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带着礼往纪家去了,她回回拜访都是跟着叶文心一道,这还是头一回自己上门去,门子看着天热请她往门房里稍坐,自家进去通报,没一会儿里头出来一个丫头,带了她往花厅去,一路走一路道:“右参议夫人来访,姑娘且等等。”
花厅里头备了茶备的点心,石桂预备了些新鲜果子又提了两盒子点心,再加上一匹白绢布,旁的妆花缎子也不知纪夫人喜欢不喜欢,只这白绢总能用来做裙子,也不会白放着没用处。
石桂等得许久,茶都喝了一壶,右参议夫人这才告辞,丫头请了石桂过去,还没进门就看见纪夫人一脸倦意。
布政使要做寿,布政使夫人要办个家宴,寻了底下的官夫人们拿主意,纪夫人不爱这些事,便由着右参议夫人捏了这个巧宗去,可躲也躲不过,还得跟着一起出主意,看见石桂倒是精神一震,冲她笑一笑:“等了许久罢。”
石桂赶紧摇头:“夫人拨冗,已是难得。”
小丫头子捧了白玉碟儿上来,上头是才洗过的鲜樱桃,就是石桂送来的那些,几个丫头都知道纪夫人累了,这烦心扰人的事儿总是不休,北边送来的信又大好,有意逗她高兴:“夫人快尝尝,石姑娘才送了来的,一半儿拿了糖渍一半儿就吃新鲜的。”
纪夫人捏了一个送进口里,撑着头略歇一歇,问起石桂饭铺的生意来:“我倒不担心,你这生意不怕做不好,有什么难处开口便是了。”
石桂把营地上闹事的事儿说了一回:“陈管事把夜里的饭也包给我了,特意来谢谢夫人的。”
倒反纪夫人逗笑了:“这是嫌弃你料太足了。”笑完了又道:“才刚右参议的夫人说要搭个戏台子,城里连唱上三天才好,若是这事定下,我再看看有没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她是不赞成搭台唱戏的,可布政使这是六十大寿,右参议夫人又好容易压过她一头去,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来筹备,说是来找她讨主意的,却已经胸有成竹,布政使夫人就是喜欢这热闹劲儿。
丫头送上两个冰碗来,纪夫人嘴角露出些笑意来:“这是我女儿信里写的,说是那边到了夏日里都要吃冰碗扒糕,我叫人做出来,你倒是个有口福的。”说话间虽笑,眉目之间却有隐忧。
石桂不知就里也无法开解,倒是纪夫人身边的姑姑一语道破:“若真是战事吃紧,大姑娘怎么还有心思预备了这些送来。”
石桂且不知道北边打仗了,吃得一惊,纪夫人却道:“看着送来的东西确是好的,就怕她是有意瞒我,故意备了这些送来。”
石桂更不知该如何接话,那姑姑递了眼色过来,她笑得一声:“从来都听说四海升平,圣人文韬武略四海皆知,夫人也不必太过挂心。”
纪夫人眉头却未松散,到底是当娘的,怎么会不忧心,石桂看她乏了,有心要告辞,几个姑姑却拉着不住说话,石桂只得说一说端阳节里看赛龙舟,又说夜里放的烟火。
她说话算不得有趣,原来石桂在叶氏跟前也不是凑趣儿的,纪夫人这口气顺了,冲她点点头:“在望海楼上看,倒你看的不同,也没甚个炸肉丸子好吃。”
她有了笑意,丫头们俱都松一口气,石桂走的时候,那位姑姑把她送到门边:“姑娘常来,陪我们夫人说说话,她不爱同那些官夫人们打交道,倒是姑娘跟叶姑娘这样的,我们夫人很喜欢,姑娘不必拘束。”
石桂是带了礼来的,那姑姑也预备了回礼:“知道姑娘先搬了屋子,给姑娘送些乔迁礼去。”她也奇怪怎么夫人就单单看重了石桂,叶文心好歹还是官家女出身,石桂却是个奴身,也问过一回,纪夫人只说喜欢她这样自强的,这才多加照拂。
石桂谢了又谢,回去的路上想着明月说海上难免也有战事,心里倒有些担忧,只这会儿还不见乱象,国库充盈武备丰沛,一时倒也不担心,往铺子里头买了些厚布,给石头爹的衣裳做了许久,再给他做两鞋,等过一阵,托了肖娘子送过去。
她才一回家,就见喜子蹲在门口等着她,看见她眼睛一亮,跳起来奔到石桂身边:“娘说,明儿请爹吃席。”
这回也不把她们藏着掖着了,大家坐圆了一桌,吃一顿团圆饭,石桂手里捏着厚布针线,冲喜子点点头:“我知道了。”
回屋摸出炭笔画起鞋样子来,她的箱子里头还留着秋娘石头的鞋样子,到了宋家还做了这许多,拿出来纸都已经旧了,鼻子一酸,一气儿画了三四双出来。
纳鞋底缝鞋帮,把鞋底纳得厚厚的,一个晚上做了两双鞋,秋娘分明看见了,还拿起来看一回:“你这针线可比原来生疏了,往后要嫁人可怎么成,拿你爹的鞋子练练手,给千里也做一双。”
秋娘一眼就知道这是石头爹的尺寸,石桂捏着云头,除了点头说不出应她的话来,秋娘却列起了菜单子,她是正经当席面来做,总得有凉有热,就跟村子里头办席似的,一家子像样吃顿饭。
只请了石头爹,半个字也没提俞婆子,秋娘还裁了一件新衣,这还是她跟石桂团圆之后头一回自家要做新衣裳,她是极少做新衣的,好年华过去一半,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石桂见她肯做衣裳,非得给她做两件好的:“娘也总得有两件出客衣。”
秋娘挑了沉香色,叫石桂一口驳了:“娘还年轻,怎么穿这老气衣裳,依着我看换一件丁香的,挑个四季海棠葡萄纹的。”
秋娘脸上都发红,石桂果真给她做了一身,包头腰带帕子件件不少,还替她精工细做了一双绣着双蝠的鞋子。
秋娘早早浆洗过了,就预备着等那一天穿,石桂托了肖娘子把衣裳送给石头爹,到那一天,一家子穿得干干净净坐在一处,开了这个口,后头许就好来往了。
都请了石头爹过门来吃饭,屋子更得细细打扫,还有一间屋是给明月落脚的,堂屋里挂上石桂画的富贵牡丹,原来觉得这画俗气,可要挂还是它最喜气。
再添上两把交椅,两个粗花瓶子,插上些绢花,竹店送了编织的屏风来,看着虽还空荡,到底也像个样子了。
纪夫人还真送了乔迁礼来,有两匹妆花缎子,秋娘看了便说要留着往后给石桂成亲的时候做衣裳用,叶文心也送了一屏四扇的竹子小屏风来,上头嵌了绢纱画儿,分得春夏秋冬四季,画了初桃红叶雪山绿荫,搁在屋里又雅致又轻灵。
这上头的手笔一看就是叶文心的,石桂很是喜欢,细细看了又出些不同来,最后那一幅寒江雪景倒不是她的画法,落款看见个宋字,知道是宋荫堂画的,心里纳罕,却还是搁在屋里头。
到了请饭的那一天,秋娘早早起来烧了灶,绿萼生怕不便,前一天就避了出去,水盆里头养了鱼,鸡鸭都已经褪了毛洗干净,还切了些猪耳朵猪头肉来给石头爹下酒,炸过的花生米,两只流黄的咸鸭蛋,四碟子凉菜就算备齐了。
喜子守在巷子口,他也穿了一身新衣裳,分明是大夏天,石家却跟过新年似的,只石桂还那一身淡绿的衣裙,却也挂上了明月送给她的那把大银锁。
请的是午饭,日头高升了,石头爹还没来,喜子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还怕他不来了,悄摸找了石桂,石桂也担心他不来,这么请一顿饭,是好是坏都是个结果,就怕他心里受不住,不敢来。
秋娘却半点也不担心,一桌子菜整治好了,鸭子汤炖在锅里,解下围裙,拿皂豆细细洗过手,让石桂看着火,自家往屋里去换衣裳。
抖开新衫新裙,头发也抿过一回,还开了脂粉盒子,上了一层粉,头上插着两根银簪,手上套了银镯子,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把湃在井里的甜瓜提上来,水淋淋切了一盘子。
一家子坐着等,喜子急得坐不住,秋娘却磕起瓜子仁来,拿帕子托着,怕污了衣裳,一直到日头挂在头顶上了,喜子总算在巷子口看见了石头爹的身影。
石桂立起来迎,秋娘眼看着石头爹走过来,手里还提了两盒糕点,迈进门来还有些缩手缩脚,连脚步都不敢踩实了,石桂伸手要挽住他,却被石头避了过去。
秋娘回身替他满了一杯酒,放下酒壶跟石头对坐,一家子坐在一张桌上,秋娘先举了筷子,给他挟了一块白肉,沾了秋油蒜泥搁在碟子里头:“咱们往后,就当亲戚走动罢。”
二十年了,好容易才过上这几天舒心日子,尝过甜味了,才知道原来有多么苦,苦痛是忘不了的,也不能事事如人愿,原来总是拖着不说,此时说出来,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松快。
石桂不看秋娘,只看石头爹,知道如今这样不是他心里想要的,可他一个字也没说,只举了酒杯,一口饮尽了,筷子挟起肉来,把肉嚼成了肉渣子,跟咽石子儿似的咽了下去。
秋娘立起来往厨房去端汤,她走了,石头爹才抬头,眼睛跟着她,眼圈一阵阵泛红,看看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想到女婿说的那句不受气,此时看她一眼都觉得是亏欠了她的。
秋娘端来满满一沙锅的鸭子汤,鸭子炖得酥烂,一掀开盖儿满是雾气,隔着热腾腾的烟,石头这才点了头:“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