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 呜呜吹着,军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瑶英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挣开了锦被, 觉得有点冷了, 伸出双臂,翻个身,指尖够到什么东西,身旁温暖坚实。
熟悉的味道让她觉得很安心, 她一把抱住他, 往他怀里拱了拱,发顶在他胸膛蹭了蹭。
身边的人微微发僵, 轻轻拉开她的手, 扯起锦被笼住她的肩膀, 压了压。
瑶英无意识地嘟囔了几声,语气凶巴巴的。
那个人不动了。
耳畔一声低沉的,若有若无的浅笑, 像月夜下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水波, 听不见声响,只能看到粼粼闪动的银光。
瑶英抬起腿,啪的一声,一脚搭在他身上,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榻边点了一盏灯, 一室柔和的光晕潋滟浮动。
眼前一张轮廓鲜明的面孔,清癯消瘦,五官深刻,似墨笔勾勒,眉宇间隐隐带了一层阴冷青气,碧绿色的眼眸微微低垂,睫尖上有淡金色烛光轻轻闪颤,呼吸间,温热的鼻息洒在她颈侧。
他俯身看着她,两人中间隔着的锦被凌乱地堆在榻角,她身上凉飕飕的,目光睃巡一圈,发现自己衣衫半褪,腿和手都露在外面,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他身上倒是衣衫齐整,还穿着袈裟,手指拂过她的衣袖,慢慢坐起身,另一只手往下,掀开她的纱裙。
一阵异样的带着热流的触感在瑶英的腿上游走,长有薄茧的指腹擦过她腿上娇嫩的肌肤,她身上滚过细细的寒栗,周身冰冷,唯有他的手指碰过的地方火烧一样发烫,浑身直颤,脚指头都绷直了。
瑶英呆了一呆,一声难受的轻吟溢出齿间。
身上的人动作停了下来,气息变得沉重,手收了回去。
瑶英意识昏昏沉沉,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抬起手勾住他的脖颈往下压,柔软的唇印在他微皱的眉心上,双手抚过他的颈侧,摸索着捧住他的脸。
“法师,我好想你。”
她柔声呢喃,似在梦中。
昙摩罗伽身上紧绷,凝眸望着睡意朦胧的瑶英,平时总是无悲无喜的双眸暗流汹涌,眸光比屋外的夜色还要深沉,整个人朝她压了下来。
瑶英脸上浮起潮红之色。
温软的唇落在她额头上,慢慢往下,在她鼻尖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吻住她的唇,温柔缠绵,清冷的沉水香气侵入她的齿颊,克制而又贪婪地索取,唇舌交缠,像是尝不够似的,含着吸吮。
一汪春水盈盈流动,水声潺潺。
瑶英晕乎乎的,抬手抱住昙摩罗伽的肩膀,衣领滑落,胸前半边都敞开了。
烛光下,雪白柔滑,蕊红初绽,花枝迎风轻颤,娇艳欲滴。
昙摩罗伽整个人僵了片刻,倏地放开瑶英,扯过锦被盖在她身上,起身下榻,背对着她。
瑶英这下彻底回过神来,坐起身,揉了揉头发,鲜润的唇泛着湿光,看一眼昙摩罗伽,再看一眼自己腿上卷起小半边的裙角,双眸慢慢瞪大,呆住了。
法师居然趁她睡着的时候……
正惊呆着,昙摩罗伽转过身,坐回榻边,手盖在她光着的小腿上,手指轻轻揉了几下。
一阵酸痛袭来,瑶英疼得直皱眉头。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眸光已经恢复平时的沉静淡然,“还有哪里疼?”
瑶英一愣,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嗅了嗅,发现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低头一看,自己腿上他手指刚刚碰过的地方抹了一层淡青色的药膏,胳膊上也有。
原来昙摩罗伽刚才是在给她涂药……她想多了。
瑶英发了一会儿怔,嘴角轻翘,抱着锦被笑了笑:“法师怎么知道我腿疼?”
昙摩罗伽看着她,双眉轻皱:“你梦里说身上疼。”
她疲惫不堪,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舍不得睡,静静地拥着她,听屋外风声狂啸。半夜时,她忽然不安地翻身,把锦被踢开了,他帮她盖好被子,碰到她的胳膊,她立马皱眉。
“我疼。”
昙摩罗伽心尖轻轻颤动了一下:“哪里疼?”
“腿疼,腰疼,背上疼……浑身疼……”
她在梦里抱着他,软语撒娇。
那一刻,再坚硬的金刚心也变得柔软,他拂开她的衣袖和裙角,她胳膊和腿上好几处青肿红痕,还有几道结痂的伤口。
她看上去很累,他不想吵醒她,点了灯,为她擦药,帮她按揉伤处。
他问过她的部曲了,他们这一路为了避开北戎联军的斥候,走了一条只有牧民知道的山路,她得和亲兵一样跋山涉水,攀爬山丘,这几天更是几天几夜几乎没下马,身上到处是伤,得好好按一按,不然接下来半个月都得嚷疼。
瑶英不记得自己睡梦中说过什么,试着动了动胳膊,道:“也不是很疼,休息一晚,明天就好了。”
昙摩罗伽没作声,给她涂好了药,穿上袜子,抚平衫裙,隔着裙子继续按揉她的小腿。
瑶英睁着一双明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昙摩罗伽轻声道:“好了,接着睡罢。”
瑶英嗯一声,躺下去,侧身面对着他,合上眼睛,感觉他指腹按压的地方又酸又麻,力道适中,很舒服。
她想和他说说话,不想睡,又睁开眼睛,直直地撞进他温和的视线里。
他一直看着她。
“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见她不肯睡,昙摩罗伽问。
瑶英在枕上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翻山的时候有点辛苦。”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亲兵告诉他,王庭军队偷袭西军,抢了好几个部落和庄园,高昌的世家豪族颇为震怒,而她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出事了。
“佛子在位一天,王庭绝不会背弃盟约、偷袭我们,一定是他出了什么事,王庭边城的驻军已经不受控制。”
瑶英心焦如焚,短短数日间,安抚西军将领,集结人马,筹措粮草,调兵遣将。
人人都知道海都阿陵的十万大军朝着圣城来了,只要有军队靠近就会被联军攻打,西军被拦在东面,无法靠近,她当机立断,让大军继续等待时机,自己带着几百部曲匆匆赶来圣城。
这些天她和西军将领据理力争,和李仲虔争执,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兵马,冒着风雪赶这么多天的路,在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声东击西……
怎么可能只是有点辛苦?
昙摩罗伽闭目了片刻,道:“海都阿陵明天会收拢溃兵,重新集结。他的人马守住了所有要道,一旦有大部援兵赶来,会被他分兵围剿,援兵进不来,他以逸待劳,圣城的箭用光了,这样下去城门迟早会被攻破……明天,趁着他来不及反应,你和亲兵带着所有人突围出去。”
瑶英一愣,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那你呢?”
昙摩罗伽淡淡地说:“我拖住海都阿陵,只要我留在圣城,他就不敢亲自带兵去追击你们,你们直接往东走,路上不要停留,和李仲虔他们汇合。”
瑶英脸色微沉:“然后呢?你让守军和我突围,城里岂不是不剩几个人了?”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圣城易守难攻,还能支撑一段时日。我已经吩咐下去,你们突围后,和李仲虔的大军汇合,再想办法掉头袭扰北戎联军。”
瑶英怔怔地看着他,眉眼间的缱绻笑意一点一点褪去。
“罗伽,你又要让我走?”
昙摩罗伽沉默,侧脸上烛光氤氲,面容清冷,像一尊佛。
瑶英看着他,神色越来越冷。
他已经安排好了……她沐浴用饭的时候,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就是去和部署突围的事。她才刚刚到圣城,他就在打算送她走了。他在千军万马前吻她,在信众的注视中毫不避讳地拉着她,其实心里在考虑怎么送她离开圣城!
就像上一次,她满心欢喜,以为蒙达提婆能治好他,其实一切都是他的谎言!
他吩咐蒙达提婆和医官哄骗她,不让她摘下蒙眼的布条,让她以为他在好转。
他暗地里和李仲虔坦白身份,激怒李仲虔,李仲虔迫不及待催促她离开圣城。
他还让缘觉给她写了那么多“诸事顺利”的信,把她蒙在鼓里。
自那一晚他深夜追出圣城,从李德的人手中救下她开始,她没有再怀疑他,她天真地以为所有事情都在变好,处理好西军的事,还兴致勃勃地去逛了部落间的集会,买了很多东西,想要送给他。
这段时日的恼恨、无奈呼啦啦一下翻腾上来,山呼海啸,一浪盖过一浪。
瑶英气得咬牙切齿,又觉得酸楚,眼睛酸痛,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
“罗伽,你知不知道,当我兴冲冲收拾好箱笼、准备回来看你的时候,却听说你出事了……我赶来找你,王庭的人说你众叛亲离,不知所踪,很可能死在世家引起的动乱之中……”
那天,大雪纷飞,她站在沙城外的大道上,心如刀绞。
他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了,她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瑶英面色紧绷,想起确认他出事的那一刻,仍然觉得浑身发冷,眼中泪花闪烁。
“你一次次骗我,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她的声音带了一丝哭腔。
屋中安静下来,烛火黯淡。
瑶英忽地坐起身,推开昙摩罗伽,翻身下榻,一笑。
“好,我这就走……”
她气得直打哆嗦,伸手拉开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扑灭烛火,她瑟瑟发抖,扬声就要叫人。
身后两声急促、沉重的脚步踏响,他高大的身影追了上来,气势陡然爆发,坚实的胳膊绕过她的肩膀,将她整个紧紧抱住。
他抱得很用力,像是在恐惧什么似的,她后背抵着他的胸膛,挣扎了几下,他抱得更紧,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
“明月奴。”
耳畔一声轻轻的叹息,微凉的唇落在瑶英颈间。
她愣住了。
昙摩罗伽从后面抱着她,低头,唇蹭过她的面颊和颈侧。
他想这么唤她,很多次了,天底下的公主那么多,对他来说,只有她是不同的。
“明月奴,我以后不会再骗你。”
他在她耳畔低语,说话间,唇和她的耳垂厮磨。
瑶英身上软了下来。
昙摩罗伽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吻落在她卷翘的眼睫上,吻去她的泪珠。
“以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瞒着你。”
瑶英和他对望,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抬手抱住他的腰。
“你可是高僧,说话要算话。”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嗯一声,低头亲她发顶。
两人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风涌进来,瑶英瑟缩了一下,昙摩罗伽抱起她,送她回榻上,转身去关了门,回到内室。
瑶英扯住他的袖子:“罗伽,我得留下来,海都阿陵畏惧你,想要得到我,我们都留在圣城,才能拖住他。这几天我们可以不断派人试着突围,吸引海都阿陵的注意,让他猜不出我们的真实意图。”
昙摩罗伽眉头蹙起,沉吟良久,点点头。
从前她拿定主意要做什么,他就没办法让她改变主意,只能瞒着她,现在不能再瞒她了,更不能撒谎。
瑶英的怒气烟消云散,笑了笑,抱着锦被躺好,合上眼睛:“我感觉好多了。你睡一会儿吧,别累着,明天还要守城。”
昙摩罗伽轻声答应,继续帮她按揉小腿,等她闭目睡着了,半靠着榻栏,垂眸凝视她,袖子里的手轻轻转动佛珠。
他的道,他的明月奴。
他在意的所有,都在他身边。
……
第二天早上,海都阿陵果然忙于收拢各个部落的溃兵、整顿军马,没有立即攻城。
瑶英凌晨就醒了,昨晚涂了药,昙摩罗伽又帮她按揉疏通,身上的酸痛减轻了不少。
她和昙摩罗伽一起出门,百姓们看到昙摩罗伽,捧着他们舍不得吃的食物围上来,目光落到她身上,犹豫了一下,不敢上前。
两人一道登上城头,昙摩罗伽召集将领,瑶英领着西州兵商量怎么用圣城还能用的器械组装武器,让火弹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听说昙摩罗伽要派人假意突围,毕娑想也不想便出列请战,单膝跪地,道:“王,让末将去吧。”
昙摩罗伽道:“突围的队伍随时会被海都阿陵合围剿灭,一次失败后,还要不断尝试突围,才能骗过海都阿陵。”
毕娑点点头,目光坚定。
他是近卫军中郎将,是昙摩家和阿史那家的儿子,是佛子的近卫,抵御外敌、护卫圣城是他的职责。他愿为此抛头颅洒热血,鲜血是他的荣耀,如果代价是付出生命,他也不会迟疑。
昙摩罗伽活着,城中的百姓才不会绝望,守军才能继续咬牙坚持下去。他只是个中郎将,他的生死不会改变大局。
趁着天还没有大亮,毕娑带着一队人马出城,朝着东边狂奔而去,北戎联军的斥候发现军情,立刻吹响号角,大营方向很快驰出一队铁骑,风驰电掣般,眨眼间已经飞驰到近前,将毕娑他们团团围住。
瑶英立在城头上,看着毕娑他们被北戎铁骑冲散,双方在一处厮杀,毕娑的毡袍被血染红,听到密集的鼓点声,立刻带着人马撤回城中。
当天下午,或许是怕瑶英他们真的突围出去,北戎联军迅速集结兵马,再度攻城。
冲在最前面的是北戎铁骑,后面跟着其他部落和几个小的附属部落兵,守军血战了一天,暮色降临时,北戎联军后撤,城门下留下堆积如山的尸首。
翌日,昙摩罗伽继续派人突围,依旧是朝着东边方向,北戎联军派出铁骑追击,队伍损失惨重,仓皇逃回圣城。
与此同时,被拦在东边的西军也在试着冲破北戎联军的防守,赶来圣城救援,但海都阿陵早有准备,派了一支兵马守在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处,西军虽然人数多于那支兵马,却始终没办法前进半步。
战事僵持,城中的士气渐渐低迷。北戎联军久攻不下,也有些沉不住气,越来越焦躁,士兵们像蝗虫一样一群群冲上城头,怎么杀都杀不完。
每次两军收兵,瑶英一身戎装,带着亲兵巡视战场,安抚受伤的士兵,帮他们包扎伤口。
这一日,毕娑带着部属突围,再次失败,被亲兵救回圣城时,背上插满了箭。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时,海都阿陵率领铁骑来到城门下,弯弓搭箭,将一封信送到城头上。
信上只有一句话:只要佛子交出文昭公主,他就退兵。
昙摩罗伽和瑶英对视一眼,瑶英眸中掠过一道亮光。
海都阿陵也开始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