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
没等走在身边的魏时回答,魏宁自顾自地接着说,“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我看我也是被最近这码子事搞得也有点神不隆冬(神经质)了。”
魏时眼神闪了闪,“宁哥,其实――有件事我没告诉你,这个――”他举起了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颜色红得发黑的“蚀血菌”,“会导致人产生幻觉。”
魏宁顿时伸出手去,啪地一声打在了魏时的后脑勺上,“我草,你不会早说啊,害得我还以为是自己真见鬼了,都快吓破胆了,说,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瞒着我,就等着看我笑话?”
魏时一脸谄笑,“宁哥,哪能啊,‘蚀血菌’这东西,是我早先在一本旧书上看来的,我还以为是那书上写出来糊弄人的,哪想到世上还真有这东西,还就长在我们魏庄的坟场里,我这不刚想起来就立马过来找你了。”魏时一脸“我够兄弟够义气吧”的淫|荡表情。
魏宁冷冷哼了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不管怎么说,魏时这及时雨一样的解释,让他沉重的脚步轻快了不少。确定了不是自己见鬼,也不是自己脑子有问题之后,魏宁自嘲了一把,果然只要回了魏庄,就不得安宁。
不过,为什么在幻觉里,他什么人都不想,只想到那个人?
难道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办了场阴婚,自己潜意识里还真把这当回事了?
回了魏庄,在分道扬镳的时候,魏时告诉魏宁,到了白天过去找他,要把那道解药配齐了还得费一番功夫。
魏宁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魏惜家的大门是虚掩着的,从门内透出一点黯淡的灯光,魏宁走过去,放轻了手脚把门推开,刚进门,一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了他面前,魏宁吓得倒退一步,差点叫出了声。
“阿宁啊,回来了,妈等你一晚上了,去了这么久,还怕你出事了。”那张看起来极其渗人的惨白脸上抹了个殷红如血的红嘴唇,开开合合地说了一句话。
是魏三婶,这大半夜的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厉鬼一样是做什么?魏宁被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偏偏还说不得,只能苦笑得擦了把脸,“没事,路上耽搁了点时间。您怎么还没睡?这都半夜了,怎么还打扮得这么――齐整?”
魏三婶扶着门板,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好看不?”
魏宁一噎,违背良心地点了点头,憋出一句话,“好看。”
魏三婶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上全是白色粉末,齐刷刷地掉下来,“好看吧?我也觉得好看,这脸,鬼神看了喜欢得很,那些下三滥的东西就不敢找上门,阿宁啊,去睡吧,明天我还要带你去魏七爷家改族谱,去睡吧,唉――”
魏宁一动也不动,看着魏三婶单薄的身体消失在门后。
寡妇门前是非多,汉子眼馋心里慌。
魏宁突然想起了这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估摸着也是魏庄的那些喜欢闲言碎语的老人说的。魏宁还记得,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那些暧昧难懂的神色。魏宁小的时候,也和庄子里一些孩子打过架,他们口里说的那些关于魏妈妈的污言秽语、抹黑造谣,让魏宁怒火上冲,像头受伤的小兽一样撕咬着对方,边上人拉都拉不开。
魏宁他妈会找过来,劈头盖脸骂他一顿,让他跟那些孩子道歉,魏宁死拧着不肯低头,魏宁他妈也没办法,只好自己说些好话把事情带过去。
等到回了家,关上门,魏宁他妈就会抱着魏宁,默不作声地哭,“下回别打了,让他们说去,这些嚼舌根的会有报应的,你越是把他们说的当回事,那些人就越来劲,你不理他们,他们没人接着,反倒是没兴头,懂了吗?”魏宁他妈哭完了,擦干眼泪,跟魏宁说。
魏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还是不太懂的,但是他至少明白了,自己一定要听话,不然妈妈会哭,而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要保护她。
魏三婶疯疯癫癫的几句话,让魏宁那些不好的记忆全都浮了上来,虽然还不确定是真有这事还是乱想出来的,他还是心里一阵暴躁,想发火却不知道冲谁而去,只能怏怏地一拳头砸在墙上,回了那间新房。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一大早,魏三婶做好了早饭,带着魏宁往魏七爷家走去。
此时,山谷里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开,似有若无地弥漫在四周,粗大的槐树安静地立在路边,有风吹过,卷起雾气缓缓地漫开,周围有露水的“滴答”声传来,两旁的山并不高,看起来却沉重得像要压下来。
走了一会儿,裤脚就被打湿,那座木桥从雾气中现了出来。
隔了十几年,魏宁的脚再一次地踩上了这座木桥,木桥发出细细的“嘎吱”声,桥体轻微的摇晃,在清澈的,弥漫着水汽的溪面上,放出了一个倒影。
溪水失去了白天的清澈,暗沉沉的。
魏宁看了一眼就转过头,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因为靠近了山里,越走雾气就越浓,幸好,他们脚下的是一条铺着石板的小路,不用担心迷失了方向,走了约摸十几二十分钟,终于看到了一栋屋子。
那屋子外面围着一道木桩子打成的围墙,围墙上爬满了绿色植物,像把整个房子都要盖住了一样,打开了院门,院子倒是不大,里面没种花没种草,只种了一点葱、蒜、青菜,另外搭了个黄瓜棚子。
魏七爷就站在棚子下,正不知在做什么。
魏三婶进门就喊了一声,“七爷,早着啊。”
魏七爷听到喊声,慢腾腾地扭过头,他双眼无神,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似乎从来没梳洗过,看起来脏得很,佝偻着腰,干瘦的手捂着嘴咳了几声,“咳――咳――来了啊,进屋。”说完,他就先往前走带路。
魏宁长这么大,也没到魏七爷家来过几次。魏七爷一家住得比较远,和魏庄其他人关系也并不亲近,久而久之,大家除了有事的时候,都不会到魏七爷家坐了――这“坐”是魏庄人的说法,也就是到你家去耍一下的意思。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走出来,看着魏三婶和魏宁,把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脸色有些不好,冷冷地丢下一句,“你们坐,我去泡茶。”
魏宁知道魏七爷是有过一个儿子的,不过他儿子年轻时候不学好,一定要娶个外省来的女人,把魏七爷气得够呛,魏七爷这一支从在魏庄扎根那时候起,就只在方圆百里之内婚配,超过百里的,一概不许,偏偏魏七爷那个儿子也是个犟脾气,看他爸死活不肯松口,一气之下,就和那女人私奔了――私奔这是魏七爷的话,现代社会了哪里还用得上私奔这种词。
魏七爷的儿子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一晃眼,快三十年过去,还是杳无音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魏七爷让魏三婶和魏宁在堂屋坐下。
从堂屋里的摆设可以看出这里曾经的气派,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早就老旧不堪。堂屋正对门那堵墙上抠出了一大块,立了一个神龛,是用细木精心雕琢而成的,像小庙一样的东西,当中供着祖宗牌位,前面放着两个大香炉子,里面盛满了冰冷的香灰,除此之外,就是前面一个长条的案桌,几排雕花椅子胡乱摆着,有些漆面碰掉了。
魏宁一踏进魏七爷家的大门,就觉得这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死沉沉的老气。
也许是没有年轻人在家的缘故吧――魏宁心里掠过一个念头。
神龛上放着一个木盒子,魏七爷把那木盒子拿下来放在案桌上,打开盖子,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本册子,这就是族谱。
魏宁看了一眼,那族谱用的是古式的写法,竖条繁体,密密麻麻的,也看不大分明,魏七爷枯瘦的手指翻到了后半部分,在上面一条一条地察看着,最后,终于找到了魏宁的那两个字,“就是这了。”他嘶着声音说。
魏三婶正经危坐,留下岁月痕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听到了魏七爷的话,就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魏七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喊了一声,“老婆子,把笔、墨拿起来。”
那个躲在厨房里的魏七奶奶一摔门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东西丢在桌上,看来是一早就准备好了,态度不是很热情,魏七爷脸色一沉,被自己老妻当着小辈落了面子,用阴鸷的目光瞪了魏七奶奶一眼,本来气焰还挺高的魏七奶奶,立刻软了下来,转头瞪了魏三婶和魏宁一眼,走了。
魏宁一脸的莫名其妙,这都十几年没见过了,怎么得罪的?他怀疑地看向魏三婶,魏三婶眼神发直,脸上还有些没有抹干净的残粉,看上去像一副过了水的画,油墨重彩全都化了开来,狼藉不堪。
魏七爷先在魏宁的名字下划了一道横线,再翻过来三页,找到魏惜的名字,他的名字被圈了起来,做了个记号。魏七爷在魏惜的名字旁把魏宁的名字填了上去,两个名字并排而列,他手里的毛笔一动,那个圈又扩大了些,把魏宁也圈了进去。
魏宁眼睛一花,似乎看到一根手指在那两个字上面轻抚而过。
浓重的墨,桎成了一个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