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好第一时间花在了惊讶上,错过了拒绝躲藏的最佳时机。老师的谈笑声越靠越近,她只能把两只脚钉在了原地。
阳春三月的晴天,有风温柔经过,吹动树叶沙沙作响。金色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抖落下斑驳片影。
心跳和着时间缓慢的流动变得又沉又重。
落在腰侧的那只手骨骼太明晰,苏好转动脑筋去分神——这棵老树已经有几十年树龄,周长约有两米多,除以圆周率3.1415926,直径超过半米……
她一边心算着,眼睑低垂,目光不知不觉落在徐冽近在咫尺的喉结上,看了一会儿,喉咙底慢慢生出口干舌燥的感觉。
这个念头刚闪进脑海,徐冽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苏好眨动眼睫,抬头看他。
徐冽微抬下巴,与她错开了一些距离,避免擦到她额头,视线落在她身后。
苏好从他眼里看到远处的花圃,那里花开得繁盛,一片姹紫嫣红,原本艳俗的花色被他黑漆漆的瞳孔润色之后好像叠了一层滤镜,沉淀出一种瑰丽的冷感。
她恍惚了下,回过神,周围已经听不见一丝声音。
苏好戳戳徐冽的肩窝,等他低下头,用唇语问他:走了吗?
徐冽动了动嘴:不知道。
苏好皱皱眉,探出半颗脑袋朝他身后望去,廊道空无一人。
“好了走了,”她松了气,一边推他一边吐槽,“你这裤子里什么玩意儿这么硬,硌死人了!”
徐冽一愣,眼底闪过一丝错愕,用投降般的架势飞快松手放开她。
苏好弯下腰,曲起食指和中指,叩了叩他的裤袋:“哦,手机,上课还带违禁品啊徐同学。”
徐冽:“……”
等有钱了一定买个不会乱说话的同桌。
*
跟徐冽分道扬镳后,苏好去食堂吃饭,半路接到陈星风催她的夺命连环call,一到食堂就见他摆起一张臭脸:“老子是你儿子吗白给你干活?给你占地理课的座,你他妈跑去上生物课,给你占食堂的座,你他妈磨叽到老子餐盘只剩了几粒米!”
文铭顺起陈星风的背:“风哥消气,其实你也没干什么活,都是我跟李貌百米冲刺占的座。”
李貌拧开一瓶饮料递给他:“风哥消气,你说的那种其实也不叫儿子,叫舔狗。”
“……”陈星风浓眉倒竖,“我舔你大爷!”
苏好在长桌边坐下,轻轻揉了揉耳朵。
以前也没觉得这些人吵,最近莫名其妙对这种粗暴聒噪的场面产生了一丝不适应。
她一手支起额角,一手用筷子尖戳着餐盘里的糖醋里脊:“大爷,我是去办正经事,别搞得我好像在不务正业。”
“就是!”苗妙揽过苏好的肩,“谈恋爱也是正经事,难道就不务正业了吗?”
苏好:“……”
“你瞎起什么哄?”苏好觑觑苗妙,“别人不知道我跟徐冽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
陈星风一愣:“什么意思,你俩有事瞒着我们?”
苏好叹了口气,撂下筷子。
被混混堵那事,她一直没告诉陈星风,怕这人气上头了乱来。
但她现在心里已经对嫌疑人的身份大致有数,就不顾虑了,把这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讲了她还徐冽人情,跟徐冽牵扯上绯闻的原因。
陈星风听完就是一声掷地有声的“草”,把附近几桌的女生吓了一跳。
文铭和李貌立马应援:“草草草!”
男孩子们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上一秒还在不爽苏好见色忘友,下一秒就跟她同仇敌忾起来。
“出这么大事你不跟老子讲?”陈风星气得牙痒痒。
“学校让我保密的啊。”苏好耸肩。
“你什么时候听上学校话了?”陈星风咬咬后槽牙,“你要早说,我给你们班翻得底朝天也得把人揪出来。”
“不用,我可能知道是谁了。”苏好咬了口酸滋滋的里脊肉,在嘴里慢慢地嚼。
尤欢欢和庄可凝这两人,本来就在她的嫌疑人名单排在前列,出板报前后,她当然有留意她们。
尤欢欢这人吧,虽然跟她算不上一边,偶尔也会耍些小聪明小心机,但还算无可厚非。
至于庄可凝……昨天傍晚颜料桶踢翻那事,本来苏好没往坏处想,可今天回教室一看,居然发现板报的绘画部分出完了。
以庄可凝的实力,要不是拼了老命哪能这么快,这是趁她不在赶着表现?
那也不怪她把人往坏处想了。
经此一事,再回想庄可凝之前种种举动——
虽然具体记不清了,但苏好隐约留了点印象:她被混混堵之后那个周日傍晚,庄可凝跟她提过出板报的事,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问她下礼拜有没有空。
现在想来,庄可凝当时或许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问她肯不肯帮忙,其实是在试探她的态度,试探她会不会对她产生了怀疑。
“谁?”陈星风拍了下桌板,“你给老子报名字,别以为是女的,老子就动不了她了!老虎不发威还真当老子hollekitty?”
尤欢欢和郭照刚好端着残羹剩饭经过这桌,手里餐盘齐齐一颤,又听见苏好冷静地说:“用不着你出马,我想好怎么办了。”
郭照挽着尤欢欢胳膊走出食堂:“陈星风不会在说我俩吧?我俩在生物课上说苏姐的那些话肯定被她听到了,你还说她纸老虎!”
尤欢欢手里餐盘在抖,脸上表情镇静:“不至于吧?”
“对我是不至于,我在苏姐那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你就不一定了,你本来就是她情敌。”
尤欢欢沉默了。
“要不你去将功补过,把庄可凝卖了算了!”
尤欢欢抿抿唇:“跟情敌打朋友的小报告,也太不上道了吧。”
“你还想和庄可凝好啊?我跟你说,刚才吃饭我一直在想,庄可凝到底干吗这么计较板报到底谁画。然后我记起来,当初高二刚分班,老班本来是让苏姐竞选宣传委员的。宣委跟其他班委不一样呀,不一定要求学习成绩拔尖,一个要画画好,一个要动员组织力强,苏姐就特别合适,但她懒嘛,不想搞,宣委就落在庄可凝头上了。”
“后来每月一次板报评比,我们班老比不过其他班美术生出的板报。人家有些班没有美术生也就佛了,但我们班有呀,大家就私下在说怎么不是苏姐当宣委,感觉我们班门面好拿不出手。然后果然,水粉板报那次,庄可凝hold不住,苏姐上了,我们班就拿了第一。”
“你看,庄可凝这么搞事绝对就是嫉妒苏好。你不觉得和这种嫉妒心特别强的人走得近很恐怖吗?”郭照叽里呱啦分析了一通。
“还有一件事我不确定……”郭照翻着眼回忆,“我记得刚升高二那会儿,庄可凝还挺文气,就放人堆里气质一点也不突出的那种,后来变得越来越跳,老跟男生混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之前我还没觉得,今天体育课下看她那样,突然发现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拧巴感,就好像你看小说,看到人设崩了一样!你说她这是在模仿谁呢?”
她们周围除了苏好,还有谁这么跳脱,随随便便跟男生打成一片?
尤欢欢对郭照之前那些话都是随便听听,听到这里,鸡皮疙瘩终于爬满了全身。
嫉妒本身并不可怕,只是一种人之常情。
可是优秀的人在嫉妒别人的时候,会想让自己变得更好,阴暗的人在嫉妒别人的时候,却想把别人拉下地狱。
*
苏好回到教室的时候,班上窗帘已经拉拢,教室里一片昏暗,多数人都趴在课桌上睡午觉。
庄可凝原本在座位上扎头发,听到后门传来动静,回头看了一眼,隐约辨认出是苏好,立马扭过去头。
今天体育课下的器材室里,徐冽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四个字。
好自为之。
比起长篇大论,这样四个字带来的未知恐慌更加让人害怕。
庄可凝故作镇定地整理起课本,几本已经整整齐齐的书来回倒腾,看起来有点滑稽。
苏好瞟了她一眼,又回头看了看板报,起身去了杜康办公室。
语文组办公室,徐冽站在杜康办公桌前,安静地听他问话。
“上午语文课看你好像不在状态,怎么回事,有什么心事吗?可以跟老师讲的。”
“没。”
“那是不是不喜欢老师的讲课方式?以前你在北城,语文课一般都怎么上?”
“……”
徐冽心底沉出一口气,想了想说:“我在解题。”
“嗯?”
“前一节是数学课,留了道竞赛题,我在您课上解题。”徐冽平平地说。
“原来是这样!”杜康放下了心,笑眯眯的,“我还说你怎么不听我课呢,那你早点告诉老师啊,我是不介意你们这些优秀的学生自主安排学习任务的,语文课目标达成了,把时间拿去分给其他科目完全没问题。那以后上课,老师就不管你了,你在底下做自己的事就好。”
苏好走到办公室门边,刚好听到这句偏心偏到西伯利亚的话。
她抽抽嘴角,喊了声“报告”。
杜康抬起眼,立马朝她招手:“来得正好,我刚想让徐冽回教室叫你过来,桑绵绵说你今早身体不舒服,怎么回事?是不是前一晚熬夜画画了?你这小姑娘,画起画来真是拼。”
苏好懒得解释,顺着杜康的脑补说:“是的老师,我仔细想了想,画画是我的本命,我希望有更多的机会可以练习画画。”
“现在还不够多吗?”杜康皱皱眉头,“我听画室老师说,你上学期为了把荒废的东西捡起来,一个通宵一个通宵地在画室熬,长身体的时候哪能这么折腾?”
一旁徐冽微眯了眯眼。
“老师,我说的不是时间,是机会。”苏好强调,“我发现每天对着画架画画,思维会有局限,我需要一些更广阔的天地,比如我们班的黑板。所以老师,我想当宣传委员。”
徐冽看了她一眼。
苏好回看她一眼,满眼写着“别误会老娘搞庄可凝可跟你没关系”。
杜康正发愣,没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流:“你上学期不是死活懒得当吗?”
苏好扬起下巴:“老师,女孩子是善变的,我现在死活都要当了。”
“本来老师是想着,我们学校一般一年换届一次班委,我们班这批班委上学期总体表现也都不错,这学期就连任下去,等高三再选举……”杜康顿了顿,看向徐冽,“哎,徐冽,你以前学校,班委是一学期换一届,还是一年换一届?”
徐冽缓缓眨了眨眼:“一学期。”
“为什么你们老师会一学期就换届呢?”
徐冽想了想:“给更多人展现风采的机会。”
苏好:“……”神他妈展现风采。
“这样啊,难道是我们学校教育制度太落后了吗?”杜康点点头,“那老师回头跟班长商量商量,不过苏好啊,老师不喜欢搞一言堂,你这画画的实力,老师确实非常认可,但庄可凝上学期一直兢兢业业,同样挑不出毛病,班委班委,最终关键还得过了班上同学那关,你明白老师意思吗?”
“明白,我愿意跟原宣委公平竞争。”
*
重新选举班委的消息很快在七班传开。
原班委班底基本都是各个领域拔尖的人才,文娱委员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体育委员田赛径赛指哪打哪,劳动委员扫地速度堪比专业钟点工,这些人基本都有连任意愿,那些蠢蠢欲动的同学一打听,见打不过,都偃旗息鼓了。
所以周五最后一节班队课上,参与竞选的人并不多,算是走了一波流程,原班委们一个个上讲台发表演讲,姿态都很放松,偶尔来几个踢馆的同学,也都报着随便试试的心态。
七班人瞧着瞧着就有点不明白,这个班委选举的必要性在哪里。
很快轮到最后一个岗位,宣传委员的竞选者上台。
庄可凝作为原班委,率先走上讲台,看上去异常紧张。
前边同学都是脱稿演说,随便侃几句,她居然还带了一份密密麻麻的演讲稿,郑重地在那儿一字一句念。
“上学期担任宣传委员期间,我一共组织完成了五期黑板报,在各项校级活动中……”庄可凝在台上细数了一遍自己的功劳,看上去像在拼命争取大家的印象分,讲了足足十分钟之久。
底下就有人看不明白了,咋滴她身后是有豹子在追吗?
直到庄可凝鞠躬下台,一个声音从教室后排响起:“发表完了?还有人没,没人我上了。”
众人回过头去,看见苏好一手端着调色盘,握着一把水粉笔,一手拎着满满一袋颜料罐站了起来。
听庄可凝演讲听得昏昏欲睡的人全都直起了腰杆。
“卧槽!”有男生带头喊,“上上上!苏姐上!”
坐在讲台边的杜康也笑着朝她招招手:“上来吧。”
苏好看了眼脚边提前灌好清水的颜料桶:“同桌,帮个忙?”
徐冽拎起颜料桶,帮她搬到讲台上,再走回座位。
苏好在讲台上摆开画具,边低头做前期准备边说:“我就不讲虚的了,给大家画幅板报画,需要点时间,你们在底下写作业就行。”
她三两下在调色盘上调好颜料,转过身提笔一扬,一道浓墨重彩的痕迹渲染上黑板。
底下有人迟钝地反应过来:“卧槽做啥作业啊还,未来大师在这儿给你现场直播画画呢,赶紧拿手机录啊!十年以后指不定能卖个彩礼钱!”
杜康听到这话咳嗽一声,往纷纷拿出手机的学生瞥了一眼。
大家收敛了点,在课桌上垒起厚厚一沓课本,找了个刁钻低调的角度对着苏好的背影拍摄。
苏好说“需要点时间”,但就是耽误了这么点功夫摆手机,黑板的四分之一都已经上了色。
苏好手脚麻利,拉着漂亮的侧弓步随时调整姿势和身体高度,左右手各执一支笔同时开工,嘴里还叼了一支不同型号的笔,时不时跟手上那两支轮换,起起落落看得人眼花缭乱。
“妈呀,我的眼睛是自动开了两倍速吗?”
“这在画画还是在打武术,看这手势跟看武侠片一样,草这笔真的不会飞起来吗?”
“笔飞不飞不知道,我感觉我要飞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好热血沸腾,像在看片一样……”
“你他妈怎么这么粗俗!你就不能说像在看奥运会吗?”
十分钟过去,画初露模样,底下有人看出点苗头:“咦,这板报主题是花?”
“是啊,你看教室后面。”
一群人回头望去,看到了庄可凝笔下的板报画。
这次主题选定“春暖花开”,庄可凝画了一片花野,粉粉紫紫堆了一大坨。
接下来的议论声因为考虑到当事人在场而变轻——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突然感觉后面这幅好俗好小家子气,色系明明差不多,为什么苏好的渲染这么好看,本来是很艳俗的颜色,被她一画那种高级的冷感就来了。”
底下人一边讨论,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上的画逐渐成形。
那是一幅俯瞰视角的山花图,全景铺满,气势大开大合,即便时间紧迫,苏好仍有余裕拿起小号笔刷快而轻巧地描绘细节。从最初恣意的挥笔到最后一丝不苟的勾勒,看得人心生艳羡又目瞪口呆。
这时候,没人记得这个女生成绩很烂,品行不端。
拿起画笔,她就会发光。
下课铃打响,苏好准时收笔,转过身来,拍了拍染上颜料的手,朝底下脸白如纸的庄可凝勾唇一笑。
画里山花烂漫,姹紫嫣红,而她站在画外神采飞扬,光芒万丈,眼底的张狂比春光还亮。
徐冽坐在座位上静静望着讲台上的人,心脏却一下又一下,重重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