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这是他惟一的使命
洛克站在弗兰肯-海耶设计院制图室的一张设计台前,手握铅笔,一缕橘红色的头发垂到了面颊上,那一袭按规定必须穿的珍珠灰罩衫在他身上就像是囚犯的制服。他已经学会了适应他的新工作。他画的是钢梁清晰的线条,而他竭力地不去想像这些钢梁将来承载的是什么。有时候会很难。在他与他所从事着的设计之间横亘着建筑本来应该具有的风格。他一眼就能看出他可以对此进行怎样的设计,如何修改那些已经画下的线条,怎样布局,以设计出一幢蔚为壮观的建筑。他只能把这种认识咽进肚子里,把他的想像力扼杀在萌芽状态;只能遵照指示来构图绘线。这令他异常痛苦,他愤恨地暗自耸耸肩。心想:吃不消?——那就试着学吧。
但是,痛苦如旧,还有一种绝望的怀疑。他所体验到的感受比任何图纸、办公室和设计任务更为真实。他无法理解是什么原因使别人对此视而不见,也不知道他们何以能如此漠不关心。他注视着面前的图纸。他不明白为什么败笔劣痕何以比比皆是,还被奉为正统。他以前从来不懂这些。而允许这种现象存在的现实,对于他来说,却反而不那么真实了。
可是他明白这种现象不会持久的——他得等待——这是他惟一的使命,等待——他的感觉并不重要——这是必须做的事——他必须等。
“洛克先生,那座美国广播公司大楼的哥特式天窗的灯笼式屋顶的电梯厢设计好了吗?”
他在制图室没有交什么朋友。他在那里就如同一件家具一样——一样地与人无关,一样地沉默。只有设计工程部的主管——洛克被分派在他的部门——在洛克到来两周后,有一次对吉丁说:“吉丁,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见识和判断力,多谢你了。”“谢我什么?”“感谢你所做的,尽管我敢保证那绝非是你的本意。”主管说。
时而,吉丁常常在洛克的设计台前停下,轻声对他说:“霍华德,今晚你做完后能不能顺便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等洛克进了他的办公室,吉丁这样开口对他说:“怎么样,霍华德,喜欢这儿吗?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会……”洛克不等他说完便说:“这次又是哪里?”吉丁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些草图说:“我知道就这样子也完全可以,可是从全局来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看着那幅草图,洛克真想将它照着吉丁的脸扔过去然后转身离去,可是转念一想,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那可是一幢大楼,得挽救它,犹如看到一个溺水的人,你不能不去拯救一样。
然后,他就会连续干上几个小时,有时候甚至熬个通宵,而吉丁坐在一边看着。他忘记了吉丁的存在。他眼中只有那座建筑,只看到能够设计这样的建筑的机会。他知道他的设计可能会遭到篡改、甚至会被肢解。尽管如此,某种秩序和理性也会在这个设计上留下痕迹。即便如此,也要比因他拒绝而使用原来的设计要好得多。
有时候,看着设计图的结构更为简洁、更为纯正,比别的构图更为朴实,洛克便会说:“彼得,很不错,有长进。”而吉丁内心就会有一丝奇怪的震惊,那是一种沉静的、隐秘的、珍贵的东西。那是一种他从弗兰肯的赞赏,从他的客户们或其他任何人那里都无从感受到的东西。可是过后他便将这种感觉忘得一干二净。当一位有钱的女士在喝茶时说“吉丁先生,您是美国未来的大设计师”时,他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尽管那位女士根本连看都没看过他设计的作品。
他为自己在洛克面前所表现出的谦恭找到了些许补偿。他常常在早晨走进制图室,把一件本来是描图的伙计干的活儿往洛克的设计台上一丢,说:“霍华德,把这个给我做好,好吗?——要快一点。”在中午的时候,他又会派一个小伙子到洛克的设计台前高声说:“吉丁先生要你马上去一下他的办公室。”他就会从办公室出来朝着洛克的方向走来,冲着全体人员说:“那些第十二街管道的详细说明到底跑哪儿去了?噢,霍华德,你能不能查阅一下那堆文件,帮我翻出来?”
起初,他还有点担心洛克的反应。当他看到洛克并无反应,只有沉默的顺从时,他便得寸进尺,更加肆无忌惮了。对洛克的发号施令使他从中感受到一种异常的快感,然而对于洛克的被动顺从又心存怨怼。他一如既往,心里清楚只要洛克不表示生气,他便可以继续下去,然而他又特别希望激怒他。但他并没有爆发。
洛克喜欢被派到施工现场监工的日子。走在一座座钢筋建造的楼宇框架之间,比他走在纽约大街的人行道上更让他感觉自在。工人们惊奇地发现,他能在窄窄的厚板上、高悬在空中的裸露的桁条上行走,其自如的程度不亚于他们当中最棒的人。
那是三月的一天,天空泛着一抹淡淡的绿意,暗示着春的到来。遥望五百英尺以下的中央公园,大地捕捉到天空的气息,泛出一抹褐色,预示着她即将披上绿装。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望去,湖面仿佛一片片的碎玻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洛克步行穿过一座庞大的内部尚未竣工的公寓大楼,在一位正在操作着的电工前停下来。
那个男子非常费劲地将管道电缆绕到卷轴上。在一块精打细算挤得满满的方寸之地上,干这活儿可是需要耐心细致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洛克站着,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在一旁观看,看到他干得痛苦不堪,却进展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