……”越说,她越不知该怎么解释,脸烧得更加厉害,唯恐人瞧出来,忙转回头,指着石案上的茶具,对水榭外的人呼喝:“喂!那谁?我叫你呢。本姑娘口渴,过来给我看茶。”
卫烬四下瞧了圈,确定人家是在喊他,垂眸一笑,侧眸意味深长地睨了眼身后匆匆赶来的秋老将军,提袍缓步迈上台阶,在秋成康惊骇的目光中,亲自斟了一盏茶,递给他的宝贝女儿,“秋姑娘慢用。”
而她的宝贝女儿,还真心安理得地接了,呷了一小口,称赞不迭,“不错。改日我会和父亲提,给你升个副将什么的,日后若好像逛那秦楼楚馆,也好寻个条件更好的啊。”
她边说边似有所指地瞥了姜央一眼。
卫烬笑:“区区一点小事,劳秋姑娘挂心。”这时才抬眸对水榭外的秋成康,惊喜道,“呀,秋将军什么时候来的,可也要喝茶?”
深邃的眉眼含着笑,同暮色里连绵起伏的山岚般温和。
秋成康瞧了,却是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
他这几日忙着练兵,都没回家。今日这晚宴原与他无关,他没接到帖子,也没资格来的。谁知黄昏的时候,御前那位掌事内监亲自登门请他,说是陛下有事寻他商量。他以为是南缙使团出了什么幺蛾子,陛下寻他去帮忙,诚惶诚恐地过去,到了大堂,入耳的却是那晚灯会上,自己宝贝女儿的丰功伟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乖乖挨训了,但说老实话,他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的。
陛下不过是被女色所迷,夸大其词罢了。他女儿平日是骄纵了些,但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且还是在圣驾跟前,对姜姑娘出言不逊呢?他老秋家的教养,何至于荒废至斯?
然而现在……
脸疼,真的疼!
“爹爹来了!”秋月白注意到他,立时欢喜地蹦起来,颠颠跑来挽他的手臂,“爹爹今日可不像话啊,陛下亲自打发心腹去请您过来赴宴,这么大的喜事,您竟然都不告诉女儿一声。要不是心素发善,把帖子送给女儿,女儿还来不了呢!”
秋成康还没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就这般被她拖拽着上了台阶,进了水榭。
卫烬站着,他坐着。
“发什么愣啊,还不快给我爹沏茶,这是你的福分。”秋月白横眉冷眼地使唤道。
秋成康脸色一僵,立即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秋月白只当他是体恤下属,心里更加欣喜。爹爹这般好,要是叫陛下见了,定少不得封功行赏。没准到时,自己还能借这股东风,进宫做个妃子,甚至皇后!那还要什么姬予斐啊?
为了自己的前程,她当下忙赶紧使唤人:“快啊,还想不想当副将了?”
卫烬一笑,道:“那就有劳秋老将军抬举了。”说话间,他已经斟满一盏茶,把茶壶放到边上,修长的手指将杯盏往前推了推,笑如春风,“秋将军,请。”
这是君命啊!
秋成康面色越来越难看,很想站起来,却被自己的宝贝女儿摁回去,挣扎良久,到底是晃着手,稳稳吃了一盏。
卫烬像是忽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不等秋月白催促,就又倒了一盏,“请。”
就这么一个字,说得秋成康浑身哆嗦,不敢违背,硬着头皮端起来又吃一杯,且还是半点也不拿乔地仰脖儿一饮而尽。
就这般一杯接着一杯,足足二十几个来回,一壶茶喝干了,脸也喝绿了,秋成康仍没敢喊停。瞧这架势,就算茶没了,让他去喝那湖里的水,他也会毫不犹豫照办。
秋月白看傻了。
爹爹平日只喝酒不吃茶,身子都喝垮了。娘亲劝了好几回都没用,怎么今儿喝起来就没完了?这什么茶啊,有这么好喝?
再瞧爹爹在卫烬身边如坐针毡的模样,她更是奇怪,出声猜唤一句:“爹爹?”
那厢湖上便传来一声:“阿宝,你终于来啦。”
众人循声回头,就见一艘画舫悠悠飘来,一轻衣缓袍的俊秀公子立在船头,正朝水榭招手。秋月白打量画舫上的徽记,一下明白过来,是南缙那位太子殿下!
水榭里的姑娘只有她和姜央,可堂堂太子,怎么可能理会一个秦楼楚馆的女子呢?只可能是冲她来的。
竟还是亲自来接她!
一上来就喊人家“宝贝”,真是……
秋月白腔子里登时“噗通噗通”撞跳开,脚底都跟着发虚。连城跳下画舫,一步步走过来,朝她伸出手。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比传闻中还要丰神俊朗。
她几乎忘了怎么呼吸,不禁“蹭”地站起,迫不及待走过去又顿住,低着头,娇羞地抬起自己的手,眼见就快放在连城手上,他却是一个错身,毫不犹豫地同她擦肩而过,朝她身后的姜央而去。
“阿宝来得正好,我命人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玫瑰酪子,加了好多蜂蜜,快来尝尝吧。”
秋月白:“……”
她面色一白,脸上刚扯开的得体微笑险些扭曲,难以置信地豁然回头看向姜央,就听“啪”地一声,卫烬横手拍开连城的手,宝贝似的把人护到自己身后,扯着嘴角干干冷笑,“连太子请自重。”
连城不屑地嗤了声,语气冷淡下来,“哟,狗皇帝也来啦。没请你,你也过来,脸皮可真厚啊。”
狗皇帝?!所以他就是……
秋月白头顶仿佛落了个焦雷,将她劈成泥塑木雕。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人,在姜央两边互相推搡着往画舫上走,她周身似“呼呼”刮起一阵狂风,把她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不断在她耳边重复:“能叫那两位才俊惦记,才是真有本事。”
啪啪啪,她脸登时肿了一大圈,直接跳湖里都淹不死。
还没等她醒过神,卫烬似想起什么,立在船头回过身,似笑非笑地嘱咐了句:“秋将军可千万记得提携在下啊。”
秋氏父女:“……”
还提携呢,这是在给他们家下最后通牒啊!
“你、你……”秋成康指着自己女儿,脸上失望愤怒都搅合到一块,化作一道巴掌,狠狠甩在秋月白脸上,“不孝女!不孝女!这事你若处理不好,以后甭进我秋家的门!”
说罢他便愤愤一甩袖扬长而去,剩秋月白一人在寒风里哭嚎。
“姓姜的,你给我等着!”她捂着脸上的五指印,恨恨捶石案,上头的茶具都跟着一蹦三尺高。妒火和着气恨,在她腔子里直烧成三味真火,放出来,能将整片湖都蒸发殆尽。
就在这时,水榭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冰寒彻骨,似在湖水里浸泡了许久,却是含着笑对她说:“秋姑娘,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腹黑夫妻双人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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