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央从前就和升平不对付。
进宫伴读那会儿,因为姜央是太皇太后破格钦点入学,而非升平自己挑选的,她就很是不喜,领着大家一块孤立她。好长一段时间,姜央的文房四宝都没备齐过。直到卫烬霸道地把女学合进文华殿,这才峰回路转。
后来东宫倒了,姜央也进了铜雀台。升平彻底没了顾虑,三天两头来寻她麻烦。卫煊对自己这个胞妹纵容惯了,撞见她无理取闹,也睁一眼闭一眼,从不过问。
而今风水轮流转,升平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北颐出了名娇气的小公主,也学会了审时度势,着实在毓德宫老实了两个月,今日忽然重新嚣张起来,大约,是太后要回来了吧……
湖面寒风乍起,吹皱一片粼粼的光。响晴的天儿竟也翻起了云,当空罩在人脑袋瓜顶上,心情都晴朗不起来。
姜央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握了握,又不动声色地松开,温煦笑道:
“承蒙殿下挂念,臣女的确在花宴上受了点惊吓,不过现在也无大碍。既然殿下还肯认臣女做嫂嫂,那臣女也托大劝您一句,旁人提那花宴,不过是劫后虚惊,不足为怪,可殿下若是时常将这挂在嘴边,且还是这样的声口,那可是大大不利。瓜田李下总有避不完的嫌儿,殿下自幼聪慧过人,应当比臣女更加明白其中厉害。”
说罢她馨馨一笑,“臣女也是为殿下好。”
升平心头狠狠趔趄了下。
自己是何等尴尬处境,没人比她更清楚。侥幸捡回一条命苟活着罢了,真论起来,比姜央还不如。梅花宴上的一箭没取走任何人性命,却生生吓破她的胆。明明与她无关,可锦衣卫就是不肯饶过她,一天十二时辰不错珠地盯着,拿她当犯人看。
表面上风光无限的长公主,日子过得还不如天牢里的死囚,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个姜央,说话细声细气,可字字都在捅她肺管子,还敢说是为她好?
升平脸彻底沉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原本倨傲的身形也因愠怒而隐隐摇颤。
姜凝上去搀扶,轻抚她后背帮忙顺气,压声道:“殿下切莫激动,为这种人气坏身子,不值当!”
瞥了眼姜央,她冷哼,“小贱蹄子也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嘴皮子功夫越发厉害,黑的都能叫说成白的。臣女几次和她交锋,都没讨到半点好。殿下千万当心,别着了她的道!”
“那是你,本公主才没那么蠢。”升平鄙夷地睨她一眼。
姜凝眉梢抽了抽,努力扯笑:“殿下……所言极是。”
升平懒怠照顾她的情绪,又问:“你说前日姜央去长乐宫探病,陛下没见她,把她丢在静室,足足晾了一整夜,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说起这个,姜凝一下来了精神,“不光如此,小贱蹄子不要脸,刚刚又去了趟养心殿,叫人撵出来,这眼睛都是红的。陛下啊,是真厌弃了她,就她自己不知廉耻,三番五次往上倒贴。”
升平不屑地“嘁”了声,“得亏我皇兄没娶她,否则还不知要裹多少绿头巾。行,陛下不要她,我就好办了。”
眼珠子在眶里一转,她很快有了主意,优雅地扶了扶鸾凤金钗,盈盈冲姜央笑。
“姜姐姐关心我,我自然欢喜。要是没有姜姐姐,我这张嘴还不知要闯多少祸,小心窝子一天天都不得安宁。民间有句话,叫什么什么……‘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姜姐姐这般关心我,不如就随我回毓德宫小住几日吧,权当是陪我解闷了。”
解闷?
她能安什么好心?
姜央笑了笑,婉声拒绝:“承蒙长公主厚爱,臣女……”
可升平压根没打算听她说完,懒洋洋掩嘴打了个呵欠,点了身旁两个内侍,“去,请姜姐姐过来。”视线凝着一分阴冷的残忍,幽幽斜荡向姜央,一字一顿道,“都仔细着些,这可是本公主请的贵客,千万别伤着了。”
两内侍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齐声道:“是。”卷了袖子朝姜央走去,阴恻恻地笑,“姜姑娘,请吧。”
姜央在大袖底下攥紧十指,看来今天是真躲不开了。
升平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做事全由自己喜好,从不管对错规矩。五岁那年,她就因宫人给她布错一道菜,将人丢去慎刑司杖毙。先帝将这事轻拿轻放,反纵得她越发骄横。
虽说现在收敛了两月,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端看今日这架势,倘若自己真去了,还不知要被怎样捏扁搓圆。等太后回来,她就彻底有去无回了!
人家不仁在先,姜央也没必要顾全那份可有可无的颜面,内侍要抓她的手,她直接拔了发上的金簪划伤他掌心,冷声厉喝:“谁敢动我?!”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两内侍没意料她有这一手,都震了一跳。
升平她自小被身边人顺从惯了,第一次见人敢反抗,还见了血,也悚然一惊,“你、你做什么?你还敢行刺本公主?”
姜央浅笑,殷红顺着簪尖滴落,在她足尖溅起小花。小小的一朵,脆弱也坚强。
“岂敢?臣女不过是觉得这两位公公毛手毛脚,一点规矩不懂,这才勉为其难,替殿下教训一番,免得日后他们做错什么,给殿下蒙羞。殿下请臣女上毓德宫小住,是臣女之福,臣女感激涕零,只不过不凑巧,今日太皇太后也邀臣女去长乐宫叙话。长幼有序,殿下再执意相邀,也得等臣女先去回过太皇太后的话,再随殿下回去。”
等她回了太皇太后的话,还会跟她走吗?
升平冷笑,扬手道:“不必了,姜姐姐只管随我回去,皇祖母那里,我自会派人去说。不过是请你来喝口茶,皇祖母不会不答应的。再不济,还有母后呢。”
有这话,两个内侍手脚彻底放开了。
姜央虽拔了金簪护身,但三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擒住手腕,动弹不得。拼命挣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拽走。
升平就在前头朝她微笑,翕动的红唇宛如巨兽的血口,叫她的心越发跌入谷底。
“本公主肯请你,是看得起你,你别不知好歹。三番五次顶撞本公主,究竟谁给你的胆!”
“朕给的。”
短短三个字,说得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所有人皆怔住,齐齐回头。
玄色身影拂柳而来,掐金流云龙纹随袍裾浮动,迸溅金光。太液池尚有薄冰未消,浅光折射在他冷峻的面容上,眉宇间也像落了霜雪,清贵,也凛然。
姜央却是长出一口气,起伏不定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即便没说话,她就是知道,没事了,接下来都交给他便好。
人还在虎口里,她却牵起了一丝松快的笑,眸底秋水潋滟无边,何止百媚生?满园春色都叫她盖了下去。
卫烬有一瞬恍惚,像是回到过去,心头生出一种被依赖的甜蜜,眉眼不自觉便柔软下来。
目光转落到她手腕,细白的一小截,凝脂一般,此刻却爬满淡红的印子,太阳底下瞧,格外刺目难担。
他眼底温柔顷刻间消散殆尽,戾气横生,依稀迸起一丝血色,宛如沙场修罗重现。
两个内侍吓破胆,“咣当”瘫跪在地,边磕头边打摆子,“陛下、陛下……”
一句话还没说完,心窝子就各被人踹了一脚,人径直飞撞到身后垂柳上。锥心刺骨之痛在腹背漫延,冲上喉头,咳咳,喷出一片血沫,似下了场血雨,染得鹅卵石都红到反了光!
升平双眼几乎在一瞬间瞪到最大。
亲眼看见这幕,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掐了把自己的脸,咝,疼得她倒抽冷气,反手甩了姜凝一巴掌,“你害我?”
姜凝本就惊得不轻,又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扇得更加懵,什么也不会说了,只会捂着红肿的脸傻傻摇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卫烬没工夫搭理她们的争执,只寒声道:“跪下!”
姜凝一抖,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抠着鹅卵石缝直哆嗦,大气不敢出。
升平却是不服。
跪天子是天经地义,她没什么不肯的。可现在姜央就和卫烬并肩而立,要她跪下,那岂不是等于向姜央跪下。她怎么能跪姜央?她凭什么跪姜央?
她不动,卫烬也不着急,一绺垂柳随风拂过姜央颊边,他伸手帮忙挑开,修长如玉的指尖捻着上头刚抽出的柳芽,声音懒懒的:
“这天气暖和了,太液池的冰也化了,里头的鱼捱了一整个冬天,想来也该饿极了,不如皇妹帮朕下去喂饱它们?又或者……”
他嘴角拉开一丝冷意,将那片柳叶扯了下来,“或者等太后回来,和你一块喂?”
升平脸色骤然大变,难以置信地望住他,辨出他眼底的认真,心登时寒了大半。
果然,果然……
母后说得没错,这家伙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眼里没有父母,没有手足,就只有他自己!哪怕她们眼下这般委曲求全,他也不肯容她们喘息,到现在都还只喊太后,不肯喊母后……
想着那支贯穿卫煊脑袋的雕羽箭,升平哆嗦了下,周围无风,袖子底下两只手却蹭蹭冒起无数毛栗,咬咬牙,万分不甘地朝着卫烬和姜央跪了下去。
昔日长公主威严,一朝全毁了个干净。
卫烬却懒得分去半个眼神,垂睫把玩着手里的嫩叶,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道歉。”
道歉?跟谁?姜央?!
升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长公主,金尊玉贵,所有人都该臣服在她脚下,向她跪拜,要她向区区一个国公府之女下跪,已经是破天荒,现在竟还要她道歉?
她咬着唇,一个字也不肯说。
卫烬撩她一眼,也不逼迫,笑了笑,忽然说起另一件事:“听说这回姬予斐也会随太后回来。”
升平颤了颤肩,唇瓣上的血色几乎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姬予斐是她外家表兄,也是她最大的软肋,原本没有宫变之事,他们已经是夫妻。都是他害得他们天各一方,现在竟又要拿姬予斐开刀……
升平两手在袖底紧攥成拳,指尖用力到发了白,几欲戳破自己掌心,心中虽有一万个不愿,到底是咬了牙,艰涩开口:“我错了,对不起。”
卫烬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挑眉又问:“谁错了?说清楚些。”
升平磨着牙,“我,升平长公主。”
“错哪儿了?”
升平喉咙涌起一股血,差点没噎死,“错在……不该强拉姜大姑娘随我回宫。”惊吓过度,她也生出一丝胆气,嘴角一扯,竟抬头睨着卫烬冷笑,“满意了?”
如此戏弄,还是对一国长公主,也该收敛了,否则明日朝堂上言官的唾沫星子就够淹死他的。
卫烬却恍若不知,将手里的叶子一丢,懒懒负手在背,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连起来再说一遍,朕忘性大,你刚刚说了什么?朕一不小心全忘了。”
升平险些气撅过去,恨不能上去撕了他的嘴,几乎是咆哮着说:“我!升平长公主,今日不该强拉姜大姑娘随我回宫,大错特错,在此特向姜大姑娘道歉,还望姜大姑娘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
相识这么多年,姜央还是第一次见升平被逼到这般田地,忍俊不禁,方才那点惊吓都随这一笑,全散了。
卫烬侧眸静静看着,眼底也总算有了笑意,这才朝升平一扬手,“行了,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欺负女子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朕也不会多为难你。”
姜央眼皮蹦了蹦,这话好生突兀,听着怎么像在为刚才的事同她道歉?
细细一想,她由不得弯了唇。
升平听完,却是气到浑身发抖,还说不为难她,都为难完了,再说这个有意思吗!
她只想赶紧听他说完,赶紧离开,回去沐个浴,冷静冷静。
冷不丁就听到一句:“去把藏经阁的经文好好抄上一遍,抄到朕满意,也就不会为难你了。”
这还不为难?!
抄到他满意?什么时候满意?他要是一直不满意,那她岂不是要抄一辈子?
简直欺人太甚!
“你!你……”
升平咬着牙关,气到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像只被扒了皮的蛇,一口气没续上来,没等说完就昏了过去。
周围顿时一通混乱,扛人的扛人,请太医的请太医,好半晌才终于散尽。
姜央冷冷瞧着远去的几个黑点,盘结在心的一口气,这才彻底松出去。
只是还没松干净。
不知不觉,又只剩她和卫烬两人了啊。
养心殿的事还同乌云般,密密搭建在她心头。乍然再与他独处,竟是比早间上门寻他时还要紧张。
该说什么话?
湖风袭来,全是他身上的龙涎,搅得她心更加慌乱,不知该怎么办,只垂首绞着手里的帕子,却听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汪。”
姜央一愣,脑海里闪过刚刚他说的话:
-“欺负女子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一国天子,万人之上,这是要学狗哄她?
姜央呆呆地眨眨眼,忍不住想笑,咬着舌尖忍住,故意板起脸。
却不妨那边又传来两声:“汪汪!”
距离比刚才更紧了,就贴着她耳廓,吐息带着柔和的笑,拂热她面颊。
她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宜娇宜嗔地推了他一下,“你干什么啊,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卫烬朗声笑,被推开也不恼,卷了左手衣袖,露出皓白手腕,递过去。
出生二十余年,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人,此刻却用尽了自己言语间所有的温柔,低三下四地对她说:“别气啦,还气的话,这只手也给你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