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穿好衣服。
此时早过了元宵,时令虽入了春,却仍冷得透骨。天边挂着的一弯霜月也只发着清冷的素光。
因是在旁人家中,也没照守孝的规矩来。苏家丫头送来什么,她便穿什么。只估计事先也被徐若麟提过,衣物里并无大红鲜艳色的。此刻身上里头是套淡紫对襟的云缎扣身袄裙,外头披了件织锦镶毛带昭君帽的斗篷。拉了帽戴在头上后,便请庄子里的丫头提了灯笼在前头带路,往徐若麟住的地儿去。拐了几个弯,穿过两个庭院后,丫头止住步,指着前头一道开着的庭门,道:“那位爷,就住这里头。”
初念道过谢,拉紧身上的斗篷,压住仿佛越来越快的心跳,暗暗呼吸一口气,缓缓朝那门而去。脚刚抬上庭门口的如意踏垛,立马便看到徐若麟背对着自己坐在天井台子边一株老梅旁的鹅颈栏杆侧,背靠着根廊柱,双腿随意架在栏杆上,正举起手上酒杯,瞧着似要往嘴里送去。
离苏世独到自己那里,已经过去至少一刻钟了。照姑娘的话看,她在喝那几杯酒前,他便已经在此了。见他竟真没完没了,初念心中忽然升出一股无名之火,飞快地便到了他身后,在他再次举杯之时,劈手夺过,一把便掼在了地上。
徐若麟方才是听到了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只也没怎么留意,以为是下人过来。冷不丁手上杯子被人夺走,噗一声丢在廊子外的泥地里。借了廊子上悬着的灯笼光抬眼看去,这才发觉竟是初念过来了。此刻正站在他身侧,瞪着眼在盯自己。一张脸虽被带了毛边的昭君帽遮住了大半,却也遮不住眼睛里冒出的气恼和不满。
“是你——”
徐若麟没有掩饰自己此刻的惊讶,从栏杆上慢慢放下了腿,站了起来。忽然打了个清晰的酒嗝,朝她略微窘迫地笑了下。
初念的眉头皱得更紧,伸手端起边上那个酒壶晃了下,发现里头不但只剩了底,而且壶身摸着冰凉。再也压不住心中的不满,道:“你自己不爱惜身子就算了,旁人也管不了你,干嘛还拉着人家姑娘喝?这么冷的天,你让她喝冰酒,她身子受得住吗?”
徐若麟仿似无奈地摸了下额头,随即解释道:“你别误会。不是我拉她喝。是她自己路过,嚷着非也要喝。我见她像男孩,便也没拦。但只不过三两杯,便阻了她……”
初念哼了一声:“她已经醉倒了!此刻就躺我那里睡过去了!瞧你干的好事!”
徐若麟沉默了下来,片刻后,终于低声道:“我晓得了。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让她喝了……”
初念方才啪啪啪地了那么多,见他态度这么软和,便似一拳出去落在棉花堆里,一时借不到力了,心里头痒得最厉害的那句话,始终却是不出来,只好跟着沉默下去。
一阵夜风卷过,刮断了那棵老梅树上的一截枯枝,啪一声折断,被惊得猝然抬眼,才发觉他正低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两人隔得又这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呼吸里带出的酒味儿……心跳忽然便乱了个节拍,立刻后退一大步,仓促地道:“我过来是想跟你,我已经好了,明日便可走了。”罢急忙转身,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要追来咬她一口似的。
徐若麟哦了一声,望着她背影,忽然慢悠悠地道:“我今天该换药了。可是到此刻还没换……”
初念脚步微微一停,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仿佛挂了丝漫不经心的笑,便有些生硬地道:“那你为什么不换?还在这里喝酒?我去叫人过来伺候。”
徐若麟脸上的笑似乎更浓了,大喇喇地道:“我要你帮我换……要不然就算了,我懒得叫人来折腾。”
初念惊骇于他这种近乎撒娇般的威胁,或者恳求?心噗噗地跳个不停。正还愣怔着,看见他已经转身,道:“那就算了……反正也死不了人。慢慢它自己总会好起来的……”
她怔怔望着他的后背,脑海里忽然闪现过数日前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带她潜出福王府,在她耳边低声问她怕不怕时的情景,心便一寸寸地软掉了,最后仿佛一滩春融的池水,连用手捧,恐指缝也兜不住那滴滴的清软与纤秾……
她不是感激地帮邹从龙包扎过伤口吗?也不是没帮过他……不过再一次而已,又能如何?
“等等,我帮你吧。”
她咬了下唇,终于这样了一句,然后在他蓦然回头,仿佛有不敢相信的目光注视之下,低头往里而去。
屋里的灯亮了起来。他打了好几次的火石,最后才着了的。
她站在一边,看着他取出伤药和绷带,褪去衣裳,赤着半边肌理分明的上身,坐到了一张椅上,然后把目光默默投向了她。
她褪下斗篷,挽了袖子,净了手后,目不斜视地到了他跟前,微微俯下-身子,伸手出去解他臂膀和肩膀上的旧绷带。
露出的伤口比先前收敛了些,瞧着却仍是狰狞。她压住那种仿佛感同身受般的疼痛,心翼翼地用块蘸水拧过的干净巾子轻轻擦拭伤口周遭的皮肤,然后轻轻地再次抹上药膏。处置好臂膀,再处置肩伤时,终于忍不住,一边轻巧地动着指,一边低声埋怨道:“你的伤口这么深,才过去几天,怎的就想到去喝酒?都这么大的人了,为何还不会照料好自己?仗着年轻体格好,想什么就来什么,万一落下根儿,等老了,后悔也就晚了……”
昏黄的灯火中,她如玉的一双素手被浅紫的衣袖遮覆至腕,微微俯身靠过来时,灯影将她的一张脸庞照得不出的柔美与恬静。窗边,如水般的清冷月光正默默洒下。徐若麟看着她在自己身前这样忙忙碌碌着,听她絮絮叨叨地话着,鼻息里有来自于她的暗香在隐隐浮动……霎时,仿佛陷入了一个幻境,就仿佛她是他的妻,正在因了他的不听话而不满地埋怨着……
“好了,”初念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伤处,裹好最后一圈绷带,打了个结,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伤没好之前,不准你再喝酒了……”
“娇娇。”
她正要直起身子,忽然听到他这样轻声叫了自己。一怔,终于把目光转向他,视线相触时,心忽然一跳。
徐若麟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不知道是灯影还是他先前喝了酒的缘故,双目隐隐发赤,里头有什么闪亮的东西,仿佛正在暗暗地流涌。
她的手微微一僵,下意识地便飞快从他肩头处缩回。
“好了,我该走了……”
她甚至忘了去拿那件刚才脱下挂在一边的斗篷,仓促便转身,脚刚抬起,还没来得及落地,徐若麟已经抓住了她那只刚替他料理过伤处的手,轻轻一扯,她便不由自主随了那股力道一下跌坐到了他的腿上。下一刻,已被他紧紧抱住。
她惊骇地用力挣扎时,觉到他凑了过来,在自己耳畔低低地道:“娇娇,我想抱你……让我就这样抱下你,只抱一下……”
他丝毫没有掩饰他话里带出的那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之意。初念觉到一阵热气随了他的话声温温地扑洒到她的耳垂和脖颈里,敏感的肌肤立刻泛出一层细的颗粒。
徐若麟觉到了她的迟疑。对她的那种渴念此刻便如脱缰野马,在他混合了酒精的血液里肆意奔流——他是男人,自然清楚酒后失控不过是句拙劣谎言。但是这一刻,他却只想在这句谎言的纵容之下,把她牢牢禁锢在身边,永不许她脱身离去。
他箍住她腰身的那只臂膀收得更紧了,粱手,也已经包住了她的一侧脸庞,略糙的拇指指腹几乎是焦渴般地扫过她细嫩的脸颊,用一种略带强迫的力道,将她的脸扳向自己,随即,低头便轻而易举地含住了她的唇。
初念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彻底惊醒了,极力闪避,却始终脱不开他来自于他唇舌的追逐。她的鼻息里,满是来自于他的浓烈气息。当唇瓣被他驾轻就熟地轻易开,唇舌亦被迫着与他绞缠在一处,承受着来自于他的彻底占有之时,记忆深处里的某种熟悉感也瞬间释放了出来。
她终于被一种深深的恐惧牢牢地攫住了。
与依恋从来就是双生不离的对这个男人的不满、敌视、甚至厌恶,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放大,到了最后,却只化作恐惧,随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被禁锢在他怀里的身子,也开始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起来。
徐若麟与她相贴的脸被她的泪濡湿了。终于松开了她的唇舌,却没放开她,只是改为吻去她沿着面庞垂落的泪珠,将她抱得更紧,仿佛哄孩子一般地轻轻拍她后背,然后在她耳畔柔声地道:“娇娇,对我好些好吗?别怕,我会护你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