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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相见

养心殿。

天是个好天,透过头顶横斜的枝叶往上瞧,不见半点云絮,只剩通透的瓦蓝。穿堂风拂过鬓边,檐下金丝嵌红线的竹帘跟着摇了摇,“嘚嘚”叩击抱柱,轻脆的一点细响随风便散了。

“姜姑娘来的不是时候,陛下还没下朝,劳姑娘先在这东次间稍坐会儿,奴才去给您沏茶。”

小禄昨夜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不是干爹在前头兜着,只怕这会子人已经进了棺材。吃一堑长一智,他现在也学机灵了,知道给谁献殷勤,才能把马屁拍准地方。

亲自引姜央进了门,他乐呵呵地笑成朵花:“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奴才随叫随到。”说罢便却行几步,退了出去,剩姜央一人在屋里。

姜央小时候在宫里进学,及笄后更是直接住了进来。于她而言,皇宫并不是什么神秘到遥不可及的地方,可养心殿却是实打实第一次进来。

而且现在,还是他的住处。

只是一个念头,姜央腔子里便“咚咚”撞跳开,四下环顾,一切分明陌生,可仅仅是因为勾缠了他的名字,就忽然变得无比熟悉。

一桌一椅,一笔一砚,仿佛空气里都有他的气息。

紫檀的木工物件,宝石花盆景西洋钟,角落里点一炉沉水,不浓,但很安神……倒还是和从前在东宫时一样,连位置都不曾改变。

姜央瞧着,嘴角不知怎的便扬了起来,视线滑过墙上一幅画,人忽地愣住。

那是一幅寒梅图。

更确切地说,它还算不上一幅“画”。

只因上头的梅花并非笔墨勾描而成,而是摘了真正的红梅,风干后一朵一朵粘上去的。

这法子,还是当初他教给自己的。

外人只道她是“闺秀典范”,琴棋书画样样擅长。其实并非如此,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许给她一双抚琴的手,却收了她在丹青一事上的天赋。头先在宫里进学,她没少因为这个挨罚。

卫烬看不过去,也不知从哪儿学来这旁门左道的法子,教给了她。她拿去应付夫子,夫子看了竟真没责罚,笑了笑便不再勉强她学画了。

这幅寒梅图,便是那时候“画”出来的。每年她过生辰,他便会在上头多加一朵。

“等到开满十六朵梅花,我就能把画这幅画的姑娘娶回家啦。”

少年的声音犹在耳畔,即便相隔数年,姜央仍清楚地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带着万分欣喜,比画上的红梅还灼灼欲燃。

当初东宫一夜倾覆,她还以为这画也跟着没了,不想竟还能在这里见到。画纸都泛了黄,边角也都有磨损起了卷儿,他竟然还留着。

彼时只有十三朵,现在,都十九朵了啊……

眼睛酸酸的,看什么都愈发朦胧,透过水雾,整间屋子都在颤抖。

廊下传来一串脚步声,起先有些急,待靠近大门,又刻意缓下来,虽努力平稳,可终是没了平日里的从容,毛毛躁躁,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姜央知道是他,没有人通传,但她就是知道。

捏着手,心跳有一瞬慌乱,她忙低头拭了把眼角,抻了抻衣裳预备出去迎。然而方才那一晃神,她脚下到底乱了分寸,没留神旁边的博山炉,绊了跤,人踉踉跄跄往前栽。

面前及时递来一只手,将她拉了过去。

手臂修长有力,五指骨节分明,因常年习武,指腹覆了层薄茧。

姜央光洁的额头没叫地磕坏,却是叫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撞了一下,硬硬的,有些疼。木木地昂首,便撞见一双蔚然深秀的眉眼。

之前几次见面,要么相隔太远,要么只是匆匆一瞥,三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安静平和地看他,没有外人打搅。

他长高了,肩膀变宽,五官轮廓锋利不少。曾经灿若骄阳的眉眼,叫岁月蹉跎得冷而沉,再瞧不见山河的坦荡与壮阔。巍然立在金芒中,像一柄无鞘的剑,铮铮闪着寒芒。

可视线相接的一瞬,那情不自禁微颤的眼波,依稀还带有几分熟悉的炽热,叫她心尖滚烫。

心跳在腔子里越蹦越急,姜央快承受不住,慌慌低头,下颌却忽然被捏住,轻轻抬起。

“哭了?”卫烬问,视线在她微红的眼眶逡巡,剑眉一点点拢起阴云,“谁惹你了?”

声线绷得低而紧,像张满了的弓,只要她报出一个名字,不计是谁,利箭便会立刻呼啸离弦,将那人开膛破肚。

还是和从前一样,霸道又护短。

“没有。”姜央眨眨眼,想起墙上的画,有些心虚,随口扯了句,“就是沙子迷眼睛了。”

话音刚落,她才惊觉,这对话竟出奇地寻常,寻常到,都一点也不像闹僵了三年的人。就只是分别三天,平平无奇的三天,他因公出了趟远门,现在回来,照旧同她闲话家常,没有半点异样。

来之前,她在心里推演过无数种开场白的可能,大致都同之前梅花宴上乍然重逢那幕一样,尴尬又疏离。害她一直忐忑着,昨夜都未曾好眠。

不曾料,最后竟是这样的?

卫烬“唔”了声,也没怀疑。对她的话,他从来不怀疑。

抬手覆在她眼上,拇指和食指轻轻撑开她眼皮,凑过来,轻而柔地呼了口气,还真帮她吹起了沙子。

沙场上大马金刀、杀人如麻的人,做起这些倒是格外细腻温柔,不逊女孩儿。

指尖抵着她眼皮,力道全叫紧绷的指骨化去了,克制得太厉害,都带起了几分微不可见的颤抖,仿佛她是脆纸捏出来的花,稍一用力便会破碎。

只是离得太近了啊……

眼睫稍稍一眨,能清晰地感觉到刮蹭在他唇瓣的簌簌摩擦感。她忍不住想闭眼,却被他禁锢着,不得不睁开,睁得大大的,惶惑又无助,像只被恶狼围困至死角的白兔。

偏生这匹狼还全然不知,有些恼她不乖,皱着眉说:“别乱动!”

脸又凑近些,原本握在她细腕上的另一只手,也无意识地改环到了她腰上。薄茧轻擦细柔的绫缭,煨过掌心的温度,落到肌肤上。

姜央由不得绷紧身子,有些懊悔自己不该撒谎,更不该天热贪爽,早早换下冬衣。

前面是他温热的气息,身后是他坚实的臂膀,炽热齐齐漫延而来,最先滚烫的却是心。澎湃的血潮宛如长江水,奔涌向全身,一寸寸、一分分,星火燎原,烧得她面红耳赤。

屋角的沉水反而淡了,只剩那飘渺的龙涎。

前调勾芡了琥珀的深厚,余尾氤氲开馥郁木香,盈盈绕绕,于早春苍白的光景中,调和出一种低回缠绵的味道,如药如酒,清冽悠长。

姜央喝醉了,脑袋一阵晕眩,心慌得几乎昏厥过去。

贝齿咬着唇瓣忍了又忍,到底是在他下一次吐息中,挣扎着垂了眼,害羞地嘤咛了声。

便是这一声似拒似迎的婉转,叫卫烬霍然醒神,两人现在的距离到底有多近。

脑袋像是被一根大木头棒子“咣当”来了下,他一下愣住。

心深似海的枭雄帝王,眨眨眼就有七八个鬼谋心计浮上脑海,这一刻却是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到,直挺挺地戳在原地,大脑比外头未消融的积雪还要白。

小姑娘眼睛里进了沙,他就帮她吹出来,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别的心思。

可这么近的距离,这么亲密的动作,都可以算是登徒子调戏了吧!那她会不会……

“生气”二字打眼前一晃而过,卫烬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滞了一滞,想同她道歉,却又不敢低头去看她的眼。

手还环在她腰上,纤细旖旎的触感,像是拥有了天边最柔软的云,无论外间云海翻涌出怎样的绚烂,都不及他怀中这点绵软。

那是他惦记了三年的感觉。

花宴上揽过,静室里拥过,然这一刻再次入怀,仍是一种新鲜的悸动,撩拨他心弦。

对她,真是抱多少次都不会厌,只会觉得不够。

挣扎了许久,卫烬到底是没舍得放开。

三年磨难,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横冲直撞的少年,所有冲动和任性都成灰扬在了风里,可一遇上她,就像火星撞见干柴,那种深藏于心底的荒唐又被重新点燃,一发不可收。

哪怕下一刻她就会气急败坏地一把将他推到天边,此时此刻,他也不愿松开她分毫。

大不了再为她挨一箭,只要现在能多抱一会儿,他心甘情愿。

刀尖上舔蜜,刺激又欢喜,原来他也有这么无赖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

怀中之人始终没有推开他,似乎还随着他放肆收紧的臂弯,隐约靠近了些。呼吸间的香软有一搭没一搭地拂在胸膛,捉摸不透,更加叫人想入非非。

她是愿意的。

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快到卫烬都不敢相信,又迫不及待去相信。冷硬的嘴角扬了起来,他终于有了勇气,屏息低头去瞧。

隔着窗幔,外间金芒微微跳动,暖暖的,烘托出一张恬静的娇颜。头两次都没敢细看,这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还是那张脸,一颦一笑,一娇一嗔,都对上了,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没变,她一点也没变。

卫烬默念着,像孩童得了糖,欢喜地含在舌尖,怕出声惊动她,又舍不得咽下。

也不知是屋里太热,还是太过紧张,她唇上微微沁出了点细汗。卫烬伸指去抹,她也刚好合唇要抿。

这一猝不及防的接触,魂飞魄散,两颗心都颤了一颤。

卫烬本能地想收回,可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在哪扎了根,如何也挪动不开。

她是正宗的樱桃小口,唇角天生上扬,唇瓣不点而朱,中间一颗唇珠恰似春日缀在枝头的樱桃,娇艳欲滴,勾人去撷。

卫烬不自觉咽了咽喉咙,嗓子一阵阵发紧,鬼使神差地抬起她玲珑的下巴,俯下身。呼吸想接,绵绵软软,都是她鼻尖香软的气息,果露一般,是她独有的甜。

三年前他尝过。

一回味,便是三年。

周围一片寂静,静到卫烬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指尖颤抖的细响。

她似乎也听见了,面颊又红一层,宛如上好的瓷釉,却是一点没躲,迎着他隆隆的心跳,安静地闭上眼。

无声的邀约。

长睫细细抖动,将她心底的紧张暴露无疑,亦筛落了阳光的碎芒,照得他心底绚烂滚烫。

他几乎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

三年的思念全在心里,隔着薄薄的衣料,和紧密相抵的腔膛,跳动在彼此心房。

无需言说,他知道,她都懂。

唇与唇的距离不过三指远,可偏就在这时,外头响起小禄杀猪般的笑声:“姜姑娘,奴才把茶都给您送来了。有庐山云雾,碧潭飘雪,齐山翠眉,您想喝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