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深处内陆, 位居形胜, 扼天山南北,多部族人混居。
作为一个沙海绿洲小国,它曾隶属于不同割据政权,在多个强大势力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当中原王朝强盛时,它便想方设法依附于中原王朝, 后来并入唐王朝版图,成为唐王朝在西域的重要哨所, 其礼仪风俗, 政策法令,官府文字, 国人言语, 一如中原。
中原大乱,战乱纷繁, 河陇失陷, 西域诸州孤悬, 西州又成了高昌, 许多河西、陇西望族和百姓纷纷西迁至高昌避难, 汉人、突厥人、粟特人、铁勒人等诸多部族在此定居,其中以汉人为主。
尉迟氏本是陇西望族, 迁至高昌后, 和本地王族互通婚姻,最终取而代之,成为国主。
如今在位的尉迟国主名叫尉迟达摩, 曾迎娶望族女张氏为妻,几年前北戎大军压境,高昌臣服于北戎,尉迟达摩娶了瓦罕可汗的侄女为妻,向北戎称臣。
高昌王城依傍河流而建,地势险要,城外几十里一片荒凉原野,靠近城郭,人声骤然密集起来,迎着干燥的北风,一支支来自不同城邦的商队来往于流沙之中,悠扬的驼铃声阵阵回荡,等着进城的驼队商人排出几条长长的队伍。
瑶英一行人纷纷下马,等着进城。
他们早已经准备好文书过所,不用担心被人盘查,只是不能暴露身份。
趁着排队,缘觉小声和瑶英交谈,他是队伍中少数几个知道他们此行目的的人。
他看一眼队伍最前方的苏丹古,挠了挠脑袋,小声问瑶英:“公主,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尉迟国主叫达摩,可见高昌王室都是信佛之人,高昌人大多信佛,他们的百姓对王十分尊敬,每年都有很多人去圣城聆听王的宣讲,王公贵族争相布施。只要我们说出王的名号,他们不就答应结盟了?为什么公主要亲自来高昌呢?”
瑶英笑了笑,道:“尉迟王室是从河西迁过来的,深受儒学教化,此地风俗和王庭略有不同,而且我亲自来显得更有诚意。”
缘觉的神情有些不以为意。
瑶英没有多和他解释。
高昌也崇佛,尉迟国主年年都向王庭进献葡萄酒,不过王权更重。这里曾是中原王朝州县,以汉人居多,官学教授子弟研读儒家经典、五经、诸史,虽然这些年迫于形势废除了官学,和其他臣服于北戎的小国一样改从胡俗,说胡语,但是中原多年来的影响根深蒂固。
当年玄奘法师取经后回到中原,备受李世民、李治父子礼遇,和皇室来往频繁,他是个很聪明的僧人,明白必须依靠皇室才能将佛道发扬光大。他曾向李治上奏提出两个请求:把佛教排在道教之前,废除僧尼犯法和俗人一样定罪的这条律令,给予僧人一定特权。
李治虽然很推崇玄奘法师,却断然驳回他的请求。在中原,沙门既出世又入世,始终服从于皇权。作为一个皇帝,李治不会傻到同意玄奘法师的奏请。
同样的,尉迟达摩再怎么尊敬昙摩罗伽,谈起结盟之事,他还是会从高昌的利益权衡利弊,不会感情用事。
缘觉和王庭亲兵自小在王庭长大,狂热崇拜昙摩罗伽,认为王公贵族臣服于佛子是理所应当的,瑶英解释得再多也没用。
昙摩罗伽这些年能震慑魑魅魍魉,靠的不单单是佛法啊!
瑶英心中忽然一动。
从缘觉的表现来看,可以想见王庭出使高昌的使者态度会有多么傲慢,苏丹古上次出使高昌失败,是因为这个吗?
她看一眼苏丹古,摇头失笑。
苏丹古固然浑身戾气,倒也不是那种会高傲到失礼的人,不过他少言寡语,绝不是一个适合出使的人,昙摩罗伽病重之时,怎么偏偏就打发他出使高昌?
明明阿史那毕娑才是最妥帖的使者人选……
一阵欢快的琵琶声打断瑶英的思路,前方人头攒动,轮到他们入城了。
众人进了城,风声顿时小了很多,扑面而来的风热乎乎的,混杂着各种尘世烟火气味。
瑶英脸上蒙着面纱,一路留心观察路上行人,眉头轻蹙。
一路行来,不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穿中原服饰。男人女人都是穿小袖袍,辫发垂背,男人腰间佩匕首,女人的辫发间装饰珠玉璎珞。
这里是中原故土。
瑶英一边走路一边怔怔地出神,没留意前方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朝她看了过来,一头撞了上去。
她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对方却坚实得像一面墙,一动不动。
旁边的缘觉瞪大了眼睛。
瑶英揉了揉额头,抬起脸,对上苏丹古深碧色的眼眸。
她朝他笑了笑,媚眼扑闪,面纱蒙面,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妩媚。
缘觉脸色古怪。
等瑶英站稳了,苏丹古道:“三天后,尉迟达摩会去王家寺院礼佛。”
瑶英会意,点点头,三天后就是他们和尉迟达摩见面的日子。
“苏将军,这几天我想去坊市逛逛。”
瑶英想了想,补充一句,“我想打听些消息,和尉迟达摩谈判的时候才更有胜算。”
苏丹古嗯一声。
瑶英松口气,别看苏丹古凶神恶煞的,其实很好说话,她这一路有什么事情和他商量,只要说出理由,他都会认真考虑。
他们先找到一家驿舍住下,掌柜热情招待众人:“客官风尘仆仆,一路受累了,请先到堂中略坐坐。”
堂中生了火炉,众人又累又饿,围坐着喝汤取暖。
瑶英也是疲惫不堪,喝了碗热汤,吃了几张胡饼,回房休息。伙计送来热水浴桶,她顿时来了精神,脱下满是尘土雪泥的衣裳,泡进温热的香汤中,惬意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同行的都是男人,她不想成为累赘,一路咬牙奔驰,饿了吃冷硬的干粮,冷了多披几件袄子,累了和其他人一样和衣而卧。这期间别说洗澡,连想用热水擦身都是奢望。还好现在是冬天,她可以忍受。
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僵硬的四肢渐渐放松下来,又酸又疼,瑶英昏昏欲睡,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马响动,有人高声呵斥伙计,马嘶高亢。
楼梯有脚步声传来。
瑶英立刻起身,匆匆擦了擦湿透的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穿上衣裳。
门上几声叩响,谢青的声音响起。
“进来。”
谢青进屋,眉头紧皱,小声说:“北戎小王子跟过来了。”
瑶英心里咯噔一下,“他发现我们了?”
谢青摇摇头:“他们不认识我们,刚好也住进这家驿舍了,一共十八个人,就在楼下院子里堵着。缘觉请示摄政王,摄政王说以不变应万变。”
瑶英蹙眉。
冤家路窄一次就够了,她还以为已经甩掉北戎小王子了,没想到他们前脚入住,小王子居然后脚就撞了上来。
她沉吟片刻,道:“摄政王说的对,以不变应万变。我们才刚刚住进来,无缘无故换一家驿舍,反而会被北戎人怀疑,不如就这么接着住下去。我们知道他们的身份,正好可以借机打探他们来高昌的目的。”
这家驿舍是王庭在高昌的一处据点,不然苏丹古他们不会住进来,小王子眼光真好,一挑就挑中了最危险的地方。
谢青应是,出去吩咐谢冲几人,要他们小心行事,没事最好不要出门。他们是汉人,太显眼了。
小王子一行人跋扈张扬,从进了厅堂开始就一直在高声支使伙计,还赶走其他旅客,霸占火炉,叫了一帮卖唱的胡女在厅前为他们歌舞助兴,琵琶声一会儿激昂,一会儿幽怨,间或响起胡女或泼辣或柔媚的笑骂声。
驿舍的商人走南闯北,见惯世情,一看小王子和护卫的穿着就知道他们非富即贵,敢怒不敢言。
瑶英几人精疲力竭,早早就各自回屋歇下,没有出过房门。
笑闹声直到半夜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小王子嗓门又大又亮,吵得瑶英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小王子才消停下来,她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忽然惊醒,呆了一呆,起身下地,给自己倒了一碗冷水。
窗前一道黑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如鬼魅。
瑶英吓了一跳,手中陶碗落地。
碎裂声响起,黑影动了一下,挑开窗子,黑暗中出现一张戴着夜叉面具的脸。
瑶英手臂上炸起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浑身僵直,冷汗涔涔,待视线和对方那双碧色眸子对上,怔了怔,哭笑不得:“苏将军?”
苏丹古看着她的脸,一语不发,目光慢慢向下,扫一眼地上碎裂的陶碗。
瑶英小声道:“我口渴,起来喝水,不小心打落了碗。”
苏丹古嗯一声,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瑶英目送他走远,另找了只碗,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了几口,坐回床上,出了一会神,躺下继续睡。
不一会儿,窗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
瑶英立刻睁开眼睛,夜色中,双眼灼灼生光,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坐起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唰啦一声推开窗。
窗前一道黑影,面具下的碧眸平静地注视着她。
瑶英不由有些讪讪,看来他知道她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