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荫堂在外头好一会儿才往后殿来,同宋老太太说道:“孙儿遇见了太子,太子殿下记挂着祖父的身体,叫住我多问我了两句。”
宋老太爷感了风寒,到底年纪大,正月里歇朝三日也没能养好,太子不仅送了药来,见着宋荫堂又问了两句。
宋老太爷是太子开蒙的师傅,身上担着太傅一职,可不光是教学问的,入阁议政他跟陈阁老也能平起平坐,太子将来继位,少不得宋太傅的辅佐。
宋老太太点一点头:“你怎么不陪着殿下上香。”孙子虽然如今还是个举人,可今岁下场,必是一举夺魁的,太子又一向对宋家亲厚,宋荫堂面前平铺着大道,只要他一步一步顺当当的走下去,一辈子不愁荣华富贵。
甘氏眼儿一扫,气得牙疼,还当是怎么个清高呢,原也去前头奉承,好大一份饼,偏要吃独食,满眼只当瞧不见还有个弟弟。
可这话她是再不敢说的,扯到皇家事,宋老太太就两眼全开了,眼睛恨不得放出光来,盯着半点都不懈怠,甘氏也受不住她那火气,眼儿不住瞥过来,就是不敢吭声。
连宋之湄都噤了声,宋荫堂回了话,便去请余容泽芝:“要不要到观前去看庙会,太子一来,五城兵马司也勤快了,得亏我们来的早,这会儿进不来了。”
叶氏点一点头好:“你妹妹们一年到头也松快不了两日,你带着人,多带几个得用的婆子,别往人潮里挤,站着看一看也就是了
。”
老太太笑眯眯的:“你这个猴,可是挑唆了你几个妹妹看庙会,我说今儿出来怎么穿得这么素呢。”
说是素,也一样是披金挂银的,老太太打眼看一看:“身上的东西也除下些,失了东西是小,叫人碰上身总也不好。”
本来这几个也不会往人群里挤,就是站在高处看一看,小道士把楼上的门都开好了,站在楼上看前头人群里玩闹,一点挨不着不说,看得还更仔细些。
宋荫堂把话一说,老太太又点头:“可不是的,我原说不该放了你们去,你张了口,又把你几个妹妹的兴致勾了上来,大节下的不想扫了你们的兴,便是这么着,才像样。”
宋敬堂一直不说话,他坐在最边上,遥遥看一眼叶文心,又再收回目光来,这么一眼一眼的,看个没完没了,宋之湄坐在他身边,恨不得当着人就翻起眼睛来,借着她们说话,伸手掐了哥哥一把。
宋敬堂早已经痴了,吃这一记竟“哎哟”叫了出来,宋之湄好不尴尬,甘氏气得七窍生烟,心里骂了百八十句的狐媚子,就怕儿子露出来,就要下场了,考得好与不好,还是得看宋老太爷的。
大家一道看过来,叶文心也投过来一眼,宋敬堂涨得满面通红,宋老太太问一声:“这又怎么了?”这个又字听着便不耐烦,虽也是好声好气儿的,甘氏却似自个儿被拔了毛,脸上一时青一时白,得亏着殿里头背阳阴暗,到也瞧不分明。
甘氏换了几回气,这才撑住了:“让敬堂陪着我上个香,我这些日子心里总不安定,将要下场了,在三清跟前上个香。”
母亲开口了,宋敬堂自然遵命,宋之湄也只得留下:“我也替哥哥上一柱香。”一面说一面拿眼儿去溜余容泽芝。
宋荫堂不接口,上香拜佛,用意不在此处,领着三个妹妹往那塔里去,一层设得软座,站得高自然看得远,余容泽芝哪里见过这样的热闹,挨着栏杆看过去,见那跳白索打花棍的,才刚才得着彩头的班子跟前人最多。
连翻十八个筋斗得了太子的赏,口口相传,倒把那翻筋斗的捧了起来,班主先派了些小姑娘出来跳索抛球,人叠着人转彩缸,翻筋斗本是杂耍班里人人得会的,这会儿镀了一层金,非得到人都扔下几个铜板了,这才连着翻上十来个。
虽离得远,却也遮着脸,叶文心让到一边,宋荫堂就站在她身边,看她生得纤弱,往前一站:“表妹站到我身侧来,我替你挡一挡风。”
余容泽芝两个慢慢也品出了些意味,知道自家大哥喜欢这位表姐,也是乐见其成的,两个头挨着头,细细喁喁的说话,眼睛盯着外头,独留一方天地给他们。
叶文心面上一红,手心微微出汗,裹了大毛斗蓬,只露出一张脸,观音兜上缀了一圈毛,越发衬得她面莹如玉,眼儿一睇过来,宋荫堂便是微微一笑。
竟是一眼都没离开过她,叶文心侧过脸去,心口微微颤动,她自然明白宋荫堂的意思,可她却还不明白什么是相知相许。
脸上发烫,玉絮便请了她进去:“姑娘先进来略坐坐,塔上风大,仔细吹得脑袋疼。”温了一壶黄酒递上来,一摸叶文心的手却道:“姑娘今儿倒没冷着。”
何止不冷,连手炉子都用不上,宋荫堂这么温吞吞的看着她,倒似要把她整个人都煮熟了,心里明明没这些念头的,这会儿也从无到有了。
石桂听了吩咐去折红梅,往小厨房里转了一圈也没见着明月,落后才一想,庙会正是明月卖符的那时候,他哪里还会干巴巴的坐在小厨房烧水。
石桂转出墙角折梅,一片红红白白好似烟霞,风一吹连地都染成了红色,花瓣雪片似的落下来,落了她一头一脸,天气晴好倒不觉得冷,石桂钻进梅林里,绕着梅花树,想要折一枝绽放的红梅
。
圆妙观迁址的时候,张老仙人特意点了这块地方,有山有水还有这么一片成林的野梅树,也不曾砍伐,还由着它野生野长,建观十数年,梅林还越扩越大了。
里头单有一株老梅树,怕是这百来株梅花的祖宗,根原生在一块山石壁里,经年累月,越长越粗,根须紧紧插在山壁里,树杆斜着好似大殿的房梁那般粗,枝条太长,花又开得太密,冬日里看着枯树千万条,此时开了一树的白梅,卧玉横雪,远看倒似天然一段瀑布。
远远过来,抬头道观看时,石桂就看见了这一瀑雪,天阴山背阳,一天一地都黑的,满眼只看见这么一大块的白,这些日子天晴,雪大半都化了个干净,离得近了,才知道是花,白梅香气好似飞溅的水珠,扑头盖脸的打上来,石桂站在梅林之中,吸一口气,好只觉得通身三百六十个汗毛孔都是香的。
此情此景,该让叶文心看看才是,梅林之中静谧无声,呆得久了倒不觉得香,连蜂蝶扑翅嗡嘤都似无声,石桂仰头去看,见过花海还没见过这样的花瀑,也不知在这儿野生野长了多少年,才能在开花的时候这样惊心动魄。
她笑眯眯看着,不妨肩膀叫人拍了记,石桂回头,却是明月,满头满面的梅花瓣,他小狗戏水的似的晃动着颈脖子,又跳又拍,把落在身上的花都拍打个干净。
石桂“扑哧”笑了一声:“你这是落到花堆里了,怎么这个模样?”
鼻子嘴巴里也是,明月“呸呸”两声,吐不干净的,干脆嚼吃了,一张口一嘴的香气:“我从那儿进来的。”
他随手一指,石桂探头去看,只见离得不远处挨着山壁建的围墙上有个小洞,明月就是打那儿钻进来的,怪道沾了满身满脸的梅花瓣。
“有门不走,怎么钻洞?”石桂本来就要找他,吃了他的东西,想给他还礼,她其实很喜欢明月这个朋友,说是朋友于她更像个弟弟,叶文心待她再好,也占着主子的名份,余下旁的都是一样的的奴婢,只有明月不同,他从通仙观到圆妙观,回回见着都是生机勃勃,挨打挨饿,也改不了他的这性子。
明月拍了拍钱袋,里头叮当作响,石桂一看鼓鼓囊囊,满是铜子儿,明月得意洋洋:“别个来请符,我给送出去。”
石桂又忍不住笑起来,想是他瞒着人卖符,怕进出门边落了人眼,这才爬了墙洞进来,石桂看他头上还有一半是白的,伸手替他把花瓣拍掉,哪知道明月如临大敌,一提气跳开三步远:“你作甚,男人的头女人的腰,怎么胡乱就上手!”
石桂一向拿他当个小孩子看待,才刚伸手,竟没勾着他,这会才觉出来,他竟高了这么些,人还是精瘦精瘦的,可也抽起条来了,听他这一句,又跟着笑起来:“你知道什么叫男人头不能摸。”
明月一本正经,自个儿胡乱拍打了,就是不许石桂碰,捂着头顶问:“这儿一向没人来,你怎么来了?”
“我们姑娘要一枝红梅花,我想来折一枝好的。”石桂伸出手,点一点红梅树,明月却没顺着她的手指头去看红梅花,反而盯着她的手看,指尖细嫩嫩的,看不出骨节,软软弯起来,哪里折得动梅花枝。
明月鼓着脸,“啧”了一声,吐出一句:“麻烦。”他嘴里说麻烦,跟着却搓了搓手,曲膝往上跃,一只手抓住了梅树枝,挑了一枝开得繁盛的。
他哪里知道叶文心要的是一小截花枝,整个人吊在粗树干上,那一枝到有石桂的手腕那么粗,明月整个人猴子似的挂在上头,用力往下拉,把那树扯得弯下来,“咔嚓”一声脆响,他抱着花枝摔下来。
石桂看得目瞪口呆,想要阻止已然不及,眼看着他一骨碌爬起来,抱着那枝半人高的红梅递给石桂:“喏,你拿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