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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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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里,岭南罕有冬季的海滨之城已经早早春暖花开。可惜中旬接连下了几天雨,南临中学校园里的玉兰花刚一盛放就被摧得七零八落。

淅淅沥沥的雨声搅得教学楼的考生心浮气躁了一整天,临近黄昏反倒雨过天晴,开了太阳。

耳边可算清净下来,苏好坐在教室北窗边,闲闲望着窗外,看近处围墙下一地狼藉的绿白花叶慢慢风干,远处宿舍楼沉浸在金煌煌的阳光里,潮湿的外墙从深砖红色一点点晾回浅砖红色。

“还剩最后十分钟,”监考老师背着手走下讲台,“我看有些同学已经开起小差了啊,别因为期初考难度不大就麻痹大意,答完了好好检查,看看答题卡都涂对了没……”

苏好瞟了眼手边一干二净的答题卡,掩嘴打个呵欠,慢吞吞拿起涂卡笔,还在思考拼什么图案来致敬正式开始的高二下学期,忽然听见后座传来一道女声:“于老师,这地上有张不知哪来的纸条。”

于霜眉峰一挑,走过来捡起苏好椅子腿边叠拢的纸条。

苏好余光朝下一扫,事不关己地继续涂答题卡。刚落笔,于霜敲响了她的桌板:“是不是你写的?”

苏好笔尖顿住,看向那张白色便签条,上面写了行潦草的连笔字——选择拿来。

已经停笔的考生们唰地扭过头来。

苏好的长相在南临中学的女学生里算得上非常打眼:皮肤像上好的甜白釉雪亮清透,每逢集体照必定单独过曝,唇薄而艳,又有一头乌黑的长卷发和一张巴掌样精致的脸蛋——光这几样,就算不细看五官,也称得上一句惊艳。

虽然很多女生私下议论苏好化了妆,但这不妨碍耿直的男生们认为“好看就完了政教主任吗管那么宽”。

所以很快有人认出了这张辨识度极高的侧脸。

后排不安分的几个男生躁起来:“这不是七班那美术生吗?叫什么来着?”

“南中一姐的名号都叫不上,这一年半光吃喝拉撒了吗你?”

“有你们什么事啊一个个?都老实答卷!”于霜人如其名,长了张高颧骨、尖下巴的刻薄冰霜脸,这一骂,底下屁都没敢再放一个。

“问你话呢,是不是你写的纸条?”她重新看向默不作声的苏好。

这期初考的考场上混杂了不同班级的学生,但于霜教过苏好语文,对她飘得可以去写病历的字迹相当熟悉。

苏好茫然地凑近纸条看了一会儿,双唇抿成平平一线,回头瞥向后座。

苏好长了一双内勾外翘的凤眼,眼尾狭长微微上扬,安静时看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懒散,定睛看谁时,却瞧得人心肝发颤。

后座的秦韵被这轻飘飘的一眼看得缩回了伸在桌前的脚,低下头去。

苏好扯了下嘴角,回过身遗憾地点点头:“是我写的纸条。”

*

同一时刻,教学楼西边楼道,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朝高二七班班主任递上名片:“那我就先回北城了,杜老师有事随时联系我,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高特助不用担心,也让程总放心去日理万机。”杜康身材微胖,面相和气,憨笑着指指身边白衬衫、黑西裤的少年,“我们会照顾好这孩子的。”

男人朝杜康点头致谢,临走又指指徐冽,补充了一句:“这身衣服还是程总的,可能不太合身……”

“校服有库存,一会儿就能领到。”杜康笑呵呵送走了人,这才转过眼,正面打量起面前斯文白净的少年。

或许是个头抽得高,这孩子的身板看着过分清瘦了点。

因为衬衣略不合身,他稍稍掖高了袖口,露在外边的腕骨和衣襟上方的喉结都比同龄男孩突出,整体骨架虽不窄,肩背轮廓线条却格外棱角分明。

好在腰杆直,有几分沉稳的气韵,瘦得不颓。

不过……杜康回想着,这孩子从踏进校园起好像就没笑过,不止没笑过,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这个年纪,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却没有被任何一样新鲜的事物引发好奇,似乎不单是性格内向的原因。

杜康暂时压下疑问,露出和蔼的笑来,拍拍他的肩膀:“徐冽,是吧?来,老师先带你在附近转一圈。”

徐冽点点头,跟上去走在他身后。

杜康一边侧头和他讲话:“这栋是高一高二的教学楼,同学们正在期初考,你来晚了点,不过没关系,可以把落下的三门卷子当作业写。”

“今天大家考语数英主科,全年级统一,考场按上学期期末考名次排,照成绩高低从一班降序排到十二班。这排法,是不是还挺有压力?”

徐冽点点头。

“南临这边的新高考是‘3+1+2’模式,走班制‘固二走一’,你从前选的是物化生传统组合,我们学校优势刚好在理科,年级里不少物化班。”

不管杜康说什么,徐冽始终只有点头这一个回应。虽然句句给了正面答复,看着挺听话,但未免太暮气沉沉了点。

杜康极力勾起他对新学校的注意,经过十二班考场时没话找话,用气声说:“虽说是成绩最不理想的考场,考风纪律还是不错的,瞧瞧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他话音刚落,教室里传来清脆的一声“啪”,像巴掌拍在桌板上的动静。

一个愤怒的中年女声随后传了出来:“你就是这么拿作弊迎接新学期的吗?”

“……”杜康脚步一顿,满脸牛皮吹破的尴尬。

徐冽的视线也终于成功被转移。

虽然还不如不转移。

于霜一眼逮着人,朝窗户外招手:“杜老师,来得正好,看看你们班苏好又做了什么好事!”

听见这个名字,杜康有种条件反射性头疼。

新高考启动后,美院对文理科的限制也相应取消,这位“头上长角”的美术生当初不肯走传统艺术生路子念文科,非选物化班,其他物化班班主任你推我让,都不敢收,只有杜康勇敢接受了挑战。

说后悔吧,倒谈不上。可说不后悔吧,他头上多出来的白头发也不同意。

杜康让徐冽在外面稍等。

教室里,苏好一手撑腮,一手转着手里的笔,还有兴致往外望。

角度逆光,分辨不清窗外人的脸,只看到一个笔挺的剪影。苏好刚眯了一下眼,就见对方背过身站远了去,估计是不想被围观——很多闲不住的考生都在往外瞄,尤其七班那几个,脖子伸得比鹅还长。

今早七班传开了一个消息,说这学期有位新同学要转进来。

转学生年年有那么个把个,本来也不是多稀奇的事,这回稀奇在,听说这位转学生临到开学前一晚才与校方联系打点相关事宜,也不知多大来头,在国外出差的校长竟然还为这号人特意赶了早班机回来。

又听说校长看了成绩档案,打算让转学生空降到半数清北苗子,大家挤破头也考不进的物化创新班,结果人家家长说:创新班啊?太苦了吧,让孩子在普通班随便念念就行啦。

“?”

基于这两点,不少学生已经对这位貌似背景很硬,成绩很狂,监护家长……暂时不好评价的神秘转学生好奇了一整天。

于霜一看这集体造反的架势,干脆叫最后一排学生往前收卷,抬抬下巴,让杜康处置苏好。

“交完卷的可以走了,出去安静点,不要影响其他考场。”于霜说。

“别啊,”苏好突然抬头一笑,“观众都走了,我这冤伸给谁看?”

正在收拾文具的考生窸窸窣窣交头接耳起来,不知谁嘴里发出看好戏的一声“哇哦”。

也有无心看戏的,刚走到后门边,就被角落优哉游哉摇着椅子的男生一脚拦住:“谁敢走?”

站到一半的几个学生哆嗦着又坐了回去。

“你还喊冤?”杜康拿起纸条看了看,板着脸问苏好,“这纸条不是你写的?”

“纸条是我写的,弊不是我作的。”

“站起来说清楚!”

苏好站起来,从杜康手里抽走纸条:“这是一张便签条,不是从考场里分发的草稿纸上撕的,那就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后门边那个拦人的男生吹了一声口哨,闭眼瞎吹:“说得好!”

正要鼓掌,被于霜一眼瞪了回去。

“可我们这最后一个考场的考生,”苏好掠了眼后座的秦韵,继续说,“进教室前得到过一些前边同学没有的特殊待遇,衣裤口袋都被检查过。那这纸条是藏在哪带进来的?”

秦韵低低埋着头,把答题卡和答题卷递给收卷的同学,仔细看去,手中的纸张在细微抖动。

“毕竟不是大考,检查难免有缺漏,”苏好拿起自己的笔和橡皮,“像笔管里啦,橡皮套里啦,不过我的橡皮已经拆了包装壳……”

秦韵咬了咬牙,慢慢伸出手去抓课桌上的橡皮。

“同学,”苏好猛一拍她的桌板,俯下身去,“你拿你橡皮干什么?”

秦韵浑身一抖,手僵在离橡皮几公分的位置。

边上一圈人齐刷刷看过去。

“哦,”苏好垂眼一看,把那块包了一层纸套的橡皮拿在手里掂了掂,“想给我举例?谢了,就是这种橡皮。”

她把橡皮拿近鼻端,语气带笑:“还挺香,这什么味道?”又拿起那张纸条闻了闻,“巧了,纸条上也有这个味道。这张便签条是我今早问前桌讨寒假作业时候写的,当时还没染什么气味,真奇怪。”

于霜和杜康一愣。

教室里哗地掀翻了天。

于霜接过橡皮和纸条嗅了嗅。

事实上不用多此一举,光看秦韵惨白如纸的脸就知道,苏好没有说谎。

于霜指着秦韵,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道:“你给我出来!”

“等等。”杜康虚虚拦了于霜一把,让学生们安静,提高声道,“瞧我这脑子,没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意思是,这位同学不知在哪‘捡’到我们班苏好问作业的纸条,‘偶然’带进考场,才‘不小心’引发了这场误会。我们班苏好根本没作弊,是吧?”

于霜点点头,脸色有点难看:“是这么回事。”

杜康笑得憨态可掬:“这我就理清楚了,那行,于老师,这位是你班上学生吧?你来问问情况。”他指指窗外,“我去带新来的学生了。”

“都散了散了!”于霜打发了其他考生,招呼秦韵跟她走。

秦韵嘴唇发颤地站起来,腿一迈差点来个平地摔,还是苏好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同学,小心点啊——”

秦韵根本不敢看她,被她掐着的那条胳膊好像软成了泥。

不知是不是为了亡羊补牢卖卖乖,她嘴里抖出一声:“谢……”

“以后别用带香味的橡皮了,”苏好却打断了她,顺着那句“小心点啊”往下说,“那种化学添加剂,影响小脑平衡和智力发育。”

秦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地走了出去,白色的校服衬衫湿漉漉地黏在后背,像是里边刚下了一层冷汗。

众人哄笑着朝苏好竖了个“牛逼”的大拇指,唏嘘了几声,作鸟兽散。

苏好把文具和考卷塞进透明文件袋,正要随人流离开,被杜康叫住:“你也给我过来!别以为这就没事了,抄个寒假作业抄得人尽皆知,看看你这像话吗?”

“啊,那我下次抄得低调点。”苏好嘀咕。

杜康捂了捂麻木的心脏,颤巍巍指着她:“你,跟我来领罚。”

苏好呵欠连天地和杜康往外走,刚才据理力争的精气神一扫而空:“杜老师,换个时间行不行啊?我寒假在美国集训,还没倒完时差,这会儿站着都能睡着。”

“还站着睡觉呢,你当你长颈鹿?净满嘴跑火车!”杜康觑觑她,“美国这会儿几点?”

“纽约时间凌晨三点多呢。”

“人家转学生也刚从纽约隔壁的新泽西回国不久,怎么不喊困?瞧瞧,不愧是清北苗子来的,这精神面貌就是不一……”

杜康一脚跨出教室,刚扬起骄傲的手指向徐冽,那根食指就弯折在了半空——

教室门外,徐冽曲着条腿站在那里,书包带堪堪勾在食指尖,后背斜倚着四方柱,闭着眼神态祥和,呼吸匀称。

走廊里,涌出考场的学生们勾肩搭背,人挤人地说笑,而他任四面过客匆匆,自岿然不动。

“……”杜康抄起手,微笑掩饰牛皮再次吹破的尴尬。

被俩孩子一前一后打脸是什么感觉?是这个班主任不想做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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