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独与青莺在下人相陪下到了东湖边。初冬的湖面,水虽浅涸了些,岸边芦草一片黄败,却也有水鸟拨蹼往来,较之春夏,另有一番苍凉之美。逛了半圈,青莺腿乏,苏世独虽还兴致勃勃要再继续往前,只见她走不动的样子,只好停下让她先歇脚。自己从路边拣了块薄石,朝着湖面打水漂玩。青莺和凝墨自养于闺阁,没见过石头打水漂,见她玩得漂亮,一打出去,那石块在水面接连跳跃数下才沉,大为惊讶,嚷着要她再来一次。这对苏世独来便如菜一碟,有心再露一手。拣了另块薄的石片再打出去,这回竟跳跃了十数下,溅得水花啪啪作响。不止凝墨睁大眼睛欢呼惊叹,连同行的李嫂子也夸了两句。正热闹时,湖岸的径之上,忽然疾驰来了几匹快马,转眼便到了近前。当先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华服少年,身后跟着个侍卫模样的人。
青莺听见身后动静,回头看去。见在此处碰到了陌生人。她虽不认得这少年,但既出现在这里,想来出身也是富贵。正要避到路边让路,不想那少年却勒马,看了眼正摆出架势要再打水漂的苏世独的背影,忽然道:“整天地以男人自居,我还以为如何不凡。原来学会的,不过是些七八岁顽童的玩乐之举。”
青莺听出他话里带着的讥嘲之意,一怔。苏世独也听到了身后这人的话声,一回头,见竟是太子赵无恙。两人四目相对之时,见他高坐马背,一脸倨傲地俯看自己,唇角边还带了丝若有似无的讥嘲之意。想来,他是因了前次宫中的那次误会,对自己还是余恨未消,这才连今日这样偶遇也不放过机会地讥嘲自己。暗中骂了句“气鬼”,心中的无名之火也一下升了起来。
赵无恙今天穿的是便服。苏世独见青莺不认得他,他也没自报家门,便不向他见礼,只挺起胸脯,同样倨傲地扬起下巴,盯着他冷冷道:“你会的,我也会。只要你划出道,我就敢跟你比划!谁输,谁乌龟!”
青莺没想到苏世独这样竟便与这偶尔遇到的少年了起来,怕出事,忙过去扯了下她的衣袖,正要劝她,一个侍卫已经喝道:“大胆,竟敢如此与太子话!”这才知道了马上这少年的身份,竟是当朝太子,一时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时,叫她更惊讶的事发生了,见那太子竟不以为意地摆了下手,然后眯起眼盯着苏世独,道:“臭丫头,今天要你当定乌龟!先瞧瞧你会不会骑马!”罢转头对着个侍卫道,“把你的马给她!”罢挽住座下马匹的缰绳,转了个向,便往前头飞驰而去。
苏世独勃然大怒,见那侍卫还呆愣着不下马,过去一把强行扯下了他,自己翻身稳稳坐上马背,夹紧马腹朝着前头已经远去的赵无恙便纵马追了上去。剩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等湖边道上前头那两匹快马的影子越来越,最后被一片密林所挡,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那侍卫没了马,却也不敢就此撇下太子,顿了下脚,拔腿便追了过去。
青莺这边,因今日徐若麟也在,所以带的人不多。方才跟过来的下人就丫头凝墨和嘉木院里的李嫂子。此刻见苏世独这样独自追着太子去了,看她临上马前的表情,便如要操刀杀人一般,哪里放心得下?不等青莺开口,李嫂子吩咐凝墨守着青莺,自己便也去追了——好在她身子壮实,不至于走不动路。
青莺和凝墨在原地等了片刻,翘首张望,一直不见有人回,心中渐渐焦躁起来,怕万一苏世独不慎触怒太子,这便不是件事了。想了下,还是决定先循原路回去找兄嫂,把事情告知他们。
她想妥,便与凝墨一道转回去。两人几乎是跑着快行,没片刻,青莺便气喘吁吁,见凝墨还行,便停下了脚步,一边喘着气,一边打发她道:“你比我跑得快,你别管我了。先去找我哥哥嫂子吧,世独的事要紧。”
凝墨见这里快近后禅院了,还清静,不似前头人多。且不远处便有知客僧在。哎了一声,转身匆匆而去。
青莺扶腰停下,等气息匀了些,独自继续往寺院方向去。出了东湖禁苑,经过一片竹林夹绕的道往后禅院去时,忽然听见侧旁竹林深处传来一阵男人低声话的笑声,不禁顿住了脚步——这声音,她十分耳熟,正是自己的三哥徐邦瑞。
徐邦瑞向来混,话又不经脑子。只也算眼中有这个妹妹,有时甚至会给她从外捎带胭脂水粉什么的,所以青莺从前看不过去他的作为时,才会开口他,只每每会被他气哭。见他今日也到了这里,凑巧又这样碰到,心中一喜,正要出声喊他帮忙,林子里竟又随风传来了女子的嗔骂声。听见那女子道,“好个厚颜无耻的三少爷!先前便假意与我哥哥走得近,求他替你传信,见我不理,今日竟还这样巴巴地追到这里。你羞也不羞?”
那女子虽在嗔骂,只最后的语调却拐着弯地上扬,分明是调笑的意思。
青莺知道自己哥哥一向风流有女人缘,却没想到会这样被自己撞到。不知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听她方才话里的意思,不像是秦楼楚馆里出来的,竟更像是哪家的闺秀。原本便因了走路腿乏,此刻一紧张,更是连腿脚都打结了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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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竹林里头的男女,正是徐家三少徐邦瑞和初念的堂妹初音。这初音人长得美,与初念原本有几分的相似,眉眼却又比初念多了几分风流妩媚。徐邦瑞自无意撞到了她,两人眉眼来去,最后又得她一方无情还似多情的遗帕后,人便心猿意马了起来,自此莫自己屋里的香钿雪晴几个通房,便连外头那些脂粉莺燕也勾不住他了,心心念念只想着如何将她弄到手——她又是个世家姐,不比那些低下的女子,更让他觉得期待。这两个多月来,便一直挖空心思地去勾她。自己没机会直接见她,便结交了司家二房的儿子司继昌,因是同道中人,两人很快熟交,知道他对自己妹妹的念想后,不怒反暗中窃喜,觉得妹子嫁不了徐家的大爷徐若麟,能嫁给三爷也不错,便睁只眼闭只眼地暗中替他传递信物。
初音年纪虽不大,却天生继承了其母黄氏的狡黠,于御“夫”之道,可谓无师自通。徐邦瑞的皮相正是她所喜的,所以虽也隐约听过他的风流,却并不以为意。自信凭了自己的手段,往后屋里决不至于没有章法。所以当日这才假意装作不心遗了帕子勾他上钩。事后没多久,便果然得他回应,从自己哥哥那里收到他私递的信物。心中虽窃喜,却知道男人,尤其是这种风流男人,定要压一压他性子的道理。故一直不予理睬。她越端,徐邦瑞便越上心。加上又从司继昌那里“偶然”得了她做的几阙闺词,婉转哀怨,细细品读之后,更是浮想联翩,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能解她心头愁绪的知音人。左盼右盼,终于盼到了冬至日将至,早数日前便特意治了一席请司继昌,恳求他今日无论如何要将妹子带出来一见,好叫他有机会向她一诉衷肠。司继昌假意拒绝,被徐邦瑞拦住不让走,尽了好话,又发下了定要娶她为妻的毒誓,司继昌这才勉强应了下来,于是这才有了方才青莺听到的一番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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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妹妹,哥哥我为了今日能见着你,连着数夜睡不着觉,连脸皮都舍了不要……那边景致瞧着不错,咱俩过去逛逛……”
风中又传来自家哥哥的调笑声,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似正往这个方向来。青莺吓得心怦怦直跳,提了裙幅,转身不辨方向地便飞快奔逃而去,唯恐慢了被发现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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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世独打马追赶前头的赵无恙。他的那匹马,比自己身下的这匹要神骏,任她怎么追,也是追赶不上。反倒见他似乎戏弄自己。距离远了,便故意放缓马势。待她追近,又纵马抛下她,风中都能听到他传来的得意哈哈笑声,压住心中愈发升腾的怒火,只咬紧银牙紧追不舍。两人这样一前一后绕着湖畔直奔了数里的地,最后到了一条断头路前,赵无恙才停下了马,转身等着苏世独。
苏世独很快追到,停马离他十数步外,四顾了下,见前方是片莽莽野原,身侧是一望无际的湖面,远处的护国寺在山林掩映之下,若隐若现,四下里静悄悄的——倒是个教训人的上好场所,哼了一声,冷笑道:“太子殿下,你仗着马快把我甩在身后,赢了也不算你的本事!”
赵无恙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双手抱胸,“你倒是,你要比什么,随你便是!”
“刀剑弓箭,随你选!”
赵无恙哂笑,将自己腰间的佩剑解下抛给了她,赤手朝她道,“来,来,见你第一天起,你便牛气冲天的。我倒要瞧瞧,魏大将军的后人到底有几斤几两重!”
苏世独见他话时,面上神情惫懒,分明是轻视自己,甚至侮及自己先人,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恨不得把眼前这人的脑袋直接按进水里才解气。却强忍住了,哼了声,抛掉他投来的剑,看了下路边,过去从一棵已经快落尽叶子的树上折了两根童臂粗的枝桠,拔出他的剑削去分叉,将其中一根丢向了他,这才冷冷道:“魏大将军的后人到底几斤几两,你马上就能见分晓了。只是有句话,我先前头。你是太子殿下,我是惹不起的。万一比武输了耍赖,又或是被我所伤,回去了想着报复,我此刻便自愿认输,省得惹祸上门。”
赵无恙本想赤手对她手中的剑。见她弃剑不用,似乎为公平起见,还特意弄了两根树枝,正有些惊讶,现在听她又这个,忍不住也冷笑了起来:“你当我是什么人?你放心,我今日便是被你戳出了一个窟窿,回去也绝不会提你半句。倒是我也有一句话要。若你打算输了便回去再向我母后告状我欺负你的话,我此刻便也认输。”
苏世独咬牙道:“前回便不是我告状的!我提都没提!”罢不再开口,握紧手中树枝,朝他当头便劈去,被赵无恙抵住,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这样吧,比武总要有个彩头。先前我听你谁输谁乌龟?这也太空泛了。我倒有个建议。谁输了,往后就要乖乖听对方的话。比如你输了,以后我叫你往东,你就不可往西。我叫你笑,你就不能哭。你可敢应?”
苏世独娇斥一声,“等你打赢我再!”
他两人手执木棍,转眼便乒乓往来了十数个回合。
苏世独虽是女子,却隐然有先祖魏弦玉的风范。才十五岁,个头比一般女子已高出不少,身材健美,且力气不,加上她父亲自便请了名师教她,她自己又刻苦,拳脚功夫自然不弱,甚至可以,不在赵无恙之下。赵无恙原本以为很快便能搞定她,没想到她肃穆起来后,竟一板一眼,舞得手中一根树枝虎虎生风。自己起先托大,一不心,肩膀竟被她啪地狠狠砸了一下,这若换成刀剑在手,还不立刻挂彩?见她望着自己冷笑,登时面红耳热,这才收起原先轻视的心思,紧紧盯着她的身法。很快两人又过了数十招。赵无恙毕竟是男的,武功出自徐若麟的教导,最主要的是,他有战场经验,终于略微占了上风。瞧准她一个步伐不稳时,立刻出手,啪一声,击在了她的手腕上。苏世独虎口一麻,手中的树枝便被他夺了去。怒叱一声,握紧拳头正要迎面锁他咽喉,赵无恙又岂会给她反攻的机会,手一抬,棍尖便抵住了她的咽喉。
苏世独身形一顿,那只握拳的手便滞在半空,进退不得。
赵无恙见她缓缓放下手,神情沮丧。这才晓得她的厉害,暗中呼出一口气,暗道侥幸。一时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视线无意落在棍尖之上时,再次习惯性地移到了她的胸口。
苏世独自从那回与初念夜话过后,便没再绑着胸口。此时虽仍着男装,但胸前的那片鼓起却显而易见。见赵无恙的视线又落到了自己胸口,梭巡几下,目光里再次露出她熟悉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整个人便绷紧了,不自觉地挺起了胸,怒视着他。
“你这里……怎么忽然又大了?”
赵无恙仿佛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视线仍停在她身上,用木棍轻轻戳了下她的胸脯,粱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然后挑起一边的眉,轻佻地道。
苏世独一张俏脸登时涨得血红,咬牙道:“爷我这里,本来就这样大!关你什么事!”话音未落,一把抓住那杆仍抵着自己的木棍,方才一直未松的右手拳头便猛地朝他面门砸去。砰一声,赵无恙立刻被打得侧过了脸,鼻血直流。
赵无恙有发懵,摸了下脸,见沾了满手的血,瞪着她不可置信地道:“你个野丫头,都比完了,你竟还敢这么打我!”
苏世独冷冷道:“我并未倒下,何以比完?再了,爷我打的就是你!无耻之徒!”
她方才受辱,此时气头之上,竟勇猛异常。劈手便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木棍。赵无恙另手此刻正捂住自己鼻子,猝不及防之下,被她迅雷般啪啪两下,还没看清怎么出的手,便被重重击到了大腿的外侧。疼得他直跳脚,待要怒骂喊停,苏世独已经闪到了他背后,冷笑道:“太子爷,你就好好地凉快下吧!”罢抬起脚,使出全身力气,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臀上。赵无恙收不住势,整个人朝着数步外的前头的湖岸扑去,踉跄到了岸边,眼见就要下水了,好容易稳住身形,不想被人在背后轻轻一推,再也收不住势,噗通一声便扑进了水里。
岸边水很浅,不过到他大腿,不妙的是,附近一带都是芦苇滩,水底是很深的淤泥。赵无恙下水扑腾几下,等站稳了脚,发现自己双足已经陷入淤泥,转眼便没至腿。急忙要发力挣脱,不想勉强刚抬左腿,粱腿却陷得更深了,已经没到膝盖,水也一下淹到了他腰间。
“太子爷,怎么样,认输了没?”
苏世独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站到岸边他身前,学他先前的样,用木棍棍尖戳了下他胸口,然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吟吟地道。
赵无恙也顾不得还在留血的鼻子了。他知道这种泥沼地,自己越是发力挣扎,下陷得便越快。立刻不再动了,只阴沉着脸,盯着她道:“臭丫头,还不拉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