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次的出游,成了韵锦感觉最怪异的经历,与两个出色的男孩子结伴而行,她却如坐针毡,非但不知道沈居安是怎么想的,就连她自认为一目了然的程铮,她也看不明白了。韵锦心里有事,又怕多说多错,始终闷闷的。
好在沈居安应付得体,一路上他态度友善地适时将当地的风土人情向程铮娓娓道来,不卑不亢,从容自如。程铮也扮演好了一个听众的角色,似乎对沈居安所说的颇有兴趣。
六榕寺就坐落在六榕路上,虽说是长假第一天,但寺内香火并不算特别茂盛,进入寺门后,古刹林木森森,宝相庄严,让人的心不由得也沉静了下来。
三人边走边看,寺内香火最盛的当然还是观音像前,不管时代怎么更替,世人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总是那么多,自己无能为力,只得求助于虚无的神佛。
沈居安如乡随俗地跟其余香客一样买了香烛,分别递给韵锦和程铮。程铮没有接,他摇头道:“我不信这个。”
沈居安笑笑道:“谁都有实现不了的愿望,如果相信能让你比较快乐,为什么不信?既然来了,就点一柱香吧,传说这里的观音菩萨很灵验,说不得真的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程铮沉默少许,没有再坚持,接过香点燃,跟另两人一样郑重在神像前叩首,再在功德簿上分别写下本人姓名和所求之事,然后在功德箱里投下香火钱。
韵锦见他眉头也没皱一下,就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纸钞,投进箱里,不由说道:“只要略表心意就好了。”
程铮答道:“我的心意不止值这一点。”
三人点过香后,沈居安见韵锦被香炉旁的高温蒸得额上有一层薄汗,便出提出到寺门口买水。韵锦想跟他一块去,又怕把程铮独自丢在一边不太好。
沈居安离开后,就只剩下程铮和她两个人站在原处,韵锦没来由感到几分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跟他客套总觉得奇怪,可交淡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便装作专心看周围的环境,自己随意地四处走走。不想往前拐了个弯,便到了六祖殿前,这里又是别有一番洞天。
韵锦见殿内的六祖像衣袂翩然,神态明慧,栩栩如生,不禁心里想起了那个著名的六祖悟道的典故,正出神间,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停在了她身后,不需要回头,韵锦也可以感觉到是谁。
“你在这干嘛?”他问。
“我在看六祖的神像,可能也只有六祖那样的天生慧根,才能有这样超然于一切之外的神情。”韵锦看着六祖像。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六祖。”程铮慢慢走到她身边。
韵锦心中涌起一种无力感:“程铮,你回去吧。”
“为什么要回去?我还要好好看明白,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还不会去爱人,原来你只是不会去爱我。你可以为子翼有了女朋友那么失望,可以那么快地在学校里找了个如意的男朋友,为什么就吝啬给我一个交代?”他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你要什么交代?”韵锦猛然转身,却撞到他的怀里。隔着薄薄的T恤,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还有他特有的气息,这气息这样熟悉,就仿佛回到了那个夏天,她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他。
程铮双手抱住她,不管不顾地说道:“你不喜欢我就算了,凭什么亲了我之后又把我丢开,这样算什么?”
“放开,菩萨都在看着呢。”韵锦一把拍下他环着她的手。
“可是菩萨也看不见我有多难过。”程铮颓然地垂下手,委屈便浮了上来,“韵锦,我是特意来找你的,你至少告诉我,我是哪里不够好。”
这是韵锦第一次看到向来骄傲强硬的程铮在她面前如此软弱,也不由得黯然,她总以为他是小孩子心性,当时闹过一阵就忘了,谁知隔了那么久,他还是寻了来。
“不是你哪里不够好,恰恰是你太好了,我们不合适。”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鬼道理,那沈居安就合适?”他不忿道。
“这不关你事。”
程铮被刺痛了,口气也变回以往的蛮横:“我不管,反正你不能这样对我。那天晚上你说什么‘这是我还你的’,告诉你,你还不完!”
韵锦沉默地看着他,这才是她熟悉的程铮,她最讨厌他的盛气凌人,不讲道理,以为自己得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她还以为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其实还是一点都没变。
她越过他,一声不吭地走出六祖殿,正好看到沈居安拎着几瓶矿泉水,朝这边走来,看到了沈居安澄净的笑容,韵锦如同溺水的人看到了岸,一颗纷乱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程铮都提出要韵锦带他四处逛,他以老同学的身份提出这样的要求,韵锦也不便拒绝。但从六榕寺回来之后,她就尽量避免单独跟他在一起,每逢出游必定拉上沈居安,并且她对程铮的态度始终不咸不淡,无论他明里暗里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
沈居安像对程铮和韵锦之间涌动的怪异氛围没有丝毫察觉,每次韵锦约他一同出游,他都欣然前往,也多亏有了他的睿智和好涵养,才让这莫名其妙的三人行没有显得那么尴尬。
这样几天下来,程铮的心仿佛也慢慢地灰了。第五日时,他向韵锦和沈居安提出次日要返回北京,韵锦心里暗松口气。于是出于礼貌,当日晚上与沈居安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为他践行。
一顿饭从头到尾程铮都显得异常沉默,与沈居安闷闷地喝了几杯啤酒,都没能让他的情绪改善。看着他这个样子,韵锦心中实有几分不忍,也不好说什么,只祝他明日一路平安。她既然不打算给他回应,就不应该给他任何期待,这样才是对两人都好的方式。他这个人,不过是没尝过得不到的滋味,过了这一阵,等他想通了,韵锦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一顿饭在三人的沉默中吃了许久,眼见差不多到了尾声,程铮举起了啤酒杯,难得客气地对两人说:“多谢你们这几天抽空陪我,如果打扰了的话,我用这杯酒赔罪,别的也不说了,希望你们陪我干了这杯。”
沈居安举杯道:“哪里的话,你是韵锦的老同学,我们尽地主之宜是应该的。”他看了看韵锦,只见她对这满杯的啤酒面露难色。
“我酒量不好,能不能就随意了?”韵锦举杯苦笑道。
程铮直直看向她:“这是我第一次敬你的一杯酒,就连这个要求你也要拒绝吗?”
他这么一说,韵锦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时,沈居安喝尽自己杯里的酒,从韵锦手中接过她那一杯,淡淡地对程铮说:“不介意的话,这杯我代韵锦干完。”
程铮嘴角微微扬起,语气却生硬:“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只怕你代替不了的。”
开始一直持续的表面的和谐被程铮这时的不依不饶打破了,韵锦没说什么,一把抢回沈居安手中的酒杯,仰头就喝。
她平时几乎滴酒不沾,满满一杯啤酒喝到一半已有作呕之势,连沈居安都替她捏把汗,她却硬是强忍着喝尽,最后呛了一下,便咳嗽个不停,一张脸憋得通红,眼里也被呛出了泪花,沈居安忙递过纸巾。她把空了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边咳边对程铮说:“这样你满意了吗?”
程铮冷眼看着这一幕,待她喝完之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笑着对沈居安说道:“你看,她就是这样犟,一点也激不得。”
沈居安拍着韵锦的背,见她缓过来了,才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倒是挺喜欢她这样的性子。”
程铮接过他的话:“可有的时候她软硬不吃的样子,真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也不会呀,韵锦的性格是外柔内刚,只要你给予她足够的尊重,其实都是很好相处的。”
韵锦见这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当她不存在似地对她评头论足,心里颇有些不自在,但又不好插话。
“你跟她认识没有多久吧?倒像是挺了解她的样子。”
“有时候,了解一个人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
程铮又笑了笑,说道:“既然你那么了解她,能不能代替她回答一个困惑了我很久的问题。”
他说到这里,韵锦已有几分猜到他下面的话,程铮不理她投来的警告眼神,继续说道:“我一直没想通,曾经有一次她在大街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吻了我,然后又把我丢在原地,从此之后再也不联系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程铮,你……”韵锦气得一口气没缓过来,又咳了起来。
沈居安望着程铮沉默了一会,没有发作也没有问下去,只是抓过韵锦搁在餐桌上的手,说道:“如果韵锦不愿意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想一定是因为你说的那件事只是一场误会。一个吻可以有很多种含义,就像她吻我的时候,我从来不需要问为什么。”
程铮的笑意僵在嘴边,五月温暖湿润的夜晚,他感到慢慢渗进骨子里的凉。他想,也许他真的输了,就算一直不肯承认,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对手云淡风轻地四两拨千斤,他已溃不成军。
也许比较在乎的那个人永远是输家。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苏韵锦,你笨归笨,挑男朋友倒是有点眼光。”
韵锦盯着他一言不发,脸上是异样的绯红,却不是因为羞怯和恼怒,那杯啤酒的酒精足以让不胜酒力的她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程铮的手指一下下地轻扣桌面,带了点漫不经心:“你男朋友那么出色,难怪轻易地就被永凯录用了。”
“永凯?你怎么知道?”韵锦晃了晃头,即使在这样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她也记得自己并未向程铮提起过这件事。
“说来也巧,我开始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吗,我是来这边看亲戚的,倒也没骗你。章永凯是我外公,永凯实业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外公去世后,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他的一对儿女。现任永凯掌门人是章晋萌,惟一的姐姐叫章晋茵,也就是我妈。我妈为了我爸长居在外省,我也在那边出生,所以才会遇见你苏韵锦。哦,对了,沈居安,你不想知道是谁跟我提起了你吗?”
他的手还在桌沿上打着节拍,那有规律的声响敲得韵锦心烦意乱。他的话句句清晰入耳,可她又好像一句都听不懂,眼神尽是茫然。她只知道那双握住她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昏昏沉沉间她心里有个不祥的预感,莫非有什么会因此而改变?
程铮看到了沈居安眼里一闪而过的愕然,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并非半点作用也没有。心里感觉不到半点欢愉,这是他输到退无可退之下的绝望反戈一击,就算伤到了敌人,自己的处境也无回天之力了,不需要韵锦鄙视他,连他自己都为自己的卑劣感到不齿。可他顾不了这么多,她总说他不讲道理,他就让她听听他的道理。保持理智并不能让他快乐一点,反正他不能看着他们情深意浓,自己一个人舔伤口。
沈居安很快神态恢复自若,他只是让半睡半醒的韵锦靠在他的肩头,漠然地对程铮说:“原来如此。果然是血亲,你让我再一次见识到了你们章家人血统里特有的‘自信’。很遗憾,你说的这些不能改变什么,惟一能让我放弃韵锦的,只有她自己的选择。不好意思,韵锦喝多了,我要送她回宿舍。”
程铮看着安心闭目靠在沈居安身上的韵锦,他知道她的选择不会是他。正如沈居安所说,那个晚上的吻,只是他的一场误会。他黯然看着沈居安叫买单,然后半抱着扶起韵锦就要离去。
韵锦刚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在沈居安的怀里轻轻动了动,仿佛无意识地从嘴里逸出两个字。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边的两个人同时变成泥塑一般。
“程铮……”
第二天早上的韵锦是在一阵头痛乏力中从宿舍的床上醒来的,她半坐在床上,昨晚的记忆断断续续地回到她脑海里,她记得她喝多了,好像是居安把她送了回来。
她边下床边揉着额头去洗漱,舍友小雯贼笑着说:“韵锦,你昨晚喝了多少呀?醉成那样。”
“一杯啤酒。”
小雯翻了翻眼睛:“一杯啤酒就把你喝成这样了?嘿嘿,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有那样的帅哥把我送回来,一滴酒不喝我也醉了。”
韵锦笑笑,自顾自洗漱。谁知小雯兴奋地从自己床上爬起来,走到她身边用手肘顶顶她:“唉,老实说,昨晚上那个帅哥是哪里的?”
韵锦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沈居安明明是她们宿舍人都认识的。
“昨晚上送我回来的是……”
“再装就不像了哦。”小雯嗔道,“那个帅哥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我就知道我们学校生产不出那样有味道的男生?”
“什么味道?”韵锦干脆放下了手里的毛巾。
“说不出来啦,反正身材没得挑,脸长得正好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型,样子是酷了一点,不过还是让人……哎,好像就是小路说的,那天在楼下说是你男朋友那个哦。到底哪个才是……”
小雯后面说了什么,韵锦已经完全没有了印象。她匆匆换了衣服,就往沈居安的宿舍里去,心里的疑惑挥之不去,她明明记得最后是倒在沈居安的肩上,他没理由把她交给程铮送回宿舍呀?难道有昨晚上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赶到沈居安宿舍后,他的舍友说他出去了,韵锦想都没想就往图书馆跑,她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想要见到居安,她要知道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
果然,她在图书馆的老地方找到了他。
她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埋首书里,见到了她也不意外,只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笑着说:“你来了,酒醒了吧,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韵锦坐到他身边,直截了当地问:“昨天晚上为什么送我回去的是他?”
沈居安看着她说:“这样不好吗?”
“什么意思?”韵锦睁大了眼睛。
沈居安没有说话,想了想,缓缓向她靠近,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然后把身体撤离。
“韵锦,我发现我们在一起以来,我从来没有吻过你。”
韵锦有些明白了:“你还是在意他说的那些话,我那次只是……”
“不要解释。”沈居安温柔地打断她的话,“我说过我不会因为别人的任何话放弃你,何况已经过去的事情也不必再提。”
“那是为什么?我不相信是因为他是章晋萌的外甥。”
沈居安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韵锦,我了解你,有些事情你瞒得了程铮,瞒得了你自己,可是瞒不了我。我一直没有说破,是因为我以为你可以放得下,可是我发现这也许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他是说过……可我要是想跟他在一起就不会等到现在。”韵锦艰难地解释,她恨自己是个口拙的人,关键时候总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
沈居安难得地尖锐:“你不想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不爱还是因为不敢?”
“我不爱他。”韵锦坚持。
沈居安摇了摇头:“那你爱我吗?你爱的是一个你渴望成为的目标,还是一个真实的沈居安。”
“我不懂你说什么。”韵锦哀哀地说,已有泪意在眼眶。
“你懂的,韵锦,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感觉很好,我也一样,那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相似的。可这不是爱,我有我的骄傲。”
韵锦咬着唇克制着,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固执地说道:“一定是他说了什么,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告诉我!”
沈居安沉默,仿佛言尽于此。
“好,你不说,我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