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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二十一

走了整整一天。

归鸟背驮着夕阳回巢去。山林有奇异的和暖温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见一座素淡古朴的禅院,曰“彤云”。

“彤云”不比“天宁”,它不够辉煌庄严,只在山林清清静静安坐着。悬空建于两岩之间,就岩起室,飞梁穿过了石缝,上载危石,下临深渊,险奇如“横空出世”。

石彦生之所以寻到这禅院,是为了一个人。

他见到他时,银丝飘拂,却又红颜白发出尘。腰板不能挺直,在林间摘草药野花,动作麻利活泼,矍铄而顽皮。

尾随这个老人,目送他进了彤云禅院。

后来,石彦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禅入定,良久。石彦生等他醒来,不敢稍加惊动。

直至他悠悠张开了眼睛。

一见座前多了个陌生和尚,老人如顽童般惊诧地反应。

“静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挥手,尖着嗓子,“我没有禅,你不要来上当。贫僧不过骗几顿素菜吃吃,觉得好吃,才吃上好几十年。”

石彦生坚决地:

“静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详这人,他魁梧伟岸,身躯结实,分明是个武人,但方正的脸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缕痕,眼神绝望。

“唔,吃了好东西,也希望人家来尝尝,也罢。不过,不是说剃了头就算和尚的。”老人瞧着石彦生,“你随时长回头发溜掉了,不要告诉我,免烦。哦。”

“静一出家之志已决。”

“好!我来问你:有没有借人东西、欠钱没还?”

“没有。”

“有没有答应过的事未做?”

“没有。”

“有没有父母、妻儿、好友?”

“没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声,“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没什么好做了。”

想想又问:

“你为什么来?”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

“什么?‘是非’?你明白了?你说,为什么螃蟹见到人,会奇怪:‘怎么这怪物是直着走的?’”

石彦生一听,怔住,抬头望定老方丈。

“嗳,你瞪着我没用。我也是个不明是非的大骗子。你既来了,摸清楚我到底骗了你什么,这就是‘顿悟’了。”

石彦生一时之间,还不知他遇上的是什么人,什么禅机。完全没有规矩方圆,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静一是吧?——我头发长野了,你帮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么敢不敢。少拘泥,来。”

剃发是一项多么庄严、虔敬的仪式,不但设坛、鸣钟、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缛节和礼法,岂是说干就干?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经一百一十一岁了,笑嘻嘻地吩咐:“来!”

石彦生并不是一个熟练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地,把银白色的发丝削去,一时不小心,弄破了两三道口子。

当他后来用草药敷上十渡老方丈的头上,血止了,他竟若无其事地道:

“手艺不错!你瞧,这半边头种了草,得,另外半边留给我种花吧!”

小节完全不拘。

石彦生也失笑了。方丈问:

“你吃过饭没有?”

“没。”

“吃饭吧。”

“吃完饭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说了些什么道理,而自己未开悟,一时领略不到呢?

石彦生自错综复杂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来,放下万缘,摆脱是非。是什么可令他消除迷惘,“顿悟”起来?

他的生命才刚开始呢。

“你怎么啦?”

“——”

“东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帮不到你。”他道,“还有,你是‘静一’吧?”

十渡和尚转身就走了。

石彦生站在那儿,想了半天。

从此,他是静一了。

二十二

禅院的茅坑很简陋,分了三个小间。

十渡、静一,还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许。静一发觉他不作声,常躲人。心中时有疑虑未得开悟,眉头紧锁不已。

三人各自如厕。

老方丈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

“——唔,这‘顿悟’嘛,很简单——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几下子。啊!好畅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静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原来是微光:

“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顽皮地,好整以暇地问:

“悟了什么?”

“‘佛’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

“继续吧。”他鼓励道。

微光兴奋了:

“用这破竹片把挡路的干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秽,道路就清净了,来往不受阻碍,直通净土。”

老方丈赞叹:

“呀,充满美好的想象!”

“佛为了救援众生,必须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脏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没有便意,当他出来时,一脸光辉,忙与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灵互通地,旁若无人。

方丈只向静一微微一笑:

“俗?”

他补充:

“当然,如果像‘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那样,会好听点。”

然后他向静一及微光二人吩咐:

“静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几桶井水,把茅坑洗净,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微光望污水沟:

“有虫子。不怕伤虫杀生?”

“喝!”方丈生气了,“目的是清洁,便是清洁,不为伤虫!你明白了吗?你还是不明白!”

静一见微光又陷入苦恼中了。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

这夜有风。

天上见不着星星,漆黑而空洞。风拂着必然会憔悴的树叶,像一双预言的手。

在暗夜里,一盏青灯透过窗格子照射着,远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莲,近看却是几乎有像老方丈年岁古旧的一座禅房。

十渡领着静一在坐禅静修。

他教他以右脚压左腿,再以左脚压右腿,是谓“降魔坐”。

“不过,”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参禅不在乎腿。”

方丈闭目。

静一不解:

“我们不念阿弥陀佛的么?”

他记得在天宁寺所受一丝不苟的戒律和规矩,只觉这处随意而优悠。

“心中有佛就够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么?

静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

“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各宗各派,走着去、人抬着去、骑马去、坐车去……目的地都一样嘛。”

蚊子飞过,在寂静中,嗡嗡声音响在耳畔。方丈用拂尘轻轻一拂,脱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么?”静一问。

“我念佛,惟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禅就可成佛吗?”静一又问。

方丈不答。

这一百一十一岁的老人,已是平静入定,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蚊子又来了。

静一已把眼睛阖上。完全忘记了它。

他掌心向上,两掌相叠,左上右下。两个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与肩对,眼与鼻对,鼻与脐对,舌尖放在上颚唇齿处,双目微闭……

心中试着摒除杂念,静定思维。

蚊子已经骚扰不了他了。

他观想莲花清净,直至虚冥,眉心空无一物。从未试过,如找到通道。

身体有股气,微微在运行流动。渐渐,个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世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天。

什么才是“不想做人”?

为什么?

……

日子无声地过去。

天气有点清寒。

静一受彤云禅院“三坛传戒”。

老方丈为他烧上香疤。

香烟袅袅上升,方丈先在静一头顶上印上小黑圈,然后以蜡黏了香,一一燃点,九个。

渐烧至尽头,香熄火灭,留下九个白色的戒疤。

以后,这处也不再长出头发,疤痕鲜明夺目。

静一虔诚地承受着皮肉之苦。

“你愿意将身体如香烛般燃烧奉佛吗?”

“弟子愿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间五欲,是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

“弟子遵从。”

“好了,好了,仪式是这样,回答得再响亮,也不如静静地做出来。你瞧我这老和尚,一个香疤都没有呢,不是烫得越多越好的。”

静一望定十渡。

二十三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于显德殿登极即位的。

江山属于他了,看来格外秀丽如画。

太极宫也属于他了。它气势磅礴,虎踞龙盘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玄武”,这二字是他胜利的标记。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拥在身边的,都是谋略和才干过人的功臣,他表现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关内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陕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赋及捐税;其他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宫女太多,幽闭堪怜,他又释放出宫……

——但,他晚上还是睡不好。

霍达于某天夜晚,为他展示画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寝宫出,脸容非常憔悴,双目无神,打着呵欠。他端视画像:

“这二位大将军果然画得十分神武!”

霍达深藏不语。

自太宗皇帝阴谋弑兄杀弟,又从父王手中夺得帝位后,心中不安,常有余悸,梦中听见凄厉的鬼叫声,都在呼冤寻仇:

“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他迷迷糊糊,总见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然后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湿了整副戎装,他惨遭没顶……

几回自梦中惊醒,残片犹在眼底翻动,那血的腥甜,历久未散。

“鬼!鬼!”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

于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将秦叔宝、尉迟恭,听得宫中闹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奋勇,全身披挂,手执兵器,侍卫寝宫门外,直至天亮。

霍达道:

“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宫门之外,再也听不到怪声,可安心稳睡,特命画工画将下来,可张贴以供驱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贴上。”

威严一如门神。

他颔首一笑。

忽又念得:

“霍达,‘漏网之鱼’还没找着么?”

“告密领赏的有,部属追杀不力,我曾吩咐他们多加注意,宁枉毋纵。”

李世民语重深长:

“天下得来不易,恩威并施正是开始。”

“臣明白。”

“听说,从寺院里逃出去的?”

——原来他知之甚详,霍达一愕,不敢怠慢:

“是。惟全国佛教大盛,叛党托庇寺院,官兵难以一一擅闯。”

“是吗?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个人来?”他微笑了,“武德年间,太上皇不是下诏淘汰僧道么?再者,时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闯就闯。”

改变历史,把痕迹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编制年表纪事时,好好地写。应写的才写。

李世民闭目养神:

“除石彦生外,朕当大赦其他叛党——他知道太多了!”

霍达心头一凛。

瞬即恢复平静,非常忠心地朗声而应:

“是!”

“朕着你办妥此事,在你能力范围以外么?”

“不。请给臣多一点时间。”

李世民把双目张开一条缝: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一个助手!”

“谁?”

他一招手。

重重的帏幕,走出一个绰约身影。

霍达一见此人,目瞪口呆。

二十四

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即是一株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初冬的日头很暖。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一个小沙弥步至。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他回过头来。

面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间一阵风过。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看上去,像屋瓦。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视线沿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语。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

“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静一急忙垂下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时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父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父?”

静一合什: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父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才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精壮之年便出家,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父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