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新宿的四人和昨天一样,两人一组分别坐阵在车站东西口。
这回裕一和八木一组。岗位是西口地下剪票口。两人戴上夜视镜,不仅监视地下铁的上下车乘客,也监视地下商店街的客人。
但亮黄灯或红灯的人迟迟没有出现。裕一和八木两人对于偶而经过亮绿灯的人也会特别提供免费服务,舒缓对方的情绪。经济问题、职场的人际关系、学校成绩、养小孩的重担、担心身体健康——他们心里的问题因人而异,然而,裕一从看似五花八门的烦恼中,发现了明确的共通点。许多苦恼看在旁人眼中,会想说:“为什么要为那种芝麻小事烦恼?”害怕不确定的未来可说是多余的,但是本人似乎都没发现,看似悲观的未来同时隐藏了好转的可能性。
裕一心想,会亮黄灯或红灯的,大概都是在这个阶段转不过来的人吧。他们是像中邪般走进阴暗中而迷失出口。那么,若无其事经过绿灯的人,和停在交通号志前变成黄灯或红灯的人,究竟有何差异呢?裕一反躬自省,却找不出答案。
“还有九十八人啊。”
裕一听见八木的声音,回头一看,看见黑道老大躺在地下道上。时间是晚上九点。或许是过了人挤人的时间,新宿车站的人潮也开始减少。
“上天堂后,就可以安闲度日了。”
裕一点点头,“只好加油了。”
“不过话说回来,还员闲啊。让我想起了那座山。”变成幽灵的黑道老大枕着手臂,边打呵欠边说,“二十四年过去,世上完全变了个样。”
这句话引起了裕一的兴趣:“变得怎么样呢?”
“这个嘛……从前的日本人比现在更容易随着时间变老。老人就像老人,社会人就像社会人。但像这样眺望街头,感觉大家好像都变成了小孩子。”
“是这样吗?”
“嗯。再说,大家身材都变高大,小姐也变得漂亮。连脱衣舞娘的素质也提升了。”八木说到这里抿嘴笑了,“整座城市变得明亮是很好,但不再拥挤的同时,总觉得缺乏朝气。”
“是噢。”出声应和之后,裕一发觉到,八木是历史的活见证,或者该说是已经死掉的活见证:“八木先生是几年出生的?”
“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一一年)。”
“明治?”裕一再次感到惊讶。他从未遇过明治时代出生的人。参考书上关于明治时代的关键字是“文明开化”和“富国强兵”。
“我如果还活在这世上的话,今年就九十二岁了。你是几年出生的?”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
仍然停在六十八岁的黑道老大嗤笑:“你还很嫩啊。”
裕一甘之如饴地接受年长者的批评:“八木先生十九岁时,在做什么?”
“十九岁时啊。”八木露出遥望过去的眼神:“昭和五年(一九三〇年)……我全心在故乡北海道的田里干活儿。当时父母身体都很硬朗。不过,在我二十岁那年爆发满州事变,改变了我们和这个国家。因为中日战争和太平洋战争,我总共被徽兵三次。”
“你当过兵吗?”
八木瞥了瞠目结舌的裕一一眼,想说:你惊讶个什么劲儿啊?“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帝国陆军的兵长。天皇陛下万岁、四海一家、为国捐躯……我们将这些口号照单全收,心不甘情不愿地加入战争。说是加入战争,其实我只是四处逃窜,结果落得被比我年轻的长官殴打。但正因如此,我没杀半个人,也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说到这里,明治时代出生的退役军人忽然环顾新宿的人群:“说到这个,现在这个世界看不到残废军人的身影。七〇年代到处都是。”
“残废军人是什么?”
“就是上过战场、亲眼见过人间炼狱的人。有人被挖出眼珠,有人被炸断手脚。身负残疾坐在街角。二战结束后的几十年,街头都是那副景象。”像在自言自语的八木眼中,带着温柔而悲伤的光芒:“大家应该都过世了吧。如果大家都上天堂就好了。”
活在不同时代的裕一,无法理解八木的感伤。
“二战结束时,我三十四岁。我回归社会后不久,就决定要混黑社会了。”
“这又是为什么?”
“你知道‘一亿玉碎’这四个字吗?”
“听过。”
“这是二战末期,军方喊出的口号。意思是日本国民要勇敢地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但战争结束后,大家才发现这句话有语病。若一亿的国民全死光了,日本这国家还存在吗?假使日本人全部阵亡,日本这国家还存在在这世上吗?这句话有问题吧?高级军官选择了日本全灭这条路,是因为没有胜算,所以企图拖国民一起自杀——不是全家自杀,而是举国自杀。如果是场保家卫国的战役,就不该跑出那种口号。命令日本国民‘去死’算什么?!”八木吼道,“而且我们没人察觉到其中的愚蠢之处。‘一亿玉碎’是句骇人的话。因为那句口号,真的出现了一堆想死的人。”
裕一心想,如果我们几人被送到战争当中,大概会忙得不可开交吧。
“光听几句口号,就能了解那场战争的真面目。‘一亿火球进攻’、‘一亿玉碎’、‘一亿总忏悔’——日本人真正的敌人并非残忍的英美联军,而是大日本帝国军。”
“但这和八木先生混黑社会有什么关系?”
“问得好。”八木满意地点头,“我想拯救被愚蠢长官虐待的人。所谓任侠道,正是反叛体制。为了拯救庶民,展开孤独的抗争。”
“赞啦!八木先生!”裕一想从观众席大声喝彩。年老的黑道老大看起来更帅气了:“那,为了反叛长官,你从事哪种抗争?”
“地下赌盘老板。”
“嗯?”裕一反问,“地下赌盘老板是指开餐饮店吗?”
八木用鼻子冷笑:“你真是没见过世面。地下赌盘老板是指赌博庄家。你听好了,赛马和公营赌博是由高官吸金。而地下赌盘老板则是用更高的奖金,赔给赌客。”
裕一脑筋打结了。这和反叛长官有什么关系?
“总之,”八木坐起上半身,“我爱戴天皇陛下,但讨厌战争。你也是吧?”
“我不像八木先生那么爱戴天皇。”
“什么?”八木勃然色变地瞪着裕一,“你不爱戴陛下?”
八木眼带厉色,令裕一浑身打寒颤。感觉战争好像要开打了。裕一拼命摸索通往和平的路,却找不出打圆场的话,正惊慌失措时,感觉到的是八木这名老人心中,是否存在矛盾之处。
这时,耳边响起女人尖锐的叫声:“那里有奇怪的人!”
裕一和八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回头一看,看见四名女孩子正从剪票口出来。其中一人指着裕一他们叫道:“有两个人身穿橘色的连身服!”
“好好好,我们知道了。”其余三人安抚她,拉着她的手臂。
“相信我,我真的看见了。”女孩子不悦地话还没说完,就被朋友们带走。
八木脸上写着惊讶说:“刚才那小女孩好像看见了我们了。”
裕一也低吟道:“原来真有那种人。”
八木发出笑声,裕一暂时松了口气。一旦心情平静下来,不可思议的想法立刻冒了出来。八木参与三场战争都存活了下来,为什么还要自寻死路?明明他是救难队当中看起来最不可能自杀的人。
裕一腰上道具带中的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响起,他将话筒贴上耳朵,听见了市川的声音。
“发现黄灯。我们正在车站内跟踪对方。”
裕一戴上夜视装置,望向剪票口,但被人群遮住,无法看见东口。
“现在,我们经过四号月台底下,正朝你们那边去。待会儿用无线电连络。”
“收到!”裕一挂断电话,要八木展开行动,“第三人出现。”
“好!”站在庶民这一边的正义之士起身。
裕一将耳机戴在夜视镜上,和八木两人跨过自动剪票机,看见一名年约三十八、九岁的男人身影从前方走来,身穿深蓝色夹克,下搭米白色西装裤,看起来不像劳工,但也不像上班族,给人一种从事电脑工程师或协理等用脑力工作的感觉。男人全身都在晃动,裕一将夜视镜挪到额头上,试着以内眼确认他的表情。
他看见一种异常的面貌——对方双眼圆睁,或许是因为四周的肌肉被挤过来,眉宇之间刻着一条令人害怕的明显皱纹。空洞的眼球凝视着前方,但像是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裕一吓得腿软,觉得对方简直像行尸走肉一样。
市川和美晴从后面追上来进入视野中,耳机里听见身在远方的市川的声音:“他明明是黄灯,但看起来症状比黄灯更严重对吧?”
“是啊。”裕一和八木跑至十一号月台下和市川他们会合。
男人停下脚步,开始频频环顾四周,仿佛有人在远方呼唤他,他正在寻找声音的主人。
“谁要进去?”市川怯懦地问。他认为对方非比寻常。
“我进去好了。”裕一潜入男人体内,立刻发出尖叫。恐惧感从头顶直往脚底冒,令他吓傻了。左右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对自己投以充满敌意与憎恶的视线,窃取自己的一切想法:心中的所有念头完全被看透,无所遁逃。从斜后方听见宛如录音带缓缓转动的低沉声音:“……去死……你给我去死!”
“裕一老弟!”
裕一被人抓住手臂,拖出男人体外。愕然瞪大眼睛的自己知道,市川正盯着自己的脸。
“怎么了?”美晴问道。
裕一回过神来,但是说不出话。刚才那男人的精神未免太过异常,看不出个所以然。
“快说!”八木心急如焚,“他接近红灯了!”
对了,裕一想起来了:“刚才对这人说话的是谁?”
八木他们错愕地面面相观。
“我听见了唆使他自杀的声音!”
“你说什么?”市川环顾车站的地下道:“但是,没有那种人啊。”
裕一诧异地盯着男人。从斜后方听见的声音是什么呢?四处张望的男人,开始爬上通往月台的楼梯。
慌慌张张追在他身后的裕一下定决心,再度钻进对方体内。
“……蝼蚁鼠辈……去死……去撞电车!”
裕一再度被市川拖出男人体外时发出尖叫。
“怎么了?”
“这个人要去撞电车—有人在命令他!”
“怎么可能!”
“是真的!有看不见的人叫他‘去撞电车’——”突然间,裕一想到声音的主人而寒毛直竖:“他会不会是被恶灵附身了?”
市川和美晴愕然地看了男人的侧脸一眼。行尸走肉的骇人表情,会是因为恶灵附身吗?
八木大喝一声,“胡说八道什么?这世上有幽灵吗!”
受到众人责难的视线,八木耸耸肩:“不,幽灵是有的。”
“但,要是恶灵就未免太奇怪了。”市川追着一步步走上楼梯的男人,快速地说,“我们的影响力仅止于他们本身一时闪过的念头,应该听不见声音才对。就算恶灵在他耳朵低语,结果也是一样吧?”
裕一点点头,“再说,如果他被恶灵附身,我们应该看得见。”
“毕竟我们是同类。”八木遗憾地说。
男人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楼梯中央的平台。
“怎么办?”美晴发出束手无策的声音,“得快点说服他才行。”
“恶灵退散!”八木试着祈祷,但男人的晃动只有愈来愈剧烈。
这时,随着轻微的震动,渐渐听见电车进入月台发出的轰隆声。四人惊讶互看的同时,男人全身瞬间变成红灯。
“糟了!”八木伸出手,但无济于事。黑道老大的右手试图抓住男人肩膀,却只是穿透对方的背部。男人开始冲上楼梯朝十一号月台奔去。
市川边跑边叫:“惨了!得使出浑身解数,否则救不了他!”
“别死!停下来!”裕一追在男人身后。他盯着男人拨开上下车乘客奔跑的背影:心想是否追得上。自己能畅行无阻地穿透行人队伍。但是,追上之后又该怎么办?
男人爬完楼梯,距离月台边缘不到两公尺。裕一的眼角余光,扫到正从铁轨上驶来的总武线长长的列车。再这样下去,他会跳下去。裕一想从背后抱住男人,却直接被吸入对方体内。
“去死!”耳边响起恐怖的命令后,裕一感觉到重量级的物体从面前扫过。狂风吹袭全身,他仿佛被风压刮走似地从男人体内滚了出来。抬眼一看,在减速中的车辆前,站着浑身僵硬的男人背影。男人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死,原来是电车早到了。
四周的人投以惊讶又困扰的视线。没人对表情吓人的男人说话。
“喂,没事吧?”八木和市川跑过来,“差一点就撞上了。”
“要放心还嫌太早。”美晴泼了众人一盆冷水,“另一边铁轨上要进站的是山手线电车。”
裕一回头看另一边的十二号月台。从天花板垂下的电子显示板上告诉乘客,下一辆电车正从上一站发车。裕一慌了。列车恐怕在一分钟内会再来。
“先说服他再说。”市川说,冲向男人:“这次换我进去。”
裕一他们抽出大声公,众人开始大喊:“冷静下来!”、“别死啊!”过了十秒、二十秒。但男人依然处于红灯的状态。
“市川哥!”裕一对着无线电叫也没回应,他将手臂伸进男人体内,把市川拖出来。
“啊!”市川大叫。
“怎么了?”
市川或许是因为恐惧,嘴唇频频颤抖:“这个人的四周围了一群小人,正想挖了他的心脏。”
“小人?你在说什么?”就连美晴也大吃一惊。
“是真的!一群戴三角帽的小人,手里都拿着小刀……”
低着头的男人或许是无法忍受恐惧,失去冷静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指尖。
“他听得见我们的劝导吗?”
“不,他什么也听不见。”
“那,我们要怎么防止他跳轨自杀?”
“得使出浑身解数,否则救不了他!”
裕一回头看铁轨,“山手线电车马上就要来了!”
“这样的话,重点是先阻止山手线电车!”
“且慢!”八木站在三人中央,“妈的!为什么我刚才都没发现?!”
八木光秃的脑袋瓜中,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我是头昏了吗?!”
“别反省了,快点说结论!”
“恶灵的真正身分是毒品!”
“毒品是指——”
“希洛苯!”
“希洛苯?”
“就是兴奋剂!这家伙因为药物中毒而看见幻觉!”
三人目瞪口呆地回头看男人。极度消瘦凹陷的脸颊、宛如死人般浑浊的眼珠。
“说不定他是精神病患者。不论是何者,都会产生同样的幻觉。”
“也就是说,他是因为药物或疾病的缘故,才听不见我们的劝导?”
“他五感麻痹了。”八木迅速盯着男人的手腕:“果然是毒品。他手腕上有注射针孔的痕迹。”
“要怎么做才能救他?”
“只能带他去医院了!”
“但是没那种时间——”市川话说到一半,吓一跳抬起头来。他看见了从新大久保方向驶来的山手线电车车灯。长长的列车已经逼近通往新宿车站的最后弯道。
男人或许是察觉到列车接近,摇摇晃晃地举步走向月台边缘。已经没办法阻止他了。距离十八层地狱,仅剩下几公尺。
裕一吓呆了,身旁拿着大声公的市川,跑向另一方,冲向站在月台中央、负责确认安全的车站人员,在他耳边大叫:“有人跳轨自杀!快阻止电车!”
车站人员的目光转动,捕捉到想跳进轨道的男人身影,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反射性地按下设置于铁柱上的紧急停车钮。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车站内。男人一跃而下的同时,山手线电车冲进月台,紧急刹车的巨大声响撼动整座新宿车站。男人倒卧在道碴上,面向迫近而来的列车,将脖子靠在铁轨上,这时十一节车厢的电车急驶而来,眼看就要辗断男人的头部。
现场发出一片尖叫。裕一也高声喊叫。当令人头发倒竖的尖锐金属磨擦声停止时,两个铁轮在男人正前方停住。
裕一、八木和美晴都瞪大眼睛,呆立不动了好一阵子。看见躺在铁轨上的男人宪宪奉奉地动起来,总算放松紧绷的神经。三人全身虚脱,当场蹲了下来。
“得救了吗?”
耳边传来市川的声音。他独自一人身在远方,所以看不见铁轨。裕一对他竖起大拇指。市川一脸放心地点点头。
按下紧急停车钮的车站人员冲到列车车头。月台上一片吵杂声不见平息。
裕一以尊敬的眼神迎接叹着气回来的市川:“干得漂亮!”
“哪里,”市川搔着头,一脸闷闷不乐地低头看铁轨:“这人等一下大概会很惨吧。得赔偿停止电车所造成的损失。”
“这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要碰毒品。”八木无情地说。
裕一拿出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看了液晶荧幕一眼,抢救人数增加变成“3”了。