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穹顶如墨般浓稠,延展无边。疏疏朗朗几颗星,忽明忽暗,一晃便没了踪影。
石惊玉站得久了,身子有些僵,抬手摁着后颈活动了下,顺势瞧向窗外。
廊下几个小内侍各自挨着脑袋,上下眼皮打得厉害。眼见快要睡着,身子猛地一崴,人登时惊醒过来,打着哈欠扶了扶帽子,瞥眼里屋,叹口气继续站岗。
这个时辰,该回去歇息啦!
可上头这位主儿好像根本没这意思。
该议的事早议完了,静室里还有美人相候,合该花前月下,你侬我侬。那袅袅的女儿香,即便隔着两扇门窗,依旧叫人魂牵梦萦。
卫烬却只是坐在案前,专注地提笔批阅公文,目不斜视。四下悄寂,能清楚地听见紫狼毫在澄心堂纸上游走的细碎簌簌声。
旁人只道陛下是坐怀不乱柳下惠,一门心思全在政务上。石惊玉却看得分明清楚,他已经来来回回,把同一句“批文”抄了快两页纸了。
明明心思不定,还非要装澹定。
石惊玉在心底暗自翻了个白眼。
其实今日这桩刺杀案,究其根本,还真跟静室里那位有关。
当初他们筹谋起事,准备根本就不充足,若非要敢在东宫大婚之前,胜算只有区区三成。这是一场豪赌,机会只有一次。赢了,君临天下;输了,万劫不复。
他曾劝他三无数次,让他三思,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根本劝不动。
要这家伙眼睁睁看着那丫头为别的男人穿上嫁衣,在他给她搭建的金屋子里洞房花烛,他大概宁可一死吧!
而今的结果,他们的确是赌赢了,但后患也就此埋下。今日是一发暗箭,明日还不知会是什么。但看这家伙的模样,他大约宁愿挨一百箭,也不舍得怪那丫头半个字吧。
在铜雀台吹了两月西北风,好不容易把人盼来了,他反倒躲这儿练字来了。
石惊玉无奈地一嗤,朝上首抬抬下巴,“陛下在怕什么?”
紫狼毫在纸上一顿,墨汁横劈,好端端的一个字就这么毁了。卫烬从纸上抬起眼,目光冷冽,表情蓄满风雷。
边上的内侍皆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困意顿消。
石惊玉却犹是勾着笑,一脸无畏。
他和卫烬是过命的交情。当初卫烬出事时,昔日好友全都躲到天边去,只有他还在为他奔波。是以如今卫烬翻了身,旁人在他面前喘气都带小心,他却敢这般直言不讳。
纸张在风中飞卷,声音不大,但恼人。
卫烬烦躁地抬臂一压,眉眼间笼着霜色,却是“嘁”了声,若无其事地伸手去砚上蘸墨,“朕有什么好怕的?”
石惊玉轻笑,一个字也不信,垂眸理着自己的袖子,曼声道:“臣没经历过情/事,但这世间之事道理都是互通的。过犹不及,适可而止,别真叫人家寒了心,日后追悔莫及。”
说罢便拱手一揖请辞。
卫烬不耐地摆摆手,准了,提笔欲续上方才的字,却是如何也落不下去。转目望向对面幽亮的窗,黑眸云遮雾绕,五指攥着笔管,攥得起了青筋,末了终是化作一声叹,搁了笔。
*
静室内,姜央撑着眼皮等了许久,到底是坚持不住,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囫囵昏睡过去。
卫烬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正好翻了个身,面朝他,粉唇微噘,黛眉蹙着轻愁,似娇似嗔,像在埋怨他的冷落。
也不知是早间受的惊吓尚在,还是身上风寒未除,她面色苍白如纸,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暗夜里瞧着格外惊心。
细细的一声吟哦,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却是一瞬揪紧了卫烬的心。
凤眼夹霜带雪地一扫,小内侍们立时抖了三抖,连滚带爬地出去准备。没多久,暖炉、锦被、软枕便全都到齐了。
因榻上人还睡得熟,他们生怕把人吵醒了,惹得这位阴晴不定的祖宗不痛快,动作放得都格外轻,抖开锦被正要给人盖上,祖宗却突然伸手了。
内侍愣了愣,赶紧埋下脑袋把锦被呈上。
自小就养尊处优的人,便是幽禁之时,身边也不乏伺候的人,似这类穿衣盖被的琐屑,他从未自己沾过手,现在却亲自捏着被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给人盖好,仔细地掖好被角。
动作如是轻柔,袍角经过,甚至都未曾搅动空气里半片尘埃。
离得近了,女儿香幽幽渡来,钻入鼻息,捉摸不到的触感,却像长了手一般,似有若无地撩拨他心肺。
卫烬深吸一口气,提剑斩敌首都不曾慌乱的手,此刻却捏着被子微微发起了抖。
小姑娘生得好看,睡颜也格外赏心悦目。巴掌大的小脸陷在玉色夹纱枕上,犹衬肌肤瓷白。鸦羽色长睫搭垂,闭得紧了,还在细细打着颤,雨蝶轻扇蝶翼似的,一下一下抓挠着他的心。
卫烬眉心深深紧拧出三道皱痕,眸底霾云翻涌,临了还是叹口气,蹲下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盖在她眉梢,顺着侧脸柔腻的线条滑下。万千情绪积压胸膛,就要从指尖迸发,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骨血,可真正落下来,就只有那么克制隐忍的一点。
冰冷的触感透过肌肤钻进血脉,业火般炙烤着他的心。
两道紧蹙的眉到底是松了开,褪去凛凛寒意,化作满腔心疼融在叹息的语气中,“都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听说她患了风寒,他唯恐太医院的人捧高踩低,这两月一直盯着,隔三差五敲打一顿,给他们紧紧皮,免得他们不尽心。每日的公文都多到看不过来,可病历纪依旧一日不落亲自过目。
医了这么久,怎的还是病恹恹的?到底有没有好好吃药?
指尖滑至她莹润的檀口,唇形完美,唇珠娇艳欲滴,奇妙的触感与别处都不同,像烟火在荒芜的夜色中绽放,他不知不觉便留恋了许久。
脑海里有什么在怂恿,卫烬呼吸蓦地一顿,慌忙站起身,合眸深吐出一口气,安抚心头蹿涌的躁。指尖还留有那旖旎的触感,如丝如缕,勾缠人心。
寂静的夜色中,全是他汹涌的心潮。
动静闹太大,榻上的小姑娘许是听见了,又许是叫噩梦魇着了,皱起挺翘的鼻子,委屈地呜咽了声,越发蜷起身子。
小小的一团挤在榻角,声音细细软软,也不知在嘟囔什么,带着点哭腔,像只可怜的奶猫。
卫烬从没见过她这样,大脑一瞬空白。
万军当前都不曾皱过眉的人,此刻就只会错乱着手脚,在地心里打转。
泪珠挂在她睫尖轻闪,欲坠不坠,他的心也随之提起,牵扯着丝丝缕缕的疼。
手在袖笼底下攥了又攥,最后他到底是心疼,僵硬着背脊挨过去,坐在榻上,将人抱入怀中。
谁知平日乖顺的人,睡着了却这般不安分。也不知是不是不喜他这冷硬的怀抱,竟抻着小拳推搡起他来。
卫烬心生气恼,又更是担心她摔了,强硬地收紧臂弯,将人牢牢扣入胸膛,耳朵就贴着他那颗早已狂奔不已的心,严丝合缝,人这才老实下来。
卫烬终于松了口气,只是再这么抱下去,自己的心跳会把人吵醒吧?
忍了又忍,他起身想把人安置回榻上,她却忽然揪住自己衣襟,人还昏睡着,脸颊靠过来,云朵般柔软地依在他胸前。半点不介意那扰人清梦的心跳,更像是喜欢上了似的,隔着衣衫,本能地蹭了蹭。
嘴角一点浅浅的梨涡,几乎将他溺死在里头。
“三哥……”
她轻声唤。
因睡得迷糊,声音不自觉染上娇憨的鼻音,像裹了糖霜的蜜枣,甜腻得惹人心颤。
坚如磐石的手臂抖了抖,卫烬垂眸,漆深的眼里泛起些许恍惚。
她没得到回应,梦里还会恼羞成怒,竖眉改了口:“姓卫的!”
边说边捏起拳,气恼地照他胸口来了一下。
明明是打人的那个,偏生眼泪掉得也最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挨欺负的人。
边上的内侍早已被那一句“姓卫的”给惊到,这猛地再来一拳,火上浇油,他们更是骇得直抽气,腮帮子都快贴到牙根上。
想不到啊想不到,平时多么识大体的一个人,怎的睡着了,就成了这样?直呼天子名讳,还呼得如此粗鄙。
旁人也就罢了,这位是谁啊?
血洗了整个宫廷,还把自己兄弟当箭靶子活活钉在宫门上的人啊!这样对他说话,真不怕自己见不到明儿的太阳?
屋里一时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抖着肩膀,颤着腿,几乎立不住。
那一直沉着脸的某人,却是忽地笑了,没动怒,也没杀人,握住那只紧捏的小拳揉了揉,放在嘴边呵气,自己挨了打,却怕疼了她的手。
凛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霜寒尽消,渐渐染上真实的笑,像是春阳照在冰湖面,暖意融融。
三哥,姓卫的。
该是有三年没听她这么喊过了吧?
小丫头被家里拘束惯了,说话做事总是一板一眼,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几分女儿家该有的娇气。
彼时他太坏,逮了空就去逗她,不把她逗得面红耳赤,跺脚啐人,他便不罢休。
明明是在骂他,可那模样,他却回味了这么多年。
这声“三哥”,便是那时候自己逼她喊的。
倒也没有其他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她在自己心里和别人不一样,那她便不能和别人一样唤他“太子殿下”。
很幼稚,但他就是喜欢,好像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差别,天地都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太子,一国储君,世间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旁人都说他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被她一次次推开,那种惶惶不安,比打了十场败仗还折磨人。
那日没经她点头就贸贸然去请旨赐婚,说实话,他看似成竹在胸,可接过圣旨时,手是抖的。
是真的害怕。
害怕她会生气,害怕她会永远不搭理自己,甚至害怕到主动提出去校场历练,说是自愿认罚,实则却是落荒而逃。能拖一天不去见她,她便多一日不能拒绝,那至少,他们还是有希望的。
甚至在别人眼里,他们已经是夫妻。
哪怕她没承认,他也乐意这么认为。
那几日的煎熬加起来,可不比这三年经受得少。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天他鼓起勇气坐在她家墙头,是抱着怎样一种必死的心。表面云淡风轻,可心里却紧张到,手扒着她家的瓦,都快戳出十个大洞。
也永远不会知道,她那句玩笑般的“聘礼”,于他而言,是多大的欣喜。
当时细雪霏霏,他却看见春天第一朵桃花,就绽在他心上。
石惊玉问他怕什么?
能怕什么呢?
他是皇帝,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所有人都必须看他脸色行事。可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卑微的,怕她哭,怕她疼,更怕她转身离开,再也不理他。
这样很蠢,他知道,可是没办法。
她一皱眉,他便没了理智。
因为在意,所以不敢靠近。
因为喜欢,所以患得患失。
怀抱不自觉收紧,怀里人吃痛,微微嘤咛了声,卫烬忙松开些臂弯。但见那张明媚的小脸再次舒展眉眼,安然入眠,他才吁出口气。
缓缓俯下脸,凑到她唇边。
薄唇依偎进她香软的鼻息间,如梦似幻,他几乎克制不住。咬着牙,咬到牙根都快出血,这才勉强从那片温香软玉中抽身。抬起下颌,趁着夜色朦胧,佳人酣睡,他顺着早间自己没敢亲吻下去的位置,在她眉心蜻蜓点水般印下一吻。
嘴里嗡哝:“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好不好?”
唇瓣翕动,带着几分隐忍,恳求地接了句:“求你了。”
怀里人睡得太深,没听见,蹭蹭他胸膛,嘴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
他看着,眼底也落进了星光。
才这么一会子,月亮竟然出来了,水一般柔和地将他们裹挟,倒春寒的夜也有了几分真实的暖。
小禄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他是董福祥的干儿子,干爹领了别的差事忙活去了,剩他在御前伺候。说来也在养心殿待了有些时日,见过无数次这位冷血帝王生气发火,抑或是冷笑着取人性命,还是第一次从他笑意里看出温度。
可肩上的伤要紧啊!
迟疑了会儿,小禄硬着头皮出声提醒:“陛下,仔细龙体。”
卫烬恍若未闻,将怀里的人又拥深些,淡声道:“无妨。”
*
翌日姜央醒来,便是在一榻柔软的被窝中。
雾气轻灵,晨光熹微,博山炉里轻烟渺渺,燃着不知名的暖香,像是国库里的珍品。
姜央捏着被子,呆愣地眨眨眼,心头生出无限欢喜,将脸埋进去囫囵在榻上滚了一圈,忐忑又期待地从被头往外张望。
可屋子却空空荡荡,安静得好像根本没人来过。
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现在却有了,可见他是来过的,就这么走了?连句话都没留?
什么意思嘛!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不想见她……
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原本的喜悦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余空荡荡的怅然,跟这没有人气的屋子一样。
姜央起身去桌边,她带来的食盒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连位置都不曾挪过,到底是有多嫌!
委屈一下冲涌上来,直奔眼眶,姜央咬着唇,硬是不叫眼泪掉下,“你不吃,我自己吃!”
说罢便揭了盖子,却是愕然眨了眨眼。
剔红雕漆的屉子里,自己做的糕点已不翼而飞,只剩一枚玉碟端坐其中。精瓷边缘嵌满红梅,围簇着当中一座黄澄澄的小山。
全是剥好了皮的炒松子。
品相不佳的皆被剔除,余下的都是上上品,色泽均匀,大小一致。
像是有风从记忆深处刮来,带着少年斑驳又清晰的笑,再次霸道地响彻耳畔,温热心房。
“你可不许反悔!”
她不由忡怔住,渐渐,也低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